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不久,一名醉漢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敲打著某戶人家的鐵捲門,急促的乒乓聲響之間還夾雜著幾句咒罵聲。

「死老頭,你給我出來,死老頭出來,不要裝死啦。」

隔壁鄰居紛紛探出頭來,看了醉漢幾眼,嘀咕幾句,又趕緊關上門窗,對於這一幕沒有太大的驚訝,也沒有想要干涉的欲望,只希望不要被波及到。

鐵捲門旁的獨立小鐵門打開了,還沒看到半個人影,就先聽到聲音,高八度音的聲調故作客氣地講了一連串的話,之後才見一名年約三十五的婦人悠閒地走出來。

「我還說是誰呢?一大早的,原來是小叔,怎麼有空來?唉呦,要來不早說,讓我多幫你準備一份早餐,要嘛,先進來坐坐,喝杯水,我再去幫你買一份。」

「不用麻煩,我找老頭,叫他出來。」

「這麼一大早的,找爸做什麼?」

「做什麼?叫他把那幾百萬分一分,老是握著那些錢幹嘛?他又不用,我很需要哩。」

「小叔你這樣講就不對了,爸總要存些錢做老本。」

「老頭要老本!拜託,我都快沒命了,再不分,改天我就被斷手斷腳了,你叫死老頭出來,看他是要分財產,還是要分遺產,就這麼簡單。」

「小叔…」

「妳不要跟我打哈哈,叫死老頭出來。」醉漢瞪著婦人,打斷她的話,隨手把酒瓶往地上扔,玻璃瞬間瓦解,濺灑了一地的酒及玻璃碎片,「看是要分財產?還是遺產?」

 婦人嚇到不敢吭聲,眼睜睜望著醉漢,瞄了他的左右手及口袋,看看是否還有什麼可疑的器械。

 老王坐在餐桌邊,拿著一根吸管,看著豆漿跟油條,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因為他正聽著屋外媳婦和二兒子的對話。越來越難聽的字眼,讓老王不由地皺起眉頭,手上的吸管被捏彎曲了,反射性移動臀部,將椅子稍微往後,準備站起來,出去教訓二兒子。煩惱著這孩子整天無所事事,不找份正當的工作,也沒成家,一有錢不是喝酒就是賭博,前陣子還有老伴護著他,現在老伴過世了,沒了靠山,不但不知道要收斂點,卻更加猖狂。老王嘆了口氣,都怪自己年輕時只知道工作,以為只要賺錢讓家人衣食無缺就夠了,不懂跟小孩相處,也從來不管教。

「爸,你別理他,等等他吵完就離開了,你這一出去,他又沒完沒了了。」大兒子喝著豆漿,翻閱著報紙,屋外的事好像與他沒瓜葛。

「快嚇死人了,小叔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起酒瘋發神經,還摔酒瓶,嚇死我,還好管區的員警剛好路過,不然…」婦人邊罵邊走進來,看著自己的丈夫一副事不關己,仍在看報紙吃早餐,頓時心中燃起無名火,「欸…看看你這個死沒良心的,還坐在這裡吃,有沒有搞錯?那是你弟弟。」

「誰叫妳要出去,他找不到人吵,就回去了。」

「回去!?鄰居都在等著看笑話,他今天摔酒瓶,不知道明天又會做什麼?說不定會拿刀來砍我們,還是拿什麼汽油來潑!」

老王沒有吭聲,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坐在這裡的,處在尷尬的場面,讓他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停下所有的動作,靜靜地看著週遭的一切,覺得自己像是個觀眾,卻老是被拖上舞台,要講什麼,該講什麼,沒有人告訴他。自從老伴過世後,他常有個感覺,自己是多餘的。

「爸。」媳婦放大音量叫著老王,她發現丈夫的專注力仍放在報紙跟早餐之間,簡直把她當空氣,而公公是在恍神,「爸,我看您找時間把財產分一分啦!不然我真的很怕小叔會做出什麼事,他瘋瘋癲癲,喝起酒來,可能六親不認。」

老王抬頭看了媳婦一眼,就為了一點錢,一個是明著要,一個是拐著彎討,想當初會從鄉下把他接過來,說好聽點是照顧,是孝順,其實是監視吧!有時大半夜,總會聽到隔壁房間的大兒子跟媳婦壓低音量地討論自己擁有多少財產,而鄉下還有多少土地。老王放下捏壞的吸管,站起來,離開餐桌,走回自己的房間

