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很冷,是少見的嚴寒。我們住的地方一向很溫暖,但也紛紛下雪了。
明說,都是因為溫室效應、地球暖化的關係,氣候變得相當不穩定,就和人心一樣。
我問,氣候變遷和人心有什麼關係。
明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說,因為地球快要滅亡了。
我低下頭,沒有回應。明總是不告訴我他心裡真正的結論。我曾要求過,那時他也只是落寞地笑,搖頭說怕我承受不起。從此我就不再多問明什麼了。
有一次,我們騎車到海邊。冬天的海風冷得懾人,海鳥成群在海岸覓食。我記得那天我穿著黑色長大衣,淡紅、鵝黃交雜著編織的毛線帽和圍巾,還戴著紅色的厚手套。
我沒好氣地問明,為什麼天氣那麼冷還要來海邊吹風。
他看著遠方,遙遠的海之一端,漫不經心地回答我說,偶爾到冬天的海邊走走也是好的,偶爾吹吹風也是好的。
我猶記得明的背影和浪花洶湧的海融為一體,明的下半身和形狀奇特的黑色海岩結合在一起,只剩下那顆戴著灰藍色毛帽的側面,靜靜地,直直注視著前方。
那天回去後,明足足在床上病了三天。
還有一次,我們到深山看流星雨、等日出。那時候樹林都結滿了霜雪,黑禿禿的枝幹上覆蓋一層層的白花。我興奮地睡不著,因為那天午夜過後就是我成人的第一天。保溫瓶中的黑咖啡冒出熱騰騰的白湮,我凍得全身發抖,明讓我坐在他懷中取暖,兩個小雪人在寒夜中感受彼此的熱度。
我開心地依偎在他胸口,明問我在笑什麼,我說,這種寧靜安祥的感覺真好。
明揚起嘴角,很高興我和他有相同的心情。
明說,我是個幸福的小孩。
我笑著回應,都是因為有明在,我才那麼幸福。
我以為這樣說,明會很高興,可是明用一種快哭出來的哀淒看我。
明說,他無法帶給我幸福,我會感到幸福是因為幸福從我自己的心中誕生,所以就算哪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也有辦法靠自己得到幸福。
聽到明這麼說,我嚇到了。
一方面不只是因為明難得說出全部的心底話,更重要的是他話中的內容。
我小心又不安地問明的意思是什麼。
明搖搖頭。
我的心裡很害怕,好像他正在為離開做準備。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的不安透過掌心傳給了明,他也緊握我的手。
明是個憂鬱、纖細、多愁善感,卻又堅強地異常的人。他對人總是很和善,無論對象是誰。明的眼神永遠那麼悲傷,好似悲傷住在他的眼裡,或是他的名字叫作悲傷。明總是看著事物不堪人知的一面、被世人忽略的一面,有幾次,他跟我說過,他痛恨著自己氾濫的同情心,憐憫他人隱藏在背後的憂愁讓他覺得自己充滿罪惡感。
他說,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幸,每一個人都很痛苦。
我安慰他,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美好的地方。而明總是能說出讓我啞口無言的殘酷現實。
明曾經說過,他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我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我們都太渺小了而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人擁有力量去改變這個世界。
明有個很平凡的夢想,他只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獲得幸福。每當我看見這樣的明,都想替他分擔一點點心中的黑暗。我知道明會無法抑制地陷入沉思,因為這個世界很不快樂。
有的時候,我會恨這個世界讓明這麼不快樂。
我仍然記得那一天的夜晚黑的溼潤,只要呼吸就會冒出白霧。星光很弱,連月亮都不見了,然而天空卻廣闊無雲。我對那異常的景象記憶深刻。
那天我很晚回家,事情忙完後已經是深夜了,路上行人不多,空曠靜寞,有點悲涼的感覺。明傳簡訊給我,說他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回去。
我笑了笑,心裡頭有點溫暖。我回覆,這點距離走一下就到家了。
他立刻回傳說不可以,要我乖乖在便利商店前等。
我剛闔上機殼,就看到明匆匆從對面的路燈下跑來。他喘著白息,白色棒球帽壓得低低的,身上卻只罩著一件單薄的白色運動外套。手上提著一袋塑膠袋。
明遞給我一包滷味,有我最愛吃的雞爪,和一杯熱得有些燙手的薑母奶茶,那是我從不喝的。
我故意笑鬧他,問明怎麼還有時間去買宵夜。
他凝重的表情讓我覺得空氣一下子沉的刺骨。
我問,怎麼了。但話說出口的那瞬間我就後悔了。
明說,他決定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問,什麼時候。他回答,很快了,最近就會吧。
我的手在發抖,我還沒有為這件事有心理準備,縱使我過去就察覺到了。
回去的路途我們默默不語,我很想找些話題卻腦袋一片空白。
在道別前,明看著我,要我快樂的生活,並尋找幸福。
我的聲音像是脖子被人緊掐著,強迫自己說出,他曾告訴我幸福不是找來的,是從自己的心中生出來的。
明笑了。
那是一種滿足及安心的笑容。發自內心,極為真誠的微笑。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說。
大概是不會了,他回答。
我看見明的背影漸漸隱沒在黑暗中,而我站立在原地。
喉間有股嗆人的味道。是薑,我想。但不知怎地淚卻流了下來。
後來當有人向我問起明的事,我只淡淡地說他去了很遠的國家。
那是怎麼樣的地方,他們問。
我回答,明在那裡可以過的很快樂吧。
離我們的家鄉會很遠嗎,他們問。
我想了想。
也許望向窗外就會看見了,我回答,看見明所在的國家。
位於天際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