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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捷運站,走在浸泡過大雨的空氣中,佐德感到一片沁涼。

  如同趨光性的飛蛾,他與兩三路人先後彎進巷子,櫛比鱗次的店鋪中,唯有一間蒸餃店亮著招牌。這落在台北市邊陲的行政區,假日擠滿了觀光客,好不熱鬧,當觀光客不在的平日,卻彷彿被遺忘似的,空氣中摻了股冷清。

  蒸餃店的廚房設在門口,像個路邊攤一樣,老闆的眼神與問候穿透了白色熱氣。

  「來坐咧,一樣嗎?」

  「嗯,謝謝噢。」

  他笑著點頭走進店裡。從小就在這邊吃,吃了十幾年,從拎便當盒的國小學生,到拎筆電的上班族,老闆卻跟十幾年前一樣沒甚麼變。

  每次看到老闆,佐德都覺得時間這東西是以不同的速度在改變人的外貌。小孩到二十幾歲的階段,時間流速很快,每天都在抽高、成熟。以三十歲為分界點,時間開始慢下來,十年、二十年都沒有太多改變。之後,又過了某個臨界點(學術上稱之為更年期),白頭髮接在黑髮根後面猛然竄出來,許多病痛也從身體四處冒出來,又像回到小時候一樣,時間加快腳步,將人往終點推去。

  一進店裡,左側有個工作檯,老闆一家大小在那兒擀餃子皮、包餃子、切小菜。老闆則在外頭的廚房蒸餃子、煮酸辣湯。儘管是一家人一起工作,但依然謹守「男主外,女主內」的規矩。佐德走向右側,面向門口的桌子。前一個客人剛走,桌上還擺著幾個殘留醬油膏、蔥花的小菜盤,與兩副蒸籠。老闆娘看到佐德走過去,趕忙拿抹布搶先一步去收拾。

  那是他喜歡的座位,可以邊吃邊看大家工作。起先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這麼看,直到某一天他才體會到,小兒子擀餃子皮、奶奶包餃子,偶爾伸手指導孫子該怎麼擀,老闆娘負責切小菜招呼客人,絞肉不夠了再走到後面去拿新的……這麼看著,嘴裡的蒸餃彷彿也更潤口了,吃起來更溫暖。

     佐德坐下沒多久,老闆娘便端來一碗蛋花湯、一籠蒸餃,跟十塊錢豆干,那是他的慣例,起先只是喜歡這樣吃,第一次老闆熱心地問「一樣嗎?」,他還很開心,覺得自己長大了,老闆把他當熟客了。

  「嗯,謝謝噢。」

  還是高中生的他挺直了腰桿裝得像個大人般回答。那時他可沒想到,之後好幾年,因為不好意思破壞這份默契,一個人來時,再沒機會吃到別的了

       

  佐德邊吃邊看著老闆在門口廚房工作的模樣。

     老闆熟練地單手敲蛋,一碗蛋花湯要兩顆蛋,打蛋時還要倒點油。有人點酸辣湯的話,老闆會拿著小吃店裡常有的,像替腳踏車上油的油罐子兩瓶,裡面裝著醬油和烏醋,用力一擠,邊把罐子往後挪,在白色的霧氣中畫出兩道黑金色的弧形。煮湯時,老闆一手攪拌,一手俐落地將一匙匙太白粉水往鍋裡送,整套流程流暢得像一場表演。佐德從小就看得很入迷,長大後去看藝術表演時,有時他無法專注於眼前幾千塊的秀,反而會想到老闆做酸辣湯的背影。

  為了生活而每天不斷重複操持的動作,經過時間錘鍊後嫻熟地展現出來,每一步都兼具了美感與效率,對佐德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藝術。

     客人的酸辣湯做好,秀也結束了。

  佐德低頭吃他的蒸餃。一籠十個,以他平常吃飯狼吞虎嚥的習慣,三兩下送進嘴裡就結束了。但他今天刻意放慢速度,每一個多咬十幾下,吃完一個,頓了許久才吃下一個。

  怎麼還沒來呢

  佐德看了看錶,一時發慌了。

     在這多出來的空檔裡,他那習慣運作的腦袋,自己動了起來,但不是去煩白天沒完成的工作,或構思明天開會的簡報該怎麼做,而是一段塵封已久的回憶走到了思緒中央。平常工作忙,他很少去想別的事,但有時候就會這樣,從前的某個景象會忽然蹦出來,比較常發生在異國旅行時,或是在像這間蒸餃店一樣從小待到大的地方。他對面那個位子的空氣裡發出一聲細微的撕裂聲,一段十年前的往事從縫隙中透露了出來。

