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創副刊部落格

連天烈日，急壞迷戀秋雨的台北人。熾熱高溫，遂曬出一些心病，悶得想出遊的願悄悄懶散。寧可待在有窗戶的房間喝冰水讀偵探小說，寧可坐在加了一杯鮮奶的涼水浴盆裡吃一碗檸檬愛玉，寧可背著電扇修剪髮稍分岔一邊想像在一處充滿椰子樹的海灘渡假。除非有無話不說的好友，要不然這大熱天的，誰想去「黃金雨咖啡屋」！

小寶開心地出門，撐著白底深藍碎花陽傘，閃過幾株低了頭從柏油裂縫冒出的咸豐草、幾塊乾硬多天的狗糞，出了巷，一分鐘後便邁步在樹蔭成林的敦化南路。

仁愛國小低年級的學生剛下課，他們與等待在校門口的家長們高聲談論著今天老師教給他們的事以及他們想要買的機器人和電玩遊戲；他們的帽緣互相抵觸，他們的眼神專注彼此。那些熱烈的笑比魅陽光的驕。　

過幾條街便有繁華的百貨商圈、進口設計家具、流行音樂大碟、韓製少女服飾、手機專賣。再過去，有白色現代感科技大樓、老牌金融機構、落地窗景明朗的書店。再過去一點，離開大馬路，離開人煙車潮一點點，總是在這樣的小巷裡，出現了些許不同。

兩棵四層樓高的阿勃勒樹站在一處老舊五層陽台公寓前，阿勃勒到秋天會變金黃，因此又名黃金雨。樹後是開放式庭院，院裡種著月橘、扶桑。一道老舊斑駁的木門，極為藝術。門裡有一張張櫸木色方形咖啡桌，搭配籐編扶手靠背涼椅，牆上掛著附近居民統籌展出的攝影，有著各年代這個小社區的舊照和人物。一座烏心石小吧檯正竄出濃濃榛果咖啡香。　

走進「黃金雨咖啡屋」對小寶來說，裡頭最美的景緻，莫過於那個正背對著她站立在巨幅雜誌牆前的阿杰。雜誌牆最右側有落書架，阿杰隨意瀏覽，書目與書目彷彿是種對話遊戲――「便利城市」、「一個人遠足」、「空間中流動的詩性」、「後設空間」、「想像的邊境」、「幽暗微光」、「殊圖」、「藝術與詩性」、「弱繪畫」、「光影詩人」、「灰色的隱喻」、「短對話」、「蒸發」……眼光遂如筆尖，留瀉文人感性。

搭上阿杰的肩，高興小寶來，四手交握，露齒微笑走到落地窗前雅座，向上前招呼的橘子點了兩杯冰拿鐵，小寶便撐著下巴開始解放鬱悶。 　　

「都什麼時代了！生活的遊戲規則還是那麼多不容違背的教條，那麼多惺惺作假。當學校教我們要拿出原創動力對自己思想負責時，我所熟知的一切，開始變形成黑暗夢靨，生活不但沒有幫助我變得更有想法，反而讓我更僵硬。生活教我掩飾自己，最好，讓自己在家庭成員中消音，在團體裡消音，在社會上消音。我覺得在學校唸的這些文學理論，不但沒有幫我解決生活上的問題，還讓許多問題更複雜，更浮上檯面了！」 　　

「比如說呢？」阿杰問。 　　

「比如說，當我們努力研究如何讓人最能自在發揮自己，探討人什麼時候最願意深刻了解自己，現實中根本困難重重！我是說現實根本不允許我們有太多真實的自己，尤其在跟長輩的互動，最是這樣。我連想要選一件我想穿的衣服，我媽都有意見，非得要照她的想法不可。小至穿衣，大至選科系，選擇要交往的對象，我的自己只是一種不斷被掩蓋、被逼迫的無聊重複而已！能發揮的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那麼深刻了解自己就變成了一種折磨！」 　　

