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浪】

薄暮中海面反射的日光逐漸被黑暗包圍,太平洋像不願謝幕的管絃樂團仍兀自翻騰著東北季風敘事曲;我撐起久屈的雙膝,身旁兩條大黃狗開心地一躍而起,鑽進海茄苳的防風林間小徑。

都蘭山阻隔了光,西海岸的落日餘暉不難想像。

 

回到了民宿,整座小屋空無一人;都蘭豐年祭剛結束,非假日淡季,這裡宛若荒廢的舊農舍。民宿主人鮮少出現,忙著定點餵養鄉間流浪貓狗,只留下兩條忠厚憨直的土黃狗招呼客人……這樣也好,省去了不必要的寒喧與交談,來到這裡的人可以盡情地溢灑在別處無從發洩的孤獨。

如同漂流荒島般的孤獨。

當然作為民宿,最基本的生活機能仍是有的:二人為一單位的斗室數間共用衛浴二套,流理檯小冰箱幾部電扇,除此之外電視冷氣網路都不備,位於山凹處貼近海灣所以連3G信號都收不到,徹底地與世隔絕,只有在洗熱水澡時感受到文明生活的卅二年來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麼樣的日常需索。

也只有在離開都市之後,才能感覺到文明生活精心設計的癮,物質生活像個堂而皇之的毒販,用廣告疲勞轟炸都市人,去簽署、綁約、預購、團購、下標、下訂,每天醒來就是從便利超商集點開始,傍晚回家再順便到便利超商取貨,繳信用卡繳水電轉帳繳稅,日子在消費中被消費著,排隊結帳著人生。

並且會有人不斷提醒:這一切都是必要的,這就是現代化的生活。

三十二年以來,我過著這樣的生活,直到生活中的恐慌大過於物質上能尋得的滿足;因為恐慌著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滿足,非得要對於斤斤計較著得失的日子徹底失望,才能像逃難一般的離開。

能逃到哪呢?在這個世界上,即使逃到了這空蕩如荒屋的海濱民宿,我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執念;一個人旅行,無話可說的寂靜、自問自答或內心扭曲翻滾,我從昨日噩夢醒來,跌進永劫回歸的明日,今日只是一種踉蹌掙扎的過程。

眼睛閉上時能聽見屋後太平洋的海浪輕拂著沙灘,我的內心裡也有著什麼正被沖刷著,從堅硬的山崖上片片剝落崩解……

 

【我的邂逅】

「你也是背包客嗎?為什麼不開燈?」警戒而略帶恐懼的女孩子聲音,霎時間我也大吃一驚,回過神來我正站在民宿客廳的公共空間,闇黑的客廳走道上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從身後房間透出的微光,看得出她正摸索著牆壁尋著電燈開關。

我反手切開了離我較近的開關,客廳日光燈發出「的的」的微弱通電聲亮起,此時我才看清楚眼前的房客:茶色膚,褐短髮,二十幾,五官清秀但並不特別,帶有某種倔強的微跡;黑背心,染布長裙,手上叮叮噹噹的環飾帶有異國風情。

也許是我觀察得太久,她再出聲:「嘿!你是這裡的住客嗎?怎麼沒聽老闆提起過啊?」女孩子一副很擔憂的樣子瞅著我,好像我是來路不明的入侵者一樣。

「喔,不好意思,我住這一間,禮拜六就來了;妳是今天剛到嗎?環島?」

女孩子確認我不是什麼闖入者之後,好不容易鬆了一大口氣,整個肩膀往下一垮,吁了一長聲:「呼──我快被你嚇死了,想說行李整理好出來晃晃,沒想到一開門就看見一個黑影站在客廳裡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真抱歉,我剛剛在想事情沒注意到有人,哈哈……」

 

簡短的寒喧過後,背包客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青春顏色褪去讓人不再對陌生邂逅懷抱期待,每個人的行囊都差不多,裡面裝滿了各自複雜迂迴的故事,不見得令人嚮往。有時候隨手拾撿一些海浪捎來的故事,是一種不值得鼓勵的壞習慣,就像總愛聞別人二手菸的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吸菸者,幾千人當中總會生出一兩個這樣的癖性,我曾經是那樣的,對週遭人的人生故事總懷抱著好奇的人。

但若要尋找人生故事,書店裡多的是;旅店應是一個逗點,什麼也不表達只是暫歇、承接、連結兩句連貫的話語。

我漂流來此,為求暫歇,在這荒島海灣,終日無事,等待遙遠的救援,或著從此孳生不同的自我,求生。

入夜後,東海岸大雨,打在鐵皮屋頂上,覺得自己像是活在故障電視中的渺小而無作用零件;夜裡我在客廳裡煮茶,聽到女孩房間傳來吉他的和弦,那琴聲帶著安撫恐懼的意圖,畢竟在這偏遠而無人管理的民宿,每間房間都無法上鎖,跟來路不明的男性旅人共在一個屋簷下,只能暗自祈禱大雨趕快過去,太平洋上出現曙光。

