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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蛇年將至,我總是想起妻與我相識的過程。

當兵時在南台灣某個郊山,石灰岩珊瑚礁隆起的地形有許多蛇類出沒,日據時代聽說還是日軍的毒蛇實驗所,幾十年軍事管制下來,生態系統完整而獨立,簡直是蛇的天堂。

走路踢到青竹絲、抬頭看見錦蛇鑽松鼠窩、路過看見手臂粗的眼鏡蛇游過集合場……這些早已司空見慣。蛇常常鑽進寢室:進了男士官寢算運氣差,被眾人合力追捕,女士官寢也常常傳出尖叫聲,穿著睡衣、頭上夾著大髮夾的女士官花容失色地跑出來呼救;更別提牠們最愛「蛇」進廚房,獵捕兔子般大,偷食技巧高超的軍隊鼠……剛下部隊時被分發為伙房兵,學長特意交代:早上四點天還未亮,進廚房時要先敲敲鍋碗瓢盆;還有引火苗點灶時,千萬機靈點,裡面常常躲著靠餘溫取暖的蛇,爐火一點,牠好運沒被燒死的話,衝射出來時就是一頭困獸。

我算幸運,兩年役期沒有太多與毒蛇交鋒的經驗,甚至還撿回一條無毒的錦蛇養在辦公室桌底下:那是某次跑夜間自衛操演時,我和同梯的一起鑽樹叢抄捷徑就戰備位置,兩個天兵為了少跑幾百公尺的距離,想都沒想過夜晚濃密的構樹森林裡會有什麼蜘蛛蜈蚣毒蛇,結果一出樹叢時,我看見同梯背上掛著一條細如樹藤的小錦蛇,第一個反應是像跳印地安人舞似地撥弄自己頭手肩膀,當他發現有異,注意到身上那條棕黃條紋才不過筆般粗細的小蛇時,一揮撥甩到地上,抄起槍托就想剁爛蛇首,被我一把攔下:

「白癡,你忘了教官說過在山上不可以隨便殺蛇喔?」

頭髮花白的士官長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他在這營區服務日久,又篤信某種宗教;他時常告誡我們:山有山神,蛇就是山神的化身,若隨便殺蛇或抓山上的東西變賣牟利,定會遭到懲罰;來這裡當兵的,不管是義務役或志願役,沒有人想槓上山神,因此即使我們知道:常有捕蛇人上山,跟其他營區的阿兵哥收購保育類毒蛇,但我們還謹守不傷蛇的原則。

我那同梯被我一提醒,就放了那錦蛇幼仔一條生路。沒想到他把牠扔向我們所處的散兵坑外,這小蛇卻滑溜溜地鑽回坑內,一雙黑眼骨碌碌地打量我們,我一看覺得可愛,就把牠藏在防毒面具袋裡,趁機帶回辦公室收養下來。

這蛇真有靈性,我拿個紙箱裝牠,沒闔上蓋也不跑走,既不攻擊人也不怕生,手一伸進箱內牠就挺起上身,隨著指間繞上了手掌,很愛在指掌間攀轉,小蛇的習性竟然如此親人、愛玩,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我的業務是庫房管理,被服庫裡總有抓不完的壁虎,只消稍微留意就能找到一公分大小、殼薄如迷你雞蛋的壁虎蛋,撿了幾顆回來放在紙盒裡,小錦蛇肚子餓時就吞個一顆,我還偷偷給牠取了個名字,叫「小金」,因為牠通體金棕交雜的斑紋,很像某種皮革製的手表帶;想到某些蛇長大後被獵殺只為製作皮件,就覺得人類真是野蠻到極點的動物。

約莫一兩個月後,小金就長得幾近拇指粗細,桌子底下的紙盒都快裝不下了……當時我也接近退伍時間,幾經考量後決定還是不把山上的動物帶下山,於是就在辦公室後頭的原生林野放了小金,為此我還特地請教過深諳蛇性的教官:養了一個多月的小蛇會不會失去謀生能力?答案是不會的。蛇一出生就獨立求生,生存的本能深深刻在基因裡面;況且這一個多月來牠也只吃了幾顆壁虎蛋就足以活下來,野放應該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即使這麼說,我還是有點擔心,甚至是有些不捨的情緒;退伍後,我有時還是會想起小金,不知道牠長成碗口粗的錦蛇沒有?有沒有高高興興地在樹上掏松鼠窩?或是溜進廚房大啖上士階級的軍鼠?唉我覺得我當時喜歡這麼樣的一種生物應該是受到了某種刺激與壓迫,但我的軍旅生活明明晴朗順遂得很。