 

     那是個白天上午,柚瑄就坐在那個位子上,手揉著眼睛。佐德關心是不是昨晚拿枕頭打來打去引發她的過敏,她笑說沒有,只是沒睡飽罷了。

     前一天晚上,他帶她去泡溫泉――正確地說,是來泡溫泉,因為他家就住這邊。明明是從小到大熟悉的景色,卻因為走在身旁的她,一切便截然不同。從前,他覺得自己是觀光客眼中那幅風景畫裡的一部分,但此刻,他從那幅畫裡脫離了,變成站在畫外的觀光客。

     那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過夜。他很緊張(事後他才知道柚瑄也很緊張,但當時他根本沒有心力去注意她),在皮包裡準備了該準備的東西。光是這件事就讓他困擾了三天,不準備怕會被罵:

  「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準備,難道要女生準備嗎?」

  但準備了又怕會被說:

  「你好色,我們只是過夜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

  雖然他也可以反過來想,要是不準備可以說自己很純情,反之能說自己很成熟,但他真的太緊張了,完全想不到這樣取巧的說法。

  當他拿出來時,柚瑄什麼也沒說,他們就像絕大多數情侶一樣,儘管過程充滿混亂,偶爾還會冒出笑聲,但,很自然地完成了它。

  一整晚沒睡好,隔天快中午他們才退房。那天的陽光特別強烈,像故意欺負兩個夜貓子,他們起得太晚,錯過了飯店免費提供的自助早餐,佐德便帶著柚瑄來蒸餃店吃點東西。

  還在準備開店的老闆遠遠看見佐德走過來,旁邊還牽著柚瑄時,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也沒有像平日一樣問候,把他們當成第一次來的客人,等到他們挑好位子坐下來,手在褲子上抹了兩下,才一派正式地過來點菜。

  「兩籠蒸餃,一碗蛋花湯跟……妳喜歡喝甚麼湯?」

  「酸辣湯。」

  「那就再一碗酸辣湯和二十塊豆干。」

     佐德又多了一個理由喜歡柚瑄了,因為她喜歡酸辣湯,只要帶她來,至少就可以看到老闆表演一次。

     佐德開玩笑說要娶柚瑄,把這理由告訴她時,她氣得捶他,兩個人笑成一團。

     但事實上,那時佐德並不喜歡柚瑄,他只是單純喜歡有人陪伴的感覺,或是當朋友都有女朋友時,他喜歡自己也得趕流行有一個,好比國中玩軌道車、看灌籃高手、買NIKE球鞋。

  他沒問過柚瑄是不是也這樣想,因為,連自己是這樣想的,他都不知道。

     一直到過了很久,佐德才愛上柚瑄,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愛這個人。

  醒悟的那刻,他覺得愛一個人好比站在陽台上看打雷,會先有股衝勁,滿腦子只想跟那個人相處,就像先抵達的閃電一樣;然後,得再陽台上在站一陣子,雷鳴才會從遠處隆隆傳來。愛與打雷的差別只在於,知道自己愛著那人時,你聽到的是自己跟打雷一樣大的心跳聲,而那聲音的來源距離你的耳朵不超過一公尺。

    小時候讀小百科,佐德曾經學到雷龍因為體積太龐大,尾巴被踩到時,神經得花上十秒才能把疼痛的資訊傳遞到大腦,當時,他很詫異竟然會有如此遲鈍的生物。但想想,隔了這麼多年才搞清楚自己想法,比起雷龍,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有人說把小腸拉直,那樣的長度大約六七公尺,比一個人的身高還要長好幾倍。佐德想,說不定愛一個人的感受,是經過一個更曲折的神經,得花上很久的時間,才會從牽著她的手的末梢神經,一路傳遞上來。

       