「沒這麼嚴重吧？」阿杰抿著唇說：「可能是，溝通的問題，對話中，總有一方，比較強勢，另一方，相對，比較弱勢，這只是，互動中的，權力關係，而已。妳說的，妳自己，如果，是要藉由他人，的認可，才能成立，那，究竟有沒有真的自己，這種東西？」 　　

「對啊！什麼自我意識，它到底存不存在根本就被質疑得體無完膚了！它不能單獨存在，有些可憐的，只能靠服從規範建立自我的水中倒影，從挑戰規範的玄想，窺見夢幻中接近真實的自己。」小寶補充。 　　

橘子緩緩端來兩只倒三角高口杯，溫聲地說：「您的冰拿鐵，請慢用！」說完轉身，到雜誌牆前將新到的書上架。 　　

小寶又說：「反正，我不管，我是越唸越糊塗了！書上教的和現實生活差太遠，放下書，得從書裡世界跳出來，拿起書，又得再跳進去，我都快人格分裂了！」她抓抓耳際短髮，拉拉黑色大圓耳環，接著說：「我開始可以了解，為什麼有些英國十九世紀浪漫詩人年紀輕輕要自殺，還有，為什麼唸到研究所的女學生，會為情殺害自己的好朋友了！」 　　

「妳真的，了解？」 　　

「每個人在這個時代，也許或多或少精神上都有些分裂體質，就像這塊土地一樣。那麼多種文化交集呈現，每一種文化都有不同的歷史性格，教我們怎樣維持一個表面平和？是一種抽象的秩序觀吧！不管是地方意識、國家認同、經濟共同體、文化特色，還是法治……應該最不是法治，總之，用一些抽象的大框架把這些族群差異圈起來，框架越抽象，越不可捉摸，就越不容易被打破，因為根本不知道要打破的是什麼，在哪裡。我們長在這，好像天生就繼承了那種衝突性格的基因，而那些自殺或殺人的人，可能是失去了維持體內衝突性格的抽象框架，比如說信仰，信仰宗教、信仰正義、信仰愛情、信仰生命、甚至信仰某些人，明星、英雄、傑出的、有名的；失去信仰，所以才讓某種極端性格爆發出來作亂吧！」 　　「妳既然看得清，就想想辦法，維持自己，體內的平和啊！」阿杰說。 　　

「理論是這樣，但做起來好難啊！而且越是去思考，就越覺得想出來的東西跟現實生活根本格格不入，越想越挫折，難怪很多人越來越不愛用腦子！因為辛辛苦苦想維持腦內平和的動作，最後卻變成摧毀和平的慢性病根啦！」小寶誇張地。 　　

阿杰喝著冰咖啡，不說話。 　　

「你說話啊！你這根木頭！」小寶有些大聲。 　　

阿杰尷尬地看看四週，眼神閃過雜誌架前默默工作的橘子，想了想，終於說：「小寶！其實，我認為，我們去學這些文化理論、文學理論，並不是要，將我們的生活片段，對號入座，直接套用理論，去檢視，去解說，那樣做，很暴力，也不合情理。」 　　

小寶說：「光是學理論，而沒有同時發展面對理論的態度，理論的靈性像桃谷六仙打在令狐沖體內的亂流一樣，會讓人走火入魔的！」 　　

阿杰說：「對！所以，我倒覺得，比較受用的態度，可能是，藉由對理論的討論，來讓我們知道，原來事情，可以是這樣，也可以，是那樣！要降服理論的多元性，別讓理論，先把妳給降服了，這樣來談，所謂的自我，或許，有意義些。」 　　「可是，可是我快發瘋了！」 　　

