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火車似乎快開了呢。」

 

    長橢圓形的車窗外映出兩個身穿制服的身影,像兩個打在鐵板上的蛋,蛋黃似的臉很快地貼平到車窗前,兩片玻璃的兩張臉蛋,模樣稚嫩而可喜,那眉眼乍看之下有些相似,在陌生人眼中看來倒像是一顆雙黃蛋,很難分清誰像誰——又或者說,她們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高中女學生。

 

    左邊的那個女孩低頭嘗試著轉把手,車門顫抖幾下便無力的折起腰,狹小的車廂通道將兩個女孩吞了進來。這時,昏暗的燈光在她們臉上凹凸處鑲上幾粒光珠,輪廓這才從夜色中浮現,右邊的女孩有著一張圓臉,左邊的女孩留了一頭烏黑長髮。這班火車由於撞上了學生的放學時間,密密麻麻肉泥一般的學生幾乎填滿每一個車廂,兩個女孩都不想在肉泥車廂中穿梭,乾脆站定在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通道。

 

    四周的車壁雖然被塗上偏橘黃的奶油色,但就像是抹不均勻的土司,門縫邊緣看得出是青色的底。兩邊的車門間不多不少夾著另外兩個互不相識的女乘客,模樣看起來應該都是大學生,靠近前面車門的乘客裝扮時髦,白皙的臉龐在波浪捲髮間若隱若現,請乘客不要在車廂間通道逗留的警告標語旁,站著另一名乘客,打扮得樸素一些,長髮在智慧型手機上形成一道屏風,螢幕跳躍著花花綠綠的光芒,看起來似乎是在玩遊戲。

 

    有一段時間,長髮女孩的視線吊在那打扮時髦的大學生身上,眼裡透露出幾分欣羨,圓臉女孩則瞥了一眼前面乘客手上的智慧型手機,不過很快就轉過身去看向外面,只見月台上只有稀疏幾個人影,或交談或低頭,透過車窗竟看不清那些人的臉。

 

    「明天是不是要考國文?」圓臉女孩的話打水漂般的輕觸通道中所有人的沉默。

 

    前方波浪輕彈了回來,時髦的大學生好像想轉過頭來,最後卻只是撥了撥頭髮,長髮女孩被捲髮搔了視線,也跟著圓臉女孩看向窗外,說:「對啊,明天要考三科小考,我今天還要補習,大概沒辦法全部讀完。」

 

    火車緩緩地開動了,原本攀在車廂上酣眠的夜色,在火車出了明亮的月台後伸出長長舌頭,伺機舔上了車窗,兩汪黑潭中,兩個女孩的瞳孔顯得朦朦朧朧,在那裡面,路燈一個牽著一個邁向消失的另一端,街道一條連著一條盲目亂竄終至滅亡,她們好像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著夜景,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真正看清,精神飄忽輕浮在黑潭,眸光在水面上散成一片油脂,瀲灩而空洞,彷彿唯有如此靈魂才不至於隨著消失的景物被吸扯進黑暗深淵。

 

    相較於車廂內學生的喧鬧,生氣被屏除在十字架型通道的四端門外,但卻又不是完全的死寂,四個人的心跳節奏與火車運行鐵道的「空嚨」聲漸漸融為一體,圓臉女孩最怕被這種不濃不淡的沉默淹沒,於是掙扎著將幾分心神從車窗上剝括下來,問長髮女孩:「妳成績那麼好,又拼命的在補習,那妳想考哪間學校?」

 

    這時火車列車長從十字形通道的頂端走了進來,先幫最近的兩個大學生驗票。「到時候就看學測考出來的成績吧,不過當然是希望能上台清交政成,依我模擬考的成績應該還是有希望的。」長髮女孩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前面的兩個瞳孔上,口中的回答即刻而流暢得好像已經演練過上千次。

 

    「妳們兩個,讓我驗一下票。」

 

    欣賞夜景的兩個女孩頭也不回,迅速而俐落的舉高手中車票。

 

    列車長走後,車廂通道間又恢復那種不濃不淡的沉默,圓臉女孩只好繼續找話題,像是誰跟誰交往了、某個老師很機車、聽說學校附近有間餐廳很好吃段考完可以去看看……,但每個話題都持續不久,兩人的目光始終輕柔得像是油脂,迴盪火車「空嚨」的波紋,只是有時讓油脂分裂成片片更加細碎,有時又互相併吞成一塊巨大的陰影。

    或許是學生多的關係,不時有人在通道中來來去去要走到另一端車廂,「借過」也就成了這之間的通關密語。過了一會,樂鈴聲忽然響起,穿著樸素的大學生暫停手邊的遊戲,「喂」的一聲接起電話。圓臉女孩吐了一口氣,像是為不再尷尬曖昧的沉默鬆了口氣,又像是一種放棄的嘆息,身體轉了個方向朝著鐵青的奶油色車壁,看長橢圓形的車窗將外面的光影剪成差不多的形狀,一個接著一個的飄過,忽然覺得那就像是自己現在的心情,明明按照規律前進,那光影卻是浮動的,不知道是飄往了十字通道的頂端還是尾端了。

    大學生都提著行李在同一站下車了,車廂間的通道頓時成為因消化不良而嘔吐的喉嚨,兩個女孩看著那些大學生被夜色吞沒——目送,大概是乘客之間的默契。圓臉女孩比長髮女孩早一站下車,她們瞳孔的焦距在寒風中輕握了一下,「再見。」她們互相說著每天幾乎都會說上好幾次的離別專用通關密語。

 

    車門再度把腰挺直,車上恢復了不濃不淡的沉默,熟練得像是重複過千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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