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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假日,她唯一的消遣娛樂是看房子。

新築預售屋中古屋。都看。不挑;接待中心坐會兒喝杯茶拿疊廣告文宣回家墊便當。也好。

新築是最愛,百看不厭。

全新完工的電梯華廈,附景觀中庭花園、卡拉OK歡唱包廂、健身房、兒童育樂設施……以及,二十四小時警衛保全管理。在這裡,毋須恐懼竊盜惡匪入侵劫財奪命,高科技感應辨視系統全天候嚴密控管,只消一張薄小磁卡輕而易舉釐分敵友夜夜寬心擁好眠;不必電話預約與一幫年輕人格格不入擠挨氣派大廳輪號候序,點歌本不會前翻後掀盡是陌生的流行歌曲,可以無所保留盡興痛快歡唱熟悉的懷舊金曲;至於那些因欠缺公園綠地不知該帶孫女何處閒晃的煩惱一併煙消雲散,定期消毒清潔的滑梯與球池足夠消磨整個午后,而微型芬多精森林恰可一圓含飴弄孫的美夢。

預售屋是誘惑,難以抗拒。

環山面海景觀一流,四通八達購物便利,近商圈綠地學區生活機能完善;附精美裝潢格局優,通風良好採光佳,環境清幽住戶單純……或單併或雙併,無可挑剔的完美理想家。在這裡,可以是一目了然的1LDK。沒有失敗的婚姻,沒有漸行漸遠的子女,也沒有貪得無厭的兄弟姐妹,時光好似剎那凍結,凝在荳蔻年華最美好的一刻;也可以是絕對分明的2LDK。命運以其獨特的錯置手法拍攝一系列寫真特輯,光影朦朧線條渾沌,相依為命的母女,未知是誰依賴誰誰照顧誰;更可以是正統派的3LDK。晨間醒來是精神抖擻元氣百倍的日式歐嗨喲,午后瞇一覺浪漫慵懶的法式日安,待夜深便在枕邊掛上一串輕柔的低語呢喃:晚安。

中古屋具魔法,不可思議。

翻新裝潢、整頓修葺……嶄新面貌中不失懷舊的美好氛圍,如浴火鳳凰羽化後再次重生。在這裡,老公寓保養得宜樸實典雅但始終難掩滄桑,那麼、專注聆聽斑駁漆牆娓娓道來它親眼見證的那些動人故事吧。牆後是人情味濃厚的友善芳鄰,敲門隨時可借得一枚圓滑雞蛋,褪下疏離淡漠時代新裝不必時刻神經緊繃;在為求空間有效利用絞盡腦汁壓縮復壓縮後的新式格局中已不復所見的寬敞前後陽臺,栽植各式迷你盆景啜杯溫熱花茶重溫嘻笑追逐的無憂童年。

那些賣房子的未必個個年輕貌美英俊挺拔,但他們多半願意保持微笑耐心傾聽──端出一副不耐煩嘴臉是罕見極少數,所以、所以她樂於與他們打交道,且不論男或女年輕或老衰青澀稚嫩抑或老奸巨滑。至少,在他們面前她不會是透明模糊存在感薄弱的一抹虛影,儘管她總是單方面滔滔不絕毫無節制一古腦傾洩。

不知不覺電話簿註滿多組公務專用手機號碼,它們竭誠歡迎她隨時撥打、傳呼,即便時間並非那麼樣地恰當。響半天無人回應拒接的機率微乎其微,截然不同另兩組與她血脈相連分明熟悉卻倍感陌生的號碼。撥打那兩組號碼往往令她感到很挫敗,要不嗶一聲後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麻煩請留言,要不乾脆響到底默然化作幾通未接來電,偶爾難得接起「在忙,等一下再說。」在過去她那個年代,「等一下」通常意謂著三五分鐘,差不多是立刻、馬上的事,但到了現在孩子們的年代,卻變成一小時、一天或是一整個星期。手機不屑她,她亦不稀罕它,但無論如何還是得要和平共處,畢竟它始終是孩子們的一份心意。於是,她想出了一個辦法,用質地粗厚的廚房擦手紙層層包裹,裝入透明塑膠夾鍊袋謹慎藏於提袋。關於接聽撥打閱讀刪除操作……一概不予理會;關於滿爆的訊息收件匣、未接來電……一律鎖在關機狀態眼不見為淨。她滿意極了,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

「那些房屋仲介碰到妳這種專門詐騙看屋的歐巴桑實在倒楣……」這類的冷嘲熱諷早已習以為常,如何被奚落被笑話她一點也不在意,唯一計較的是他們口中的「仲介」二字,太冷!且,欠缺柔軟。她無法接受那樣制式化刻板的稱呼,她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另外衍繹、推敲,進而揣摩想像,一如她總是無法信任醫師處方箋上羅列的諸多藥品名。

