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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搬來這裡時,轉角的咖啡館也剛好裝潢完成準備開幕。每天早上我花五分鐘步行上班,都會經過那間咖啡館,那是我到公司的途中,第一個轉折處。

其實我從來沒有去過咖啡館,我對這樣一個浪漫的地方很陌生,絕大部分的時候,我只在美國影集《六人行》裡認識它,當他們六個人窩在店裡的軟沙發上時,我就會打從心底羨慕起來,羨慕他們能夠把回憶容納在同一個地方;能夠把所有美好鎖在咖啡熟悉的香味裡。

所以當店面正式開幕時,我站在雕刻木門思考不到一分鐘,馬上決定成為那裏的常客。

 

1.

 

在那裡我最喜歡的就是三號桌的桌巾。

三號桌的桌巾是純淨的白,還用著銀白色的細線框出橄欖葉的形狀。

我不知道為什麼除了那桌之外的桌巾都是清一色的黑,但我很喜歡那種感覺,整間咖啡館因為那張桌巾亮起來的感覺。

錯覺也好,我發現這裡就是因為有那張桌巾,才像是一間咖啡館。

「那是小米提議的。」年齡和我相仿的老闆告訴我:「她是出錢開這間店的人,但開店其實是我的夢想,小米當時只是說,她用這筆錢買下的不是我的夢,而是我店裡的一個位子,那裡只有她能坐,是她的專屬位置,期限是永遠。」

「那我不是......。」

「妳和小米長得很像,習慣也幾乎一樣。」指了指我面前的咖啡杯,他接下去說:「妳第一次進來並且挑了那個位置時,我真的以為妳是小米只是換了個髮型,即使是知道妳不是她之後,我還是希望妳坐這,來填補我心中或多或少的遺憾。」

遺憾。他說,同時將眉頭鎖到最緊。

凝視著空了的咖啡杯,我呆了好久才終於開口:「可以再給我一杯肯亞嗎?」

肯亞,兩匙糖,不加奶。

「那她人呢?那位小米?」我接下去問,雖然不知道這麼做好不好。

「她死了。」

「對不起...我...」

「或是說,我覺得她希望我以為她死了。」

愣,我回過神來,滿臉疑惑:「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

「妳有沒有遇過這樣的人?」不理睬我,老闆自顧自的說:「她對人從來不放太多的感情,當妳認為自己好像可以了解她了,她卻密密實實地把自己藏起來。」

「把自己藏起來?」

「把自己藏起來。」他無奈地笑:「小米把錢交給我之後人就消失了,我花了很多時間尋找她就是沒有任何線索,人間蒸發一樣,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根本不曾存在過。」

「她難道沒有放不下的人嗎?」我問,啜飲一口肯亞。

然後我發現他以一種極為哀傷的眼神注視我,睇著他瞳仁深處,他似乎試圖再我眼中尋找些遺失的什麼。

 

「就是因為放不下,才決定離開的吧。」他說,嘴角牽起的微笑很苦。

 

2

又是一陣感傷的沉默,我小心翼翼地終於開口:「......我真的無法理解,照理來說,越是放不下的人越是捨不得離開不是嗎?」
「這就是小米啊。」答非所問似的,他說:「一直以來都讓人摸不透。」
看著他沒輒的笑容,我記憶深處擱淺的過往一點點的浮出表面,甚至就快把我淹沒,想把腦子丟掉不要算了。
「......其實我......也有遇過類似的人喔。」終究我還是據實以告。
「嗯?」
「我也有遇過無法瞭解,卻讓人情不自禁愛上的人喔。」
「愛?」
「老闆,你雖然很努力掩飾哀傷,但眼底還是有藏不住的眷戀、對那位小米的眷戀。」我恍神著告訴他。
因為我懂,這種感覺我懂。心,不知道擺哪的痛。
「呵。」乾笑一聲,他主動為我盛一杯開水:「那該不該換妳了?」
「換我?」
「說故事。」
說故事。

3.

