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01

蒲月,國曆七月時刻,當時我剛放暑假,還沒翻開過暑假作業,就被父母帶到一處海邊,去等待一隻月光魚。

時間維持了五天。

「很難相信會有一隻如此大的水藍色。」

母親走過我身邊,「是一隻好大的魚。」

「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我問。

母親摸摸我的頭,「我們就是來等待那尾大魚的。」

是水藍色的。我所說的是月光,透明的像水母一般,直在夜空中,像是要獵食,快速的行進又輕柔的飄動;薄薄的,水藍色滾邊的蕾絲裙,越是飄動越是向外擴散,如同水母被攤開在沙灘邊,好大的一隻水母,「好大的月亮。」

是水藍色的月亮,我一直記憶著。彷彿那帶有什麼樣的意涵……

水母舞動時,身體一直向外擴出,緊接著收縮──

父親一直待在沙灘邊。五天的時光中,我記得,他沒有一天進入過我們住的那間小木屋,是面海的房間卻看不到父親坐在沙灘上素描的那個方向,剛好被椰子樹擋住了──父親也許故意坐在那樣的距離之下,我畫了一個三角形,從我所站房間裡的高度到椰子樹的頂端,又從椰子樹往父親的方向落去,父親坐著的地方一路延伸到我所矗立的小木屋,會是什麼樣的三角形?

等邊三角形。父親和母親對我是一樣的好?

直角三角形。所以我看不見父親在沙灘上的一舉一動?母親還坐在離我不遠處的地方,父親和我們都隔著很遙遠的距離,是和我比較遠,還是和母親比較遠?

正三角形。全都是一樣的距離,無論我想走向父親,還是想走向母親,母親和我揮揮手,父親轉過頭來對我微笑,母親和父親背對時的距離,全都是一比一比一;快樂和悲傷,愉悅和煩惱,不安和勉強牽動的笑容,沮喪和漠然,疲倦和抬頭就看得見的星空……

母親用從家裡帶出來的黏土,不斷的用力捏了又捏,不時沾水,用一塊木板墊著,全是白色,還帶了點螢光的青灰──那我一直都不喜歡的刺鼻味──母親一直用著那樣的黏土反覆的搓揉,在黏上去之後,又拆毀,先捏出一大塊的長方形,接著用刀子修飾,一刀一刀削著,逐漸變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揮砍,直到長方形都成為一根圓椎狀細長的黏土柱──令我想到石灰岩洞中的石柱──不小心就會被撞斷,成為尖尖的椎子,刺上去會很痛;我就被石筍刺過,直撞擊上的是骨頭而不是皮膚,那灰白色的黏土也宛如是母親的骨頭,細長的架子,和兩隻如木柴的手,以及泛著鐵青色的兩隻腳,惟獨母親的肚子是大大的,就像四腳甗般,四腳慢慢被時間風化的甗,最後只剩下最重要的軀幹,卻還生鏽破了個洞──母親一邊創作,一邊流淚,「創作得用生命去澆灌。」

父親仍在沙灘上素描,一邊看著月亮,一邊畫出蠕動著身軀的怪東西。

我走近去瞧。

父親喚我,「叫你母親去餐廳吃幾片生魚片,清清火,別老是待在我後頭,雕塑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我問父親說:「爸,那你又畫著什麼樣的東西?」

父親答道:「是一個女人啊。」

我說道:「我只看見一隻大魚。」

父親答道:「這就是藝術。」

我說道:「爸,你要雕塑女人嗎?」

父親微笑,「的確是如此,啊哈,被我聰明的小兒子給看出來了。」

我說道:「爸,但是媽說,她是要雕塑一隻魚。」

父親勃然大怒,「她是抄襲我的,她抄襲了我如魚般的女人,那個沒想像力的女人,她只看見了魚,永遠都是如此膚淺……」

母親仍在我和父親的後頭,一邊刨著,一邊剜著,被削下來的黏土全像是一片又一片新鮮的生魚片,白色富含油脂。

 

02

國曆七月二十七日,我,三十歲獨自在家正為自己蒸一尾魚。

不斷的刮著,「得把鱗片這種不吃的東西全刮得片甲不留。」

鱗片越來越少,在剖開魚肚之前,我明明就怕魚這種東西,卻想要自己殺魚;明明刀子還沒落下,鱗片真是越來越稀少,是魚自己脫落般,從紅色的身軀慢慢掉落透明的物體。

魚微微扭動著。

「還活著嗎?」

「是復活了吧。」

母親在我十歲那年所做的魚雕塑,彷彿自己生了鰭和其他器官般,開始直對著月光扭動起身軀,跳出夜祭般的舞蹈──「魚」想把自己送給誰?