醫生肯定是專業的,懂得她的身體卻未必懂得她的苦楚、辛酸與委屈;藥物肯定是具療效的,可以舒緩肉體的疼痛卻未必能癒痊她的心傷、寂寞與絕望。與其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專業,倒不如去看房子來得實際。她是這麼樣認為著,即便被臭罵頑固偏執依然堅持故我。

她曾遇過一售屋小姐(歐巴桑)好熱情與她討論有關更年期的諸多種種,如:潮紅、躁熱、盜汗……等症狀,大方分享經驗談並贈一張印有某中醫(有口皆碑)問診詳細地址的精美名片。「如果妳覺得西藥太強太刺激,不妨改試中藥調理,比較溫和見效緩慢其實效果並不輸西藥……」售屋小姐刻意以一種輕快語調了然於心的口吻我懂得的眼神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欲求成功籠絡其認同感後乘勝追擊左右她購屋的決策與意念。可惜,還是失敗!「謝謝妳的建議,回去我會好好考慮……」她抿笑收下名片,表面上欣然接受售屋小姐的誠摯推薦,實則語帶雙關巧妙一併婉謝,轉身離開後即刻變臉,不假思索自動轉換獨處時最慣的那種表情:似梅雨季節來臨前,雨欲滴而落不下。

她也曾遇過一剛踏出校門的年輕大男孩,說話相當具技巧性,十分老成幹練。「妳讓我想起大我十二歲的姐姐,感覺真的很像哪──」他說,並藉拉長尾音刻意強調些什麼,間接含蓄地褒讚。她的態度表現恰如其分,專注投入但並未完全脫離現實,當他很認真在說故事的時候。說,關於大他十二歲患有躁鬱症(雙極性憂鬱症)的姐姐的故事。

姐姐自小愛美,但如今她的梳妝臺上擱滿印製某醫院精神科字樣的制式藥袋,內裝具抗癲癇、抗憂鬱、鎮靜安眠等效用的各式藥丸……他語帶惋惜為故事開了個頭;如果常有嘔心、反胃與心悸等症狀出現,最好還是找醫生仔細檢查一下比較好哦,身體就一個不像房子隨時可汰舊換新……他一臉誠懇發表身為病患家屬的心得感想。「是呀,愛惜自己的身體跟挑房子一樣,都必須謹慎仔細小心絕對不能馬虎。」她定睛望著大男孩,得體合宜微笑歸納結論。大男孩畢竟道行淺,即刻被打回一半原形,青澀稚嫩的那一半。

那些賣房子的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無奇不有,當中予她最深刻印象畢生難忘的是出生香港留學日本嫁作台灣媳婦任職『幸福住宅』的馬蒂。

馬蒂語帶埋怨用廣東腔國語告訴她,台灣很好但她不懂為何台灣女性總是過份壓抑,尤其是那些孩子們早已成家立業榮升祖母級的婦女、阿婆。她知道馬蒂是在抱怨她婆婆,老人家患強迫症沒法幫顧孫子,累得馬蒂工作家庭兩頭兼忙得焦頭爛額。「我沒有怪她的意思,得強迫症也不是她願意的,但揹著這麼個『薛西弗斯的巨石』真的很累……」馬蒂臉上的彩妝完美無懈可擊,可惜掩不住眉宇間好深的倦意。「房子要租出去不難,稍微砸點本錢重新裝潢或乾脆降租金都行,做人就沒這麼簡單了……」

她看著馬蒂在眼前瞬間爆炸粉碎,爾後重組作另一張臉孔,依稀是孩子們這些年來對著她時的模樣。「拜託妳沒事不要一直洗手跑廁所好麼!還有,那塊髒抹布越擦越髒麻煩快點扔掉吧……」她不懂什麼薛西弗斯的巨石,但馬蒂的意思她是懂得的。「噯,沒辦法做人就是這麼累!希望很快有好消息,再麻煩妳了。」她揉了揉隱約脹疼的太陽穴頷首禮應。房子後來當然沒能順利高價承租給日本人,對此她徹底死心放棄了,而馬蒂這號人物也不再有粉墨登場的機會,偌大的舞臺上只餘她一人繼續苦撐吃力不討好的獨角戲。

劇本編寫如下:她有個老母親,高齡八十五精神钁鑠;她有七個兄弟姐妹,或友愛或不義;她育二女皆已出嫁因此多添兩名女婿一名孫女;她名下四間不動產,一半貸款尚未繳清,銀行戶頭存有一筆相當可觀的積蓄(攢了大半輩子,下半輩子還要繼續?);另,儘管已換發全新身份證,配偶欄一項卻未註消仍舊清楚詳記著,一串由三個字彙組構而成的熟悉姓名,一段千絲萬縷從未正式斬斷釐清的陌生關係。她也許有足夠的錢買幢房子卻買不起最基本的、一個像樣的,「家」;她看似富有,但其實根本一無所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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