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來,他們兄弟倆對父親一直非常不諒解。

父親對童年時期的兄弟倆十分冷淡,一種彷彿否認血緣般的冷漠與忽視,讓他們在某種莫名的欠缺中帶著火的紋路成長,火爆的脾氣在家庭中燒向日漸年老而溫吞的父親,但童年欠缺的溫暖也不會失而復得。

除了沒有給過關愛之外,身為國小校長的父親最令人無法原諒的,還是他徹底的雙面人行徑:在家像是陌生人一般冷漠,在外頭表現出慈父良師的形象。學生有難,第一個趕到現場;學生生病,他掏腰包請醫生往診;甚至家貧的優等生無法升學,他也親自到家中說服家長,讓他資助他們的孩子繼續升學……鄉里間的讚譽美談,在自家孩子耳中聽來徒生憎恨。

父親一定是在外面另有家庭!或著我們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孩子!彷彿像要彌補生錯孩子的後悔似的,義無反顧地將恩澤與愛灑向學校的學生;而自己的親生孩子,卻沒有一刻感受得到來自父親的溫暖與關愛。

 

這一對兄弟多麼希望自己是父親的學生,而不要當他的孩子啊!

父親被懷疑外面另有家庭不是沒原因的:連續十幾年來,每個禮拜六他都固定要搭火車上台北。他對家人的說詞是去參加教師研習、校長研習等等……因為身居要職不得缺席;這當然是極度欠缺說服力的藉口,因為他既不讓家眷一起去,也無法把工作內容交代得很清楚;只是拿出學校公文,再加上承諾一律當天往返,絕不在外過夜,才勉強抵銷母親的疑惑。

有一天,父親突然不用參加研習了!從那天開始,他的臉龐才逐漸露出溫暖的曙光,卻已經是兄弟倆離家求學的年紀了。多年來疏離的情感讓親子形同陌路,孩子以為:中年父親在完成打拼事業的雄心之後,才發現失去的親情裂縫想彌補挽回;兄弟倆都覺得父親活該,轉身走開,遇上各自人生伴侶,捏塑溫暖家庭,並暗自發誓絕不讓自己孩子經歷同樣的痛苦,各自成為散發著無底限愛與溫柔的無可挑剔之人,也被喚作:父親。

 

一九五五年二月初春,年輕的國小主任風塵僕僕地趕到警備總部,這是他執行「忠誠回報」約束命令的第三年。

每個禮拜六,他搭著早班的火車上台北,在同樣的房間裡,面對著同一位審訊官員,寫著千篇一律的悔過書──對於十幾年前一篇年少輕狂的文章裡面反動思想的反省;他根本不記得當初為什麼寫那篇文章了!也不理解為什麼那篇純粹只是談論學術的文章,會被對岸的官方學刊採用,成為島內共產思想萌芽的引證……這讓他惹來難以想像的天大麻煩,幾乎只差一點點就要身陷牢獄了(也許更糟),拼命證明自己清白的方式,就是每個禮拜來這小房間裡,寫一篇悔過書,然後乖乖回家。

這能證明什麼?也許不足以推翻通匪之罪名;但他堅持自己無罪,也沒有實際上的佐證能定罪;或許隨傳隨到不逃亡,這樣的「忠誠報到」才是他能保住工作保住小命的原因。

在寫每一篇悔過書的時候,他可以感受得到:對位座位上那面無表情的官員,眼神銳利如夜梟,從陰暗處冷冷凝視著他,彷彿要刺穿他靈魂裡所有隱藏的秘密,但他哪有秘密?只有知識份子身處這個時代的不堪與無奈……步出那昏暗的警備總部地下室之後,此時年輕的國小主任才慢慢恢復尋常的心神,收拾散落的魂魄,到附近的西門市場吃碗麵,隨處走走、經過重慶南路的舊書攤時,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他早已不寫文章了,更別提買書看書,趕緊搭著兩點四十三的火車回南部老家,唯一帶回的伴手是無法表態的歉意。

一直到一九六八年最後一次忠誠回報為止,這樣的事情總共持續了將近十五年。

很難相信這十五年來他幾乎做著同樣的事:對家人說謊、對學校隱瞞、自己承擔這刑罰,在一樣的時間來到同樣的地點寫悔過書。房間換過兩次、對面坐著的官員換過三次,其中一個還當上國安局局長,政商關係好得不得了,在陽明山上坐擁奢華的洋房,收受賄絡之傳聞繪聲繪影……這是他很後來才在報紙上讀到的。

這十五年來,他時時刻刻擔心著案子起了變化,轉向不利於他的地方去……夜裡驚醒,汗濕了背脊,暗夜外風聲鶴唳;他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一句話也沒有向誰透露。

為了訓練他的孩子提早習慣沒有父親的感受,他也不敢向兄弟倆表露情感。這無疑是最難受的煎熬了!明明共處一個屋簷下,卻要割捨血濃於水的情感,孩子怎麼可能諒解?但他認為這才是最好的安排,因為厄運不知何時會到來……

十五年後的最後一個禮拜六,他來到警備總部的地下室,歲月讓他兩鬢出現了白色的細髮,也讓他成為受外人尊敬的資深校長,但沒能讓他爭得兒女的敬愛……最大的原因來自他內心的恐懼,對於厄運隨時會降臨的恐懼。

寫完這一天的悔過書後,坐在對面的審訊官員面無表情地抓起紙張揉爛、丟進字紙簍裡;校長大吃一驚,叫道:「長官!您這是做什麼?」,官員冷笑一聲,應:「反正,這回是最後一次了……」

校長腦海中轟然一響,眼前浮現「槍決」二字,雙腿一軟就癱在椅子上:完了!該來的總是來了……

對面審訊官員卻捉狹地笑,告訴他:「你以後不用來報到了,軍法局裡有某某人見了你的卷宗,上呈給上頭的說要替你擔保清白,你以後就不用來了……」這個軍法局裡的某某人,是他以前學校的老同事。

這十五年來的悔過書,每一篇都是在校長走出房間後,連看都沒看就揉掉了,連同案件卷宗到最後都銷毀殆盡,連灰都不留。

 

一直到退休之後,又過了好些年,老校長才把這件事情告訴家人與兄弟倆──在一次壽宴上,父子三人抱頭痛哭……那是超出我文字能力之外的情感與畫面,因此這一段我草草作結:國家揮舞著盲目而巨大之槌的時代並沒有過去,只是從威權統治換成了未經深思熟慮的錯誤政策。我記錄這段口述事件,隱去人名,但願能提醒自己這些事情真實發生過:國家是會犯錯的,而當國家犯錯時,會是幾個世代一起受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