「所以囉！人，可以發瘋，也可以正常。發瘋，不奇怪，正常，也不奇怪。凡事，都不奇怪，不就平和了！」 　　

「可是我真的要發瘋了！」小寶發拗。 　　

阿杰笑著說：「妳呀！妳發瘋，不奇怪！妳不發瘋，那才奇怪！」 　　

「你，看我不把你給降服了，那才是真奇怪！」小寶做勢掐住阿杰的脖子，接著柔聲地說：「阿杰你真棒！」 　　「

我只是根，木頭而已嘛！」阿杰嘴裡打趣，手掌橫過桌面輕敲一下小寶的頭。　　　　「說真的，你覺不覺得你自己是那種很木訥的人？嗯，像石頭一樣？」　　　　

「沒辦法，天生的。」阿杰攤攤手。　　　　

「上禮拜聽你在課堂上做簡報，每一句都講得結結巴巴的，而且沒什麼邏輯，沒什麼層次，根本沒什麼重點，很難懂耶！」　　　　

「學妹都是，這樣欺負學長，的嗎？」　　　　

「好嘛！對不起嘛！結巴就結巴，聽不懂就聽不懂，有什麼大不了，古時候韓非也是個結巴，人家還不是照樣很紅，只不過，他的結巴跟他那法家一樣有名！」　　　　

「拜托！我……我有那麼，嚴重嗎？」　　　　

「我……我……我有那麼嚴重嗎？你沒有！你只是結巴而已！好啦！我好餓，要去吃牛肉麵嗎？這附近有家牛肉麵，便宜又有名！」　　　　

「我吃素的，妳忘了？」阿杰說。　　　　

「你吃素？不會吧！你不瘦啊！」　　　　

「誰說吃素，一定長得瘦？」　　　　

「我是說……你……不胖啊！」小寶說著，聽見身後的橘子笑出了聲。　　　　

「喔！妳以為我是，減肥，才吃素嗎？」阿杰搖搖頭，說：「我從小吃素。」 　　

「為什麼？」 　　

「那妳為什麼吃肉？」 　　

「什麼都吃營養才均衡啊！媽媽和老師不是從小都這樣教的？」 　　

「吃肉根本，就是一種錯誤……錯誤的文化建構！」阿杰說。 　　

「哇！不會吧！連『文化建構』都用出來了！全世界大部分的人類都吃肉，如果文化建構的本身有什麼對錯，又如果肉食文化真像你所說，是錯的，那為什麼文化發展的一開始要往錯誤的方向去建構呢？」小寶挑戰著。 　　

「人類的文化建構，從來，就不是往最對，或者說，最正義的方向，去走，不是嗎？」阿杰辯護。 　　

「可是每個人體質都不一樣，像我，體質冷，光吃素會胃痛的。」小寶不認輸。 　　

「妳不吃素，不也照樣，會胃痛？不要把理由，推給吃素！」 　　

「好！那有些天生就沒辦法吃素的怎麼辦？像愛斯基摩人，冰天雪地的北級圈長不出植物，只好吃魚！他們不吃素有錯嗎？」小寶覺得找到好立足！ 　　

「妳，不要拿那種極端，的例子！」 　　

「講不下去了吧！你就為了這種理由吃素啊？」小寶得意地。 　　

阿杰問：「看過殺雞嗎？」　　　　

「何止殺雞，更恐怖的都看過！」　　　　

「殺雞要用刀，一刀，從雞脖子，割下去！」　　　　

「拔掉雞脖子上的毛先！」　　　　

「然後，血流出來！」　　　　

「用米承起來可以做雞血糕！」　　　　　

「對！妳，有什麼感覺？」　　　　

「什麼有什麼感覺？」　　　　

「我是說，如果，殺這隻雞，的那把刀，是放在，妳最愛的人，的脖子上，妳，有何感想？」阿杰認真地。　　　

「我……」小寶摸摸自己脖子，倒抽一口氣。 　　

「我，就為這原因，吃素的。」阿杰說。　　　　

「那……那……」　　　　

「那……那……，到底是妳結巴，還是我結巴呢？」　　　　

「阿杰，我要學你吃素，我捨不得有刀架在我心愛的人脖子上。」　　　　

「怕妳吃不久喔！」　　　　

「我要學，我會學，我也學得會！」小寶說，緊接著，「不過我們先去吃碗牛肉麵好不好？不然也有素牛肉麵呀！應該有吧？這裡是台北耶！應該什麼都有！」　　　　

橘子對著小寶的背影微微一笑，阿杰望見，對橘子聳聳肩，搖搖頭。 　　

「走啦走啦！」小寶迫不及待挽著阿杰，眼底光亮透出沒有保留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