  「加無郎咩最謀?」

      一句台語把佐德拉回現實,兩個工地裝扮的大漢站在桌旁,他環顧四周,整間小店不知不覺已坐滿了客人,後方是一個家庭,前面則是兩個小學生背著書包,可能是等等要一起去上安親班。

     「吾捏,歹勢。」

        佐德抬頭用不流利的台語笑著回應,兩個大漢點點頭,跟老闆娘點了菜,走到外面點了更菸聊天等著。佐德低頭撥弄醬油碟子裡的大蒜,又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兩個大漢之間穿進店裡。

       「呼,好累,剛剛要走了又被主管留下來,他根本就是故意每天都留一些事情讓我下班前才做的啊,好壞噢。」

       佐德的老婆把與這間店格格不入的名牌包包擱在旁邊的凳子上,走過來問她要點甚麼的老闆娘笑著說:

  「妳老公特地等妳噢,吃得比平常慢好多。」

  「真的嗎,這麼難得。」

  「我只是中午喝太多咖啡,肚子有點痛而已,現在好了,可以回復正常速度了。」

        佐德立刻夾起兩個餃子往嘴裡塞,大家都笑了。

  每次佐德聽見老闆娘叫他「妳老公」時,感覺都很奇妙。明明是他先成為這間店的客人,但從小到大卻沒人問過他的名字,也從沒叫過他。而現在,他卻有了一個像是他老婆帶來的附屬品一樣的稱呼。

  名字這種東西,在沒有第三者時,果然一點用處也沒有。

  當年,佐德這樣跟柚瑄抱怨時,她回答

  「有啊,我想你的時候就會用到了。」

  「也是,老闆跟老闆娘應該不會想我。」

  說完,兩個人笑了。

 

 

        「我也一份『老樣子』,但湯換成酸辣湯」

        佐德的老婆點了份「佐德的菜單」,明明她有權利點別的,她卻老愛點跟佐德一樣的。兩個人交換一下自己今天發生的事情,明明沒甚麼特別,但不論是自己講、還是聽對方講,都覺得很有意思。

曾經有人提出一個觀念:

  「要是每天省下一杯咖啡錢,一年就能省下三萬拿來投資,累積二十年下來,就等於有一百多萬的差距了。」

        每次,佐德聽到保險業務或理財專員覆誦這句話時,都忍不住開口向他們解釋對他而言,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我想你們有點被廣告誤解了,事實上,這句話的真正意涵並非是要人省下咖啡錢去投資,它是在提醒人們,你手中這杯咖啡的價值有多大,它不是一口喝下提神用的。而是要讓你要在這杯咖啡中放鬆休息。更重要的是,留點時間跟身邊的人聊聊天。」

  十次有九次,他會看到對方露出錯愕,似懂非懂的表情。這時他會接著說

  「如果一天一杯咖啡,能讓疲勞的下午擁有如同剛上班時的工作衝勁,累積二十年的咖啡,甚至能換來一份職場中難得的真心交情。那麼,這一百萬不是一個最棒的投資嗎?」

        戀人或伴侶相處也是一樣,兩個人每天一起講一些看起來有點浪費時間的瑣事。從那之中,在看不見的地方,用心去確認對方的心,然後,沉澱、累積出用幾百萬都買不到的感情。

        「哎,快看,老闆開始做酸辣湯了。」

        老婆拍了拍佐德的手臂,打斷他說話。兩個人收起聲音,目光專注地望向老闆的背影。

 

        「你還記得第一次我們來這裡吃飯的時候嗎?那天天氣好好,明明是一月……」

        啊,她,也看到身旁那條時空的裂縫了嗎?

        獨自回憶往往像看小說一樣,一個人靜靜地一頁一頁翻著。跟回憶中的人一起回憶,那感覺則像坐在只有他們倆的電影院裡,看著當年他們主演的電影,有時候,佐德覺得那比獨自回憶要更有趣。

 

  柚瑄轉過半個身子朝向外面,她側臉的輪廓被日光燈清晰地勾勒出來。十年來,這道當年擊中佐德的閃電形狀一點都沒變。

  時間在柚瑄身上的流速,大概永遠都跟蝸牛一樣吧。

  佐德很開心,還好,他在陽台上站了夠久,才聽得到最後傳來的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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