昏迷的燈光、西海岸的車流、酒館裡的碰杯聲、識別證背面是悠遊卡、謹慎的言談、抽屜裡的名片、西裝的送洗單據、舊關係留下的感傷、上下樓的電梯、讀到一半的書、電腦開機需要等待的秒數、加班時微波加熱的即食品與外送便當保利龍飲料杯、結局雷同的電視劇、時間如吊扇旋轉而無人願意回家、陽台盆栽後隱遺的菸蒂、活蹦亂跳的鄰家小孩、年節以來堆積未開的禮盒、上司的暗示、深夜兀自搬演著什麼的電視上薄薄一層灰、扭開水龍頭淋浴後又是新的一天。

隔天上午,搭了民宿主人的便車到市區,確認了存款後順便買了生活用品與食物,因為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要持續多久,所以盡量囤積了足夠的食材;中午在市區與民宿主人一起吃麵,店家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彷彿是熟悉的遠方國度荒謬瑣事,獨家的陳腔濫調藍綠對立網路影片搞怪大學生團購美食置入性行銷揉合成一段光怪陸離的後現代脫口秀,主播面帶微笑冷靜地陳述荒誕而媚俗的新聞,配上隨時會打錯字的跑馬燈,讓人覺得不管犧牲什麼只要能遠離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新聞是一種敘述,過度贅述這個世界會形成一種焦躁與瘋狂,使人誤以為任何事件都必然帶有一點點寓意或道理,事實上卻只是強加解釋而已。

人總是對一切強加解釋:自私是自我、旅行解釋成流浪。真正逃避的事物隱藏在我心裡,一個乏味的人生、失敗的婚姻、複製又重製的惡性循環與偶爾出現的良善微光……我在三十二歲這年辭去了建設公司的工作,一路陪著我畢業後四處參加國家考試,共同虛擲了幾年公職夢的妻子非常不能諒解:就算不是公家機關,好歹也算是一份職業,況且穩定生活不也是我們追求的嗎?

無故辭去工作這件事,讓我們的婚姻瀕臨決裂。

 

【我的面貌】

返回都蘭時,民宿主人帶我去參觀他定點餵養流浪狗的過程:黃昏時分,都蘭郊外的濱海公路,三十幾條飢餓的流浪狗形成龐大的颱風登陸,圍繞著民宿主人紊亂而又有序的旋轉、爭食;飢餓是一種生理需求與情感的聯繫,無論所有生物都環繞著飢餓而活,再往前一步就是性慾與死亡。

飢餓、性慾與死亡。狗的流浪,人的流浪……

我的面貌模糊,但如果把香菸盒上的警示圖拼湊起來,大概就是我未來的樣子;所有的警示圖中我最喜歡「二手菸會傷害家人健康」的那張,漆黑的背景中煙霧繚繞,全身黑衣皺眉摀著口鼻的妻子,環抱著斜眼欲哭的白襯衫五六歲兒子,他們的目光注視著菸盒外的吸菸者,以一種既憎惡又悲哀的眼神發出控訴;通常背面會搭配另一張「吸菸會導致心臟血管疾病」的圖,燻黑如串燒雞心的心臟,血管和焦灼的創口彷彿直接將香菸在上面摀熄……這就是我的心,我的面貌,以及我未曾拼湊完全的不幸家庭。

流落荒島,揣著一顆憤世嫉俗的心,我得承認,未待救援就行將自我毀滅。因此我的面貌已經不重要,在總是煙蘊繚繞的人身旁,面貌是難以分辨的模糊印象,但抽菸者的印象就是固執地快步走向死亡,那就是我內在反映出來的面貌。

香菸唯一的好處就是自我毀滅,而人總是不願意承認內心中擁有自我毀滅的傾向。

 

【我的救贖】

往北啟程的早晨,我在民宿屋頂瞭望臺的吊床上醒來。心境上的漂流,荒蕪沒有一絲改變,旅行並不能扭轉人生中的失敗,我失魂地回房間收拾行李。

女孩在廚房哼著歌做早餐,看見我便很爽朗地道早安,我以相同的話語回答。睡了整夜的吊床,脖子痠痛不已;在我打包行囊的時候,她把早餐的食物端到能夠眺望海灣的後院,一邊輕輕哼著歌,一邊在米黃色紙張的筆記本上塗塗寫寫。

我到後院的曬衣場收換洗衣服,耳朵聽見太平洋的海濤與女孩的輕音,然後回房間收好行李啟程,把鑰匙掛在民宿主人指定的地方……這幾天來,我和民宿裡的女孩彼此共用同一間房子,卻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多餘的好奇、觀察與評斷、性的聯想,最後連說聲「再見」都沒有。

我的救贖其實很簡單:漂流、擱淺、求生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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