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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回來

  四個小時前,我才從這裡的側門離開。我顯少走這扇總是反鎖上的落地窗門,但為了避開正站在紅鐵門門口,倚著牆抽菸的父親,我別無選擇。

最近,我排斥交談。

    出門前,努力挑了幾件衣服往身上套,黑長褲搭配深灰淺灰漸層的連帽外套,和一件從未穿過的亨利領灰白細條紋衫。我發現這些衣服都是母親於星期三早上的中崙市場,向她幾十年前在統領百貨外頭擺地攤時,所結識的阿姨購買的。那時候,這位阿姨專門兜售各種名牌衣物,我母親則從店裡包些花束去賣。

  我並不認識這位阿姨,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認識她,只純粹對於統領百貨的拆除,感到些許不捨。

    我有點悻悻然的,脫下了原先穿上的外套與上衣,換了件早已穿鬆了的草綠色針織帽T與內側暗袋破了洞的深綠色軍裝外套,不幸的是它們與上一套衣服系出同門,來自雜亂無章的早市。

  為了與時下最流行的宅男作區隔。鏡子前,我嘗試各種方法努力將劉海撥往右側,定型液噴了又噴,頭髮梳了又弄亂,弄亂了又梳。我從不沉迷動漫,畢業後也鮮少玩線上遊戲,每每出門還都會費心的好好打理一番。

    梳妝完,我就將浴室還給先前正準備洗衣服的母親。

    心裡有點得意,剛才不需半句話,只要一臉不耐的往未關的浴室門上,敲個兩聲,就能清出我要的空間。

    我去了趟信義區的誠品,短短幾個小時,居然讓我感到疲憊。一路上一直很在意是否穿錯了鞋子?心想:「我應該穿上那雙新買的黑色麂皮休閒鞋,這雙綠色adidas和衣服搭起來一定很突兀,綠頭綠腳的,活像是綠巨人或者史瑞克,但是又記得店員好像說麂皮不適合雨天穿,會掉顏色。

    我不知所以的呢喃著,同時耳朵也正被一首曲子反覆轟炸,短短兩分鐘的DEMO,綿延成了四小時的長恨歌。我已沒有一首歌詞改個二十幾次的耐性,我害怕收到製作人的E-MAIL,那個找我簽合約傢伙,老愛嫌我給他的東西如何如何的。我討厭總要被人接受,被人讚美,才稱得上是好作品,我滿意我頭一回落筆時所填的每一句,我愛我寫的東西。

    但縱然再多不願,我還是戴上了耳機,只希望多少能阻隔鬧區的陣陣喧囂。

    想起剛才在誠品哲學書區域逛著的時候,無孔不入的廣播聲斷斷續續的迴盪在這罐頭般的擁擠書店,其中一段略顯生疏的女聲,以一種不流利的口吻,支吾的要來賓某某某小姐二樓服務台與家人會合。一連廣播了四次,頭兩次似乎還把對方名字給唸錯了。

    我心想:「應該用吧,去什麼去。

    更誇張的是一旁的閱讀區,竟然有個地中海禿的中年男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聲四起,厚到異常的一本書碑文似的豎立在他面前,以我的經驗應該是古文觀止之類的吧,不然怎能睡得如此渾然忘我。

     我父母會分房睡好像也同樣與猖狂的鼾聲有關,亦或者是其他狗屁倒灶的事。

     尼采,我突然很想認識他,渴望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哪怕又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有如買來後就躺在書櫃裡文風不動的邱妙津日記與一知半解的呻吟語

   

    回來時我真的又冷又累,這該死的二月底。嘴巴裡還殘留著垃圾食物的油膩滋味,說不定嘴角還有塊炸雞的削削沒擦乾淨,那杯冰可樂把我的體溫降了好幾度。

    我似乎被他們荼毒了,每隔一陣子就會想吃這些噁心食物,但這一次真的有點反胃。

    咦,我那台停在鐵門雨遮下的機車,怎麼不見了。一定是被我父親騎走了。又有得唸他了:「自己的車沒電了都不修,越放越壞,乾脆賣給破銅爛鐵算了。

    他回來了,可惜我的說詞變了,還好心的拿著鑰匙跑到門外,試著幫他的車發動。見鬼了,踩沒兩下引擎就轉動了,我搖了搖頭,催催油門,也就離開了,父親不聲不響的來到車旁,點起了刁在嘴邊的一根菸,嘆氣似的吸吸吐吐著。