有人把自己送給了父親,就在我遇見月光魚的那一夜。

扭動著水藍色的衣裙,和透明一層又一層的薄膜,像是月亮照射出來的光霧──誰把公主般的人送到了沙灘上?

「輝夜姬是外星人……」我悄悄躲在沙灘旁的漂流枯木邊說著。

「光就是傳送器……」我喃喃。

父親仍在一層又一層如水氣如光波的水藍色之下,不斷和輝夜姬般冰冷冷的玉石美人一起扭動著身體──父親和那陌生女子究竟是想把自己獻給誰?

一隻大魚突如其來從沙灘裡竄出來,就在枯木的旁邊。

水藍色的大魚渾身透明卻看得見水藍色的小球直在大魚的體內流動,宛如水藍色的血球般,那水藍色不是透明的,除非它們游到大魚的鰭裡面,才看得見有光可以自由穿透水藍色和透明白光之間。

大魚發出咕咕了幾聲,接著開始抖動身軀;我那時才看清楚,大魚身上沒有鱗片,只有無數突起的硬塊物質,就像骨頭般的東西,又像是母親以銅鑄造出魚的雕塑品般──那是藝術啊,據說是我們的想像,想讓生物有不同的模樣……母親的確曾說過:「這就是藝術啊。」

我當下在渾身打顫後,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誰的想像?」透明水藍色的大魚竟然開口說話。

「我怎麼知道你是誰的想像。」我答。

「是我自己的想像。」魚說。

「那很好,現在可以請你消失嗎?」我說。

「只有『我』才能讓自己消失。」魚答。

或許是因為風吹的緣故,我直打起哆嗦,說著:「那好,你──自己一個人──慢慢欣賞,我──要離開了。」

魚叫住我,「等等,是因為月球的因素嗎?你看起來很冷。」

我答道:「我又沒有站在月球,我怎麼知道月球冷不冷。」

魚說:「因為我的緣故啊。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月光魚,是月球上的一種石頭魚,我是因為『我』所以來到了地球。」

我問道:「你因為你自己,所以出現在這裡?」

魚解釋:「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某個『我』,有人呼叫了我,所以我來了。」

我問道:「哪個地球人會呼叫你這種奇怪的月球魚?」

魚答道:「因為有人沒有了自己,所以要拜託我給他一塊鱗片,讓他充當自己的心。」

我說道:「可是你沒有鱗片啊。」

魚哈哈大笑,「我有很多鱗片啊,因為我是隻魚。」

我說道:「除了你看起來像隻魚般,其他的部分沒有一處是魚。」

魚仍舊笑著。

我喃喃:……

許多年後,我才發現,打從那一刻起,我彷彿早就遭到那不明怪物附身。

 

03

蒲月的那個詭異暑假,就在我們一家三口到達海邊第二天後,母親放下所有她隨身一定要攜帶的黏土,一個人只留下足跡,什麼都沒帶走的消失在小木屋。

我又想起了輝夜姬的故事,「昨天夜裡的公主,莫非是母親的另一種化身?」

我的朋友也有另一種化身。

人可以決定自己的長相嗎?

人是否真有資格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朋友達是我從幼稚園就同班的朋友,在蒲月的那個暑假之前,我去看過他一次,當時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滿管線,就像機器人一般,一個只能躺在床上的機器人,不,「是負責管理病床的機械人。」我對達這麼說。

達對我用力的擠出微笑。

渾身蒼白的達,是住院時的模樣。

住院前的達,則是個成天都將自己曬得黑亮亮的健康孩子。黑色的眼珠,黑色的頭髮,和我玩得髒兮兮的黑指甲,一雙黑到不能再黑的球鞋,只有牙齒是亮白色,是強而有力能夠將所有顏色都反射出去的亮白,達的眼睛也有那種力量。

「一起去抓蟲子吧。」達眨了眨眼睛。

我說道:「再用水去灌樹洞裡的蟲子。」

達微笑,「像我現在這樣嗎?」

一根一根管線裡,有不同的藥劑,真像是用水管在拼命灌著達的身體──達這棵樹的樹洞,全都是一個一個如針尖般的迷你洞穴。

我盡量想露出微笑,「那住在你身體裡的蟲子,一定很小很小。」

達說:「把蟲子灌出來之後,我就會健康了。」

當時,我一直用力的點著頭。

(是蟲子吃掉了達的心臟。)