「爸。」媳婦不放棄,又叫了一聲老王。

 回到自己二坪大的小房間,老王坐在床頭,看著老伴的照片。照片裡,老伴身後那棵榕樹及一大片的綠地,讓他十分懷念。記得他們經常散步到那裡乘涼,他偶爾會牽起她的手,好像當年談戀愛一樣,逗得她哈哈大笑。那燦爛的笑容定格了,但人事已非。才短短的幾個月,好像離開了好幾年,每天都把他往孤獨的深淵推進,話變少了,活動範圍也變狹窄,而盡頭到底在哪裡?他不恐懼,反倒期待。

這城市滿滿的鋼筋水泥大樓,交錯縱橫的柏油路,最近的綠地是個一眼就可以望盡的小公園。老王突然好想走在那片綠地上,按耐不住內心的渴望,想回到鄉下走走。他收拾著幾件換洗的衣物和藏在暗處的存摺,以及床頭櫃上老伴的照片,發現自己的行李就這麼簡單,想要再多放點什麼,環顧了四周,卻發現一切都這麼陌生。

老王看著牆上的時鐘,大兒子跟媳婦差不多都去上班了,房門外也沒什麼多餘的動靜。他提著手提袋,決定離家出走,或者說是回家吧。

最後一刻,趕上捷運,老王臉不紅氣不喘的,想想,這真是老天對自己唯一的慈悲,都年近七十,還有四五十歲的體力。然而整個車廂內沒有多餘的空位,走道上稀稀疏疏地站了幾個人,老王不以為意,空出來的手抓緊車門附近的欄杆。各個停靠站陸陸續續上來一些人,讓老王不得不往車廂裡面擠進去,等他站穩了自己的位置,抓住頭上方的把手時,眼前的座位竟是博愛座。一個身懷六甲的中年孕婦規矩地坐著,兩手環抱著圓滾滾的肚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而旁邊是一個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姐,低著頭打盹,雙手抱胸,翹著二郎腿。

「坐沒坐相。」老王小聲唸著。

 年輕小姐好像有聽見什麼聲音,抬頭看了老王一眼,動作依然沒有改變。

不一會兒,車進站,煞車,老王搖晃了一下,手上的提袋就剛好掃過年輕小姐翹起的腳。

年輕小姐嚇了一跳,不悅地看著老王,手機剛好響起,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喂,我是小林,嗯…,好,我知道…」

老王拿好手提袋,握緊把手,準備說聲抱歉,哪知電聯車又將開啟,重心還不穩的老王,這下子,手提袋又往那年輕小姐小林翹起的腳上砸,就那麼恰好落在同一個位置。

「欸,你是故意的吧!」小林掛上電話,想到剛剛打瞌睡時,眼前這個老人家好像不知道在碎碎念什麼,說不定是在咒罵自己。

「什麼故意的!?車子開開停停,站著的人當然會搖晃。」老王本想道歉,但小林的臉色跟口氣實在太差了。

「是嗎?那…這位置讓你坐。」小林眨眨眼,發現眼前這位老先生有點年紀了,該不會想要坐下吧?

「妳坐,妳坐就好,但是,坐就要有坐相,一個女孩子要端莊點,妳坐成這樣,我的行李才撞到妳的腳。」老王感覺極差,怎麼就像二兒子那個吊兒郎當樣?隨口又念了兩句,忘了剛剛要道歉的心情。

「什麼坐相,我就愛這麼坐,死老頭,要你管喔。」小林突然發飆,「很奇怪,年紀大就愛管人家,你是誰!?要管,你家自己管好就好。」

妳…」這些話聽在老王的耳裡,格外刺耳難受,什麼死老頭!什麼管好自己家!悶了一個早上的氣,無處發洩,想說要遠離這些不愉快,回到鄉下去,沒料到,才搭上捷運又要被消遣,「你們現在的小孩是怎樣?才講你幾句就這樣發脾氣,都不懂什麼叫尊重長輩嗎?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坐在博愛座,還這麼囂張!?」

 擁擠的車廂,卻感覺人潮有默契似地稍微挪動半步大的距離,騰出一點點的空間,試圖避開爭執的老人跟年輕小姐,以免遭殃。而坐在小林身旁的孕婦雖然沒有動作,臉色漸漸露出些不悅。

「媽的,我說要讓你坐,你不要,還要唸,是怎樣?死老頭,難道尊重就是要聽你一直唸嗎?你有完沒完呀?」

「一點教養都沒有,不知道在家裡父母怎麼敎的?學校老師怎麼敎的?現今的教育真是失敗,連做人處世的道理都沒敎好。」老王搖著頭感慨,心想要是自己的兒子,這一巴掌早就打下去了,雖然這樣想,可是他又曾幾何時動過手呢?