    母親則在她專屬的房裡,一面玩著線上麻將,一面看著綜藝節目。我默默的走了進去,拿走一堆屬於我的衣物,並將它們一一掛回我房裡的衣櫥,電視機裡的笑聲尖銳刺耳。

    我決定先洗個澡,剛才回程裡天空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尷尬的讓人不知該不該撐傘,所幸乾脆淋著雨,好在它也很給面子,落得細細梳梳的。

    啊,我忘了領錢。

    不對,我有記得,但找不到華南銀行,一路經過兆豐、台灣、彰化、星展、富邦、合作金庫,就是沒瞧見華南。我寧可多買塊炸雞來吃,也不讓任何一家銀行扣我的手續費。我當時心裡是這麼嘀咕的。

    今天是不是應該和小盧一起去妖怪村的?我後悔了嗎?

    答案依舊明確篤定,雖然他一而再的約了又約,但我就是討厭出遠門、討厭旅行、討厭塞車、討厭人多的地方。我討厭竹山多了個妖怪村,每當大家知道我祖父家在竹山的時候,總以為我有去過天梯啊、紫南宮啊、妖怪村啊,誰曉得這幾個景點天殺的突然從哪裡冒出來,以前我從未聽過。

    以後松山菸廠也要改建成大巨蛋了,我想我又多了件在那個大門口寫著「主是盤石」的公司裡,與其他人攀談的無聊話題了。

    今天我才在忠孝東路旁的巨蛋預定地佇足了好一會,眼前學生時代打籃球的地方成了一片工地,想認也認不出來。

    雖然我在誠品新書區裡發現了,那位激發我創作衝動的作家 賴鈺婷,早已拋開過去彼岸花裡的種種記憶,展開了旅程,出了本小地方:一個人流浪,不必到遠方。》。

    但我現在除了都柏林,哪都不想去。

    莫名緩慢的脫去了衣服後,我赤裸著身體,拿起了蓮蓬頭,用手小心翼翼的試了試水溫。突然有個念頭如水蒸氣般的升起

    好想躺下來喔。

    於是我倒在了幾近正方形的浴室裡。

    浴室不大所以我得斜斜的躺著,否則我的腳就撞到了馬桶,該死的浴缸則擋在一旁,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使用過它了,和鏡子前的除霧燈一樣多餘。浴缸還因為當初安置時沒有先鋪層水泥,而偶爾會有蚯蚓或蝸牛從它下頭的泥土裡鑽出來。

    我靜靜的躺著,把蓮蓬頭緩緩接觸在肚臍上方幾公分處的皮膚上,任它潺潺流出溫溫的水,滑過我的胸膛,我的頸項,幾滴水從我皮膚濺起,勢單力薄的被空氣降了溫,打在我的臉上,我的唇邊,絲毫沒有暖意,卻異常滑順。水緩緩的於我肩上堆積,再沿著我身體輪廓涓涓而流。

    我張著眼,聽著水聲。心中悄然響起 張雨生〉:「當你平躺下來,我變成了河,迴繞你的頸肩,在你唇邊乾涸。」

    我張著眼,聽著水聲,似乎無須眨眼,無須呼吸,胸膛沒有起伏。一片霧氣氤氳,層層疊疊,虛虛實實,高度近視所引起的飛蚊這時成了星宿,透著日光燈白光,呈不知名的幾何圖形。

    我理性的擔心窗戶是否有開著?斜眼一瞧,卻也怨恨它為何要露出一道縫,轉而幻想會有個地藏王菩薩般的面容,與我四目相望。

    接著霧氣更甚,我拋開了何時何地何物,環狀燈管彷彿成了天使的光環,白的毫無邪氣,白的安靜慈悲。我身體放鬆,任水浮起了我的靈魂,任意志隨之昇華,唯有一隻手是緊的,彷彿那天祖母拿著手尾錢般的握著蓮蓬頭,握著源頭。

    我有點錯亂,虛無飄渺中,目光仍舊緊盯著光環,光環似乎有個缺口,理性的那個我明白那只是用來安裝日光燈的插槽。但它多麼像是一種指引,欲帶領我走向出口,逃出這個圓,離開無止境的迴圈,離開時地物同死同活。

    是感召嗎

    有誰將在我生命的扉頁裡,寫下隻字片語嗎?

   「任我流吧,像層層冰川,就算億年換幾吋,我也寧願這麼盼。」

 

    但上帝已死。

    我已投靠了尼采。

    而現在,我只想就這樣子。

    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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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