當我們面對蟲子時,一定要有耐心,一邊嘗試,一邊判斷,蟲子究竟會從哪個洞漂浮出來;守株待兔,是因為蟲子一定會像盡辦法逃生的,為了存活下去,那是生命的本能──然而醫生卻束手無策。

達最後換了顆心臟。

達在醫院休養一年後,成為了我的學弟。

藍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膚,棕色的頭髮……越來越唇紅齒白的達,變得越來越不像達,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母親那時對我說:「達是因為換血換心臟時,不小心都換到外國人的。」

我翻開科學研究雜誌指出,器官原來有儲存功能,帶有意識;因此接受其他人器官的個體,在某些時候,或者是漸漸的,會成為另外一個人。

不是融為一體,是被侵占了。

就算是融合成單一意識,也不再是原來的達了。

總而言之,無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達的確都回不來了。

無數的暑假過去,當蟲子試圖逃出樹洞外求生時,我總是捏死它們,然後扔掉。

──不再有朋友了。

我又跟某個女孩斷絕來往。

在三十歲的某日午後,我一個人試圖想要做道糖醋魚。

醬料要如何處理,番茄醬和醬油還被我晾在廚房的某一個角落;我正一邊翻閱著某一任女友的料理筆記,一邊思索著跟那個愛煮菜的女孩在一起時,我究竟是什麼模樣?

和初戀女友的短暫一個月交往時,我像一隻魚不斷在她身旁游來游去,直到她將我驅離。

第二個女朋友,我喜歡她愛笑的眼睛,彷彿只擁有一具空洞的腔體,連說話都是透過眼睛,其他器官皆不存在。

第三個女友,我愛她穿高跟鞋的模樣,像一隻大鳥盤旋在我頭頂上,我會對她大喊:「吃掉我吧。」

……

之後,直到最近的一個,我已經不記得對方的姓名,有時候,是因為我連自己的姓名也記不清。

 

04

魚損傷了我的記憶,也損害了我的名字。

我問:「如果蒲月那年怪異暑假的夏天,我沒有遇見你,我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魚說:「我就是你。」

我大聲喝斥:「胡扯,是你佔據了我的意識,害我一個女友換過一個女友,甚至因為害怕附身的祕密被發現,而因此導致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魚只是笑了笑,「達也有跟你一樣的祕密。」

我說道:「所以不能再和他處在一塊,會被發現的。」

我一邊處理著生魚,順著紋理劃出一刀又一刀,還是要交叉成為菠蘿狀……一邊暗忖著,哪一個部分才是我?

吳鑫旺。蒲月暑假那年之前的名字,當時我離無憂無慮不遠,成天都是遊戲、朋友、功課、寵物……像一隻可愛的小鸚哥,父母親很喜歡我。

李鑫旺。母親開始變得歇斯底里,還直給父親寫信。

李勤帆。女友的母親幫我改的名字,說這樣一來,事業就一帆風順。

小李。老闆很勉強的,只能記住我的姓氏。

Nick。同事只這麼叫我,我跟他們不熟,不像同一課的前輩,同事們愛叫他為「飲料男」。

沒有結婚的那個人。樓下陌生鄰居,竊竊私語中的我。

叔叔。路過的小妹妹直這麼叫我。

該用什麼樣的炸粉?

魚問:「這有什麼差別?」

我說道:「好吃和不好吃的差別。」

魚問:「是你和不是你又有什麼不同?」

我答道:「不是我的話,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魚說:「如果沒有我,你也會變成跟那時很不相同的人。」

我說道:「但事實上,你的確入侵了我。」

魚問說:「那你還敢吃魚?」

我答道:「我就是要吃掉你。」

魚笑了笑,「還是不敢吃吧,想用炸的方式去掉魚的腥味,然而躺在你眼前的,依舊是一條魚啊。」

……

──得找到些什麼。

從沙灘冒出來的魚佔據著我的沙發,「你想找什麼,只不過是,又引來了什麼。」

父親是因為很想得到輝夜姬,所以因此得到輝夜姬嗎?

那年暑假的沙灘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母親事後一直寫信。

「親愛的,我只是想活生生的繼續生存下去。捏塑著真實的事物,感受生活中的一切,將雕塑回歸於自然……是你抄襲了我的溫柔,將之轉成你以為的抽象,然而,無論你抄襲了我的真實有多少,其實我的真實一直依附在你身上……無論何時何地,你將屬於你的東西取回,都是很自然正常的道理,請勿責怪自己的心,也別逃避我的感情……」

我像是母親的雕塑品,而魚是父親的想像衍生物。

我的真實究竟有多少存量?