「死老頭,你針對我就是了。」小林感到一陣混亂,今天MC來的第一天,已經夠痛苦了,好不容易請了生理假要回家休息,怎麼碰上這種倒楣事?

「我不是針對妳,是妳的行為有問題,妳坐博愛座還大呼小叫,不懂得禮讓,對老人家沒大沒小,一點禮貌也沒有,還不覺得自己有錯?還這麼理直氣壯?妳…

「媽的。」

此時,捷運剛好停靠站,小林將側背包拿好,擠入人群中,直接走到門邊下車,留下有些錯愕的老王及圍觀的群眾。

小林走出月台,離開捷運站後,有種莫名的輕鬆。看著有點陌生的街道,心裡明白提早了一站下車,不過沒關係,至少可以遠離剛剛那種氛圍。沒事了,她深呼吸,告訴自己,抓緊側背包的手逐漸放鬆,才發現手心裡全是汗。

 坐在公車倒數第二排的空位上,看著窗外不停倒退的景象,小林感到有些懊惱,想起在捷運上的情況,覺得自己太過於衝動了。老人家就愛碎碎念,讓個位置,由他唸個幾句,右耳進左耳出,應該就沒事了,畢竟一個手掌拍不響。可是…,小林想著,眼眶紅了。

 最近剛換新工作,生理時鐘還沒調適。一早趕著搭乘捷運上班,早餐也沒吃幾口,到了速食店,換制服的同時,下腹部一陣悶痛,到廁所才發現,內褲裡已經染上一兩滴血漬。本來想馬上請假回家休息,但想想上班不到一個月,還是忍著點,免得給主管或同事留下不好的印象。

接待過兩三個客人後,小林覺得自己跨下之間正淌血,衛生棉接觸皮膚濕濕黏黏的,應該已經不是一兩滴血漬的範圍,而是整片被血攻佔浸潤了,只要自己的腳步稍微加大,好像就快陷入無法招架的地步。悶痛還再蔓延,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漸漸僵掉,一個不注意,少了微笑及親切的口氣,點餐的阿桑不爽地向店長投訴她服務態度不佳。

店長把小林叫到一旁,跟她講述待客之道,什麼開門做生意,客人最大,沒有客人,大家都沒辦法生存。她動也不動地站著,聽著店長低沉的語調講著長篇大論,不是心生慚愧的懺悔,而是怕多餘的動作會使得瀕臨決堤的經血外露。

「我可以請生理假嗎?」在臉色慘白,頭暈目眩中,小林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店長愣了一下,眼神上下打量著小林,想著小林那句話,生理假!?真的?假的?

小林清楚,相信店長也知道,勞基法是有這樣的規定。可是這個時間點也太巧合,剛上班,剛被客訴,就馬上要請假?

這個生理假是準了,小林換下制服,卻感覺到身邊不友善的眼光,他們一定在討論自己,尤其那幾個比她年長四五歲的同事,假裝認真工作,嘴上卻有意無意地討論著她,説什麼現在年輕人不肯吃苦,動不動就想請假,講什麼草莓族抗壓性不夠,受點挫折就不行了。

小林偷偷地從眼角拭去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搖搖頭,要自己不去做過多的揣測,或許他們只是在抱怨某個難搞的客人,也許是小聲地談論那累死員工的優惠活動。沒事的,她堅定地告訴自己。

 回到家,小林隨意將側背包擱在沙發上,開了冰箱,倒杯水。室友緊張地從房間走出來,看到小林,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妳,嚇了我一跳,妳不是去上班嗎?怎麼這麼早回來?」