我覺得我一直不去咖啡館和一個人有很重大的關係。
他。
因為他告訴我那是屬於愛情的地方。
他。
他是我大學的學長,不太愛說話、脾氣很差,而且讓人擔心。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場聚會,大家興奮的合照、聊天,只有他一個人窩在沙發上喝酒、抽菸、喝酒然後再抽菸,一整個晚上他都沒有說話也幾乎不進食,只是專心的發呆,偶爾附和著笑幾聲假裝自己有在聽。
「你覺得他們說話很無聊嗎?」忍不住我主動與他交談。
「嗯?」
「我看你都沒有在聽他們說話,是覺得他們說話很無聊嗎?」
「沒有啊。」他捻熄菸,把煙屁股丟進紙杯裡後輕咳幾聲:「只是單純再想事情而已──可以把那罐啤酒拿給我嗎?」
啤酒,開罐,一飲而盡。
「在想什麼?你看起來真的很專心。」
「以前的事。」他晃動著鋁罐。
「以前的事?」
「我是活在過去的人吶。」不想讓話題接下去似的,他草草結束並轉移話題:「妳有去過咖啡館嗎?不是連鎖的那種星巴克,而是私人的那種小小咖啡廳,晚上兼著賣酒的那種。」
「我連連鎖的都沒去過。」
「真好。」他說。
「真好?」
「不去比較好。」他從懷裡的口袋掏出菸盒,發現是空的之後很暴躁的捏個稀爛:「那是屬於愛情的地方──等等我先去買包菸。」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他走出包廂之後就沒再回來過。
就像他到後來走出我們的愛情後就再也沒回來一樣,他慣於不告而別。
不告而別。

4.


為什麼差異那麼大的兩人會相愛呢?」


「嗯?」
「我說、為什麼差異那麼大的兩人會相愛呢?」脫下黑色的圍裙掛在吧檯上,他為自己沖了杯即溶咖啡像我望:「你們真的很不一樣。」

「因為很認真愛著啊。」我說:「而且到最後,我們和對方越來越像,我是一天天的孤僻、他卻漸漸的的大方起來。」

「大方起來?」

「嗯,就像為了我,他心中某扇門慢慢打開了,至於我,是為了他關起了門。」

「這是導火線嗎?」他問。

「啊?」

「你們分開了不是嗎?個性的差異是原因嗎?」

MILD SEVEN他抽的菸。」目光突然停留在他圍裙口袋裡露出的藍色菸盒,我想也沒想馬上轉移話題。

「妳現在是在想念他嗎?」

聽見老闆這麼說,我刻意把頭壓低,努力把壓抑著的繼續捱著,鎖在眼底,至少讓憶不把自己吞噬。

我知道自己離崩潰只剩一條防線。

回憶總讓人神傷。

 

5.

 

「我覺得妳變得不快樂。」

我記得那天晚上很熱,學長只穿著一件很鬆很垮的牛仔褲,他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後掏出菸,MILD SEVEN。

「啊?」

「妳最近脾氣很差、很焦慮,而且整個人緊張兮兮

「我覺得妳變得很不快樂,是我害妳變得不快樂嗎?」他重複說了一次,然後覺得自己該多說些什麼似的,擔憂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我不快樂啊。」據實以告,至少我認為自己有據實已告。

「可是妳最近力不從心。」他說:「而且妳學抽菸了是不是?妳昨天外套口袋裡那包Sobranie是怎麼回事?」

「只是最近壓力大、偶爾而已,有那麼嚴重嗎?你自己呢?你先看看自己好不好?」莫名地我暴躁起來:「你管我做什麼!你從來不這樣的不是嗎?可不可以別煩我?」

「以前的妳哪去了?」他說,而我在他的眼中看見了寂寞:「如果我們的愛情讓妳變得不快樂,那我們分開好不好?讓人變得討厭的愛情很可悲。」

「我沒有說我不快樂。」

「如果妳快樂還抽菸幹麻?像以前一樣也可以過得很好啊。」

「我沒有說我不快樂。」

「可是妳現在就不快樂,妳已經這樣好久了。」

「我沒有說我不快樂。」

「不要讓愛變成一種傷害。」他說,然後把我的房間鑰匙還給了我。

什麼也沒說,穩穩放在我手心,那鑰匙。

我們愛情的開始,他還給了我。

我懂了。

結束了是嗎?