誰的真實又一直依附在我身上,我的生命有誰偷偷潛入在裡面滋養?

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只有魚,然而魚不是我的情人。

魚是否會取代我,就像試圖想讓某種東西完整一般?

我變得越來越怕魚。直接將吳郭魚丟進油鍋中,才驚覺忘記為吳郭魚抹上炸粉……一定很難吃吧;油拼命在吳郭魚身上作用著,可惜,已經沒有用了,無論油泡是多酥脆,皮會焦掉,肉會散掉,成為一團又一團,不是炸魚的東西──而我又是什麼東西?

魚閃著水藍色的光芒,邊看電視邊轉台,「需要我的幫忙嗎?」

我大吼:「已經太多人以為是在幫我!」

魚問說:「難道把其他人都屏除在外的你,就是你真正的自己?」

我沉默。

魚翻動帳單,「電費還沒有缴,手機費也沒缴,明天記得要出差,經理聽說最近要請客,你同事剛傳來一通簡訊,你要不要看?」

 

05

在蒲月那年怪異暑假,我們一家三口出外度假的第五天,我從小木屋裡醒來。

母親說:「已經沒辦法挽回的改變。」

我低頭張望起自己的手指,「不是鰭。」轉身又看看自己的身軀,確定沒有鱗片類的東西之後,我動了動雙腳,「媽,我的腳為什麼動不了。」

母親仍低頭思忖著自己的喃喃,還一邊伸手去觸碰可能是她剛完成的雕塑,一隻半身魚從沙灘躍出陸地,一半還在未完成的底座裡,不會有被完成的那一天,因為母親已經在雕塑品上落款簽名。

一隻不完整的魚。

父親從窗外探頭進來,「鑫旺,你醒囉。」

我點點頭,「爸,我的腳為什麼不能動?」

父親一手搔著腦袋,一手叉腰,「這,這要怎麼說起,就是某一天的晚上,你可能是因為夢遊……對,無論如何,你見到什麼,都是因為你在夢遊,你就是因為夢遊,才會一個人在深夜裡游泳,最後撞上漂流木,導致腿斷掉。」

我大吃一驚,翻開棉被,「爸,我的腳還在這裡啊。」

父親說:「那的確是你的腳,只是骨折,你別驚慌。」

水藍色的大魚頓時出現在我眼角餘光可以見著的鏡子裡面,那隻被母親稱為月光魚的東西,一直對我笑著。

我喃喃,「是骨折,可是為何一點都不痛?」

大魚露出像圓椎狀的一排利牙說:「因為不是你的腳了,是我變出來的,那是我的腳。」

父親含糊其詞,像是要安慰我,又像是急著逃離般,「一切很快就會恢復原狀……」

有點推託責任的嫌疑,我可是因為,因為看見──算了,的確不關父親的事,但我也想不起來究竟是關誰的事……我問父親:「爸,你為什麼不進來看看我?」

父親搖搖頭,「就這樣了……」

──國曆七月三十一日,今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

魚從我房間偷出了一只文件,「不對喔,上面是寫七月二十七日喔。」

我回答:「我不認識那個叫做王鑫旺的人。」

魚又轉身游進了我的房間,「無論如何,都覺得不是自己,是嗎?」

拿到了另一只文件,只有我和我母親在上頭的戶口名簿,「是領養的吧,你養父姓吳,你養母姓李。」

我吼道:「夠了吧,你究竟還要賴在這裡多久,我已經被你附身了二十年,難道還不夠嗎?」

魚放下所有文件,露出一臉惡狠狠的模樣,「是你希望我出現的。」

我答道:「是我母親在找你,是她呼叫月光魚的,根本就不關我的事。」

魚面無表情,「可是,我畢竟是前生的你。」

「我根本就不是你。」我反駁。

「要不要在離去之前,多跟我聊聊有關於以後的事?」魚問。

「我是個連過去都沒有的人,更何況是以後。」我答。

魚笑了笑,「如果注定你出生之後,就會被領養,你的養父母一定會離婚,你會孤單長大,依著那個一心期望你到來的養母意願而成長著;如果一定會是這樣,你還會想出生嗎?」

水藍色的月光下──

聞到一股很香的魚湯味,懷著我的母親,啜了一口濃郁的鮮湯。

還聽見喜歡假裝成孕婦的養母正說著:「這是我送給寶寶的禮物,一隻魚。」

瞬間,我感覺自己正被捏塑。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literature2009 的頭像
    literature2009

    文創副刊部落格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