「那個來,很悶,請了生理假。」

「還好吧?你看起來不太好呢。」

「嗯,我被客訴了,被店長念,請假回來,在捷運上,又跟一個老人家起衝突,真是糟糕的一天。」

「唉呦,那個來,不舒服,做什麼都不順,去睡個覺就好,沒事了。」

「嗯。」

「都過去了,沒事啦。」

小林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想著,怎麼才一個上午,就發生這麼多事。矇矓中要睡去時,彷彿又聽到店長緩慢的語調講著待客之道,像個老舊的留聲機,機械式播放著,不順暢又頻頻跳針,突然間有個聲音穿插進來,是那個死老頭的叫罵聲,好像自己有千錯萬錯,大家都在看,看著這一切,最後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厭惡的感覺好像要把自己撕裂開。死老頭,真的不是有意這樣叫他的,真的不是有意的…。笑容!?都是沒有了笑容,所以才被客訴的,可是下腹部的悶痛,讓人笑不出來。血!?地上有一攤血,大腿內側的褲子也都是血,對了,要換衛生棉!

小林驚醒,發現原來都是夢,抓起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下午四點多了,中午沒吃,胃腸已經在抗議。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目前,只有飢餓感是最真實的。等待泡麵的同時,先開電腦上網。

一段別人分享的影片,就在捷運上,女子與老人的爭吵。

在螢幕前,看著螢幕內的影片,小林發現自己按在滑鼠上的右手在發抖,而腦袋裡一片空白,不是過去了嗎?怎麼會?她發現不只右手在發抖,左手也是,甚至雙腳,心跳正在加速,有種憤怒在體內亂竄。

早已破百的留言,緊跟在影片下方。

『霸佔博愛座,還這麼囂張,一定要揪出她!人肉搜尋,揪出她!』

『她是殘障人士嗎?憑什麼坐博愛座?腦殘嗎?』

『旁邊可憐的孕婦,真是不好的胎教。』

『看那個嘴臉,真夠討厭,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真想賞她個巴掌。』

小林顫抖的右手,沒有勇氣將滑鼠游標移到下一頁。打開抽屜,慌亂地尋找某個東西,左手伸到最裡面,摸到藥袋的同時,有種安心的感覺。

「這不是真的。」小林急忙吞了兩顆藥,停頓了一下,覺得自己還很清醒,螢幕上的字依然清晰,「不夠不夠。」

最後到底吃了多少顆,連小林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經沒有藥了。她開始覺得自己輕飄飄的,那些留言的字,個個都在天花板上飛,亂七八糟的,在寫什麼?就說那些都不是真的!影片上,那個人是誰?好像不是很重要。有點睏,睏是件好事,他們都說睡一覺就沒事了,事情會過去的。

誰在敲門?那麼大聲!小林覺得身體好沉重,一點都不想起來…

『咦?那個女生我看過,好像在捷運站附近的速食店上班。』

『她好像是我高中隔壁班的,等等,我找一下畢業紀念冊。』

『抵制那家速食店啦!』

『沒錯啦!那個女的在速食店上班,就火車站附近那一家,我昨天才去吃過,當時看起來,還蠻正常的,怎麼會這麼衝?』

『拜託,哪個瘋子看起來會像瘋子?平時都像正常人啦!瘋起來就不一樣了。』

『請問一下,有人知道那個老人家在哪一站下車嗎?我是他的家人,他好像早上出門去,現在都還沒回家。』

『她就是要紅,趕緊把她找出來!讓她嚐嚐一夕成名的滋味,看她還敢不敢那麼囂張。』

『她真的是我高中隔壁班的同學,綽號叫小林,臉書可以搜尋到她的帳號。』

『樓上的大大,你真的太有效率了,給你一個讚!』

『幫個忙,有人知道老人家在哪一站下車嗎?我是他的家人,我們在找他。』

『我也找到小林的臉書了,灌爆她的塗鴉牆吧!真想看她傻眼的樣子,哈哈哈。』

『沒品的傢伙,社會的亂源,應該讓她得到一些教訓的…』

『她明天起床發現這一堆留言,應該會後悔今天做的事。』

『她剛洗胃,現在人在加護病房。她有輕微的憂鬱症,看到各位的留言,她吞下所有的安眠藥,試圖讓自己好過些。如果她殺了自己,你們全都是共犯。』

 小林室友的留言讓熱烈討論區停擺下來,而螢幕前的網友盯著最後的留言,愣了一下。之後,有的網友繼續連結別的網站閒逛,有的下線後去吃宵夜,好像沒什麼大事,好像也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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