「你──」

「我們還是朋友對吧?打斷我,他說。

「我──」

「記得我們愛過喔。」還是打斷我,他重重哼一聲氣之後轉身推開門:「我明天,會把我該搬走的,一個也不留;該還的,也不會自私。」

當時的我只是傻傻呆在原地,而真正想問的卻沒有說出口──愛情,怎麼還?

 

6.

 

「總覺得離開的莫名奇妙。」他說,一邊交談一邊沖洗著咖啡杯。

「你也這樣覺得對吧?我也花了很多時間才想明白啊。」

「想明白?」

 

「想明白。」用手輕觸桌布上不平整的花紋,我輕輕嘆口氣才接下去說:「剛收回鑰匙時,我只想著他怎麼這樣自私這樣彆扭這樣不講道理。但事實是,我已經徹底傷害他了,他的改變原來是為了讓我不再擔心,而我只是一直讓他心煩。」

「結果你們還是好朋友嗎?」

「結果我們只能是好朋友。」更正他似的,我說,攤平的雙手記憶著鑰匙的重量:「才明白,友情的最殘忍是,我們竟然還相愛。」

我們竟然還相愛。

不論分開多久我們都盡力探聽對方消息,即使可以當面問的一句你好不好我們也怯於說出口,因為怕痛怕哭怕放不下怕無法釋懷,所以我們到最後連朋友也當不成。

「他離開了是嗎?」

「是我離開了。」

友情的最殘忍是,我們竟然相愛;愛情裡的最殘忍則是,我們有必要割捨、有必要遺憾。

 

7.

 

那是我最後一次進入他的住處。

淨白色的大床、一台電視、一台低矮的冰箱和極為簡便的廚房及浴室,和以前沒有很大的差別,只是多了一套黑色沙發,擁擠了原本的空盪。

「我不知道妳會來。」他說,卻沒有打算整理似的一屁股坐下,還慢條斯理地掏出菸盒:「要抽嗎?」

「不用了。」

「抱歉我忘了妳抽涼菸。」

「我戒了。」說著說眼淚就掉了下來,可是他沒發現、還好他沒發現,於是我小心掩飾,馬上接下去說:「我是來說再見的。」

「嗯?」

「不知道為什麼啊、也許是台灣的空氣太悶太重了,不去遠一點的地方透透氣對不起自己啊。」

叫我留下來好不好?

「妳要去哪裡?」

「再看吧,行李收好去哪都行啊。」

說一聲不要走行嗎?

「什麼時候回來?」

「不會回來了吧。」

把我留住好嗎?

「那……」臉色凝重的停下動作,他寞落地朝我望:「我們喝一杯來紀念最後好不好?」

「我不喝酒的。」

「我是說咖啡。」

 

8.

 

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老闆一臉驚訝的望著我。

「然後就如你所知,我把錢交給了他,然後離開。」

「抱歉我沒有想到……」

「沒想到我是小米?」為他接話,我笑了出來,打從心底,笑:「這果然很像他的作風,結果那筆錢他交給你對吧?幫他完成他心底的遺憾?讓你假扮成他繼續生活?」

呆站了許久,他竟然流下淚來,怔怔地,在我眼前,崩潰。

為什麼?

「妳知不知道妳的離開很自私?」他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對我們的故事鬆口。

「妳知不知道他一直很孤獨?」

我知道,但我能怎樣?

「妳知不知道他連死了都在想妳?」

我知道,所以我到現在還在想他。

我想他。

在我離開第一年的初夏,學長在自己的公寓裡自殺身亡。

聽說,他把自己的血放在水裡抽乾。

聽說,他割腕的傷口深可見骨。

聽說,他的神情除了哀傷還有更多的沉痛。

聽說──我不想管別人怎麼說了。

「他是為了妳死的,但他留下的不多,只有一句話。」沉澱了情緒,老闆終於安穩的又對我開口。

「嗯?」

「咖啡館是屬於愛情的地方,但如果妳願意把門打開,那就是屬於妳的地方。」

「我不懂……。」

「把妳心裡的那扇門打開。」

「……」

「把心打開。」

「……」

「把心打開。」

「……」

「把心打開。」

忍不住我還是哭了,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我看見老闆的笑容,竟然和學長的有者幾乎吻合的溫暖。

 

「小米。」我彷彿聽見學長溫柔的呼喚。

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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