退伍幾年後,我遇到一位蛇年出生的女孩:孤高獨秀、眼神淒迷;穿著打扮波西米亞風,舉止談吐冷酷卻又帶著微醺時的親暱感,整體而言給人一種「氣候異常之冬」的感覺,連老農人都抓不定播種時機的那種霜陽交錯的節氣,更簡單來說就是冷熱不定……有時對我冷漠決絕,有時卻又情意和暖。

她的名字叫小衿。第一次自我介紹時讓我嚇了一跳,她的穿著打扮與神情,甚至是名字,都讓我聯想到錦蛇小金;我甚至偷偷幻想過,搞不好她是蛇變身來報恩什麼的……當然這只是無聊的幻想,她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只是彷彿與生俱來有種特別的氣質,讓我不斷地想起記憶中那金黃光滑的皮鱗,美麗的線條與溫和又冷酷的性格。

當我們結婚後,她的腰際出現了一條尖銳硬疣狀的帶狀皰疹,粗糙突兀,奇癢無比,看了好多醫生都治不好,說是免疫力下降的問題,但小衿才三十歲,怎麼會突然就得了皮蛇?岳母帶她四處問神,可是各方神明都各執一詞:一方說是冤親債主、一方說是煞星命劫,花了不少錢,仍舊沒有起色。

前年我調派廣州,妻也跟我客居大陸。經由當地同事介紹,我們去拜見了一位高人;當時妻的皮蛇已經相當嚴重,快要圍繞腰際一週,我們心急如焚,妻更因這痼疾,情緒沮喪憂鬱,加上遠離家鄉,兩人便常起爭執,一度吵到幾乎要馬上回台灣簽字離婚的地步;經過同事介紹,才勉為其難一起去拜見這位「老師」。

這「老師」跟我們想像的完全不同:首先我們去到的地方只是一棟民宅,裡頭別說焚香裊裊的佛堂了,任何宗教信物皆無;再者,和我們以往拜見的「宗教老師」完全不同,這位「老師」還蠻年輕的,約莫四十出頭、穿著白襯衫西裝褲、金邊眼鏡斯文髮型,一副中午溜班出來打混的公務員模樣……我和妻面面相覷,引我們前來的年長同事則是畢恭畢敬地聲聲問候「老師」,似乎是在本地人心中擁有崇高地位,只差沒有跪下來行大禮而已。

我們未及開口說明來意,「老師」就伸手示意我們不用說了;他像是很趕時間回自己的公司或單位似的,只瞅了我和妻一眼,就對我說:

「都是因緣啊……你對一個小生靈有念不忘,那靈有恩情未了,隨形不願離去。」

妻不明所以,正要追問:「老師,我們是要問……」旋即被老師不悅地揮手打斷:「我知道妳要問腰上的飛蛇,我不正在解釋這因果嗎?」

這句話可唬住我們一行人了!從進來這民宅開始,我們都還沒機會解釋來意,同行的老同事更不知道妻子身上長了皮蛇這樣的私密事,我們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能乖乖閉嘴聽老師說下去。

「三千世界,起心動念……你救了一個生靈,對它有情,這便是一個因緣;這因緣在你身上是福,可是到了妳身上卻是禍,不是誰的錯。」

我突然間通通明白了:在妻身上的是小金!這兩年來纏繞著妻的惡疾,竟然是一縷為求報恩的生靈!一個念頭的影響如此深遠,是好是壞更是斷難預測啊!

「老師,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滿懷歉意與感傷,因為心底念著一條蛇,讓妻子平白吃了那麼多苦。

「因緣起滅易,情感生斷難。你與那靈緣分已盡,自有另外的因緣,會讓它自願離去。」老師說完,把我們一行人請出民宅外,轉眼間大門緊閉,彷彿從未有過這段談話。

我和妻細說當兵時救了一條錦蛇,豢養在桌子底下的往事;不可思議的是妻完全沒有憤怒或害怕的情緒,反而是平靜而柔和地聽我訴說;一手互執,一手隔著衣服輕撫著腰際……她的眼神深邃、平靜而閃爍、愛慕而威嚴,許久不曾見過妻子這樣冷暖兼具的神情了;這幾年來,吵架時總是火爆惡毒,言語像是噴出的毒液;冷戰時卻又冰封三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冬眠……我們早已失去初戀時那樣若即若離的姿態,一種互相尊重彼此靈魂當中的危險性的姿態。

聽完我說的往事,妻子只說:「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善良這一個優點。」

不知不覺間,我與妻的情感竟已經癒合了……

廣州老同事深思老師最後一句話良久,突然一擊掌:「哈!我想起我們家鄉斬皮蛇的偏方了!走!我帶你們去吃蛇肉!解毒斬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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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