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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喜歡這裡嗎?這一座城市。它並非妳的故鄉,冬季始終陰雨。

兒時,我問祖母。她笑而不答,目光望向遠方。生活在台北數十年,她仍保有從前的習慣,說上海話,聽國劇。逢年過節,必定穿上她的織錦旗袍,頸口處,戴一串長而細膩的珍珠白項鍊。祖父送予她的生日禮物。平時,將它收藏在樟木製的首飾盒底,珍愛至極。珠貝的光澤純白,歷經時地變遷,未曾褪色,陳舊。靜靜地陪伴在祖母身邊,記錄從前的一段時光。四零年代的上海,戰爭即將結束,彼時,時局混亂。

祖母是十五歲的少女,跟隨家人遠渡重洋。站在岸邊,她回首張望,在熙攘人群中搜尋少年之身影。遍尋不著。是她最初愛的男人。

——他貧窮,出生底層人家。在舊時租界的法國餐廳打工。

在一次飯局中,他們相遇。目光相觸的剎那,他們相愛。令她念念不忘,敘述故事一般,聊起從前過往,發生在舊時上海的愛情故事,六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身處戰亂。每日的廣播之中,空襲警報,前線噩耗。隨時,有炸彈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擲下,炸裂開。骨肉分離。

她隨家人撤離,登上開往台灣的渡輪。船票昂貴,以金條換取。隨行之人,高官家眷,富商名流。她在甲板處遠眺,尋覓他的踪影。他躲在暗處,與她告別。聽著輪船鳴響汽笛,緩慢駛離江岸。

亦明白,是永別。

 

每夜,夢見他,衣衫襤褸,渾身污血,伸出手觸摸她的身體,未觸及,一揮而散之幻象。認定他已經死去,埋葬在她的故鄉,舊時之上海。人命,輕賤如此。

船艙堆滿木箱,沉重,笨拙。華服錦衣,珠寶細軟,佔據全部空間,逃命亦不忘富貴榮華。人們在船上喝酒跳舞,留聲機日夜轉動,針尖摩擦黑膠唱片發出的輕微聲響,高跟鞋踩踏在木質地板上,不停地旋轉。以為身在租界,躲避在金錢權力之下的肆意妄為,全然遺忘戰爭的威脅。一些人,正面臨死亡,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船上的人們,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廣播中的戰事告急,人命犧牲,與他們無關。

屬於他人的生死,聽天由命。

——偌大的船隻,容不下他。

只因為,他低賤貧窮。所以,他活該死去,被遺棄,不值得同情。這是他的命運,生就如此。

她在船上的時光,孤寂,清冷,不停地發夢。夢見他,面容清秀的瘦弱少年,獨自立於岸邊,注視她的目光疼痛難忍。身後是此起潰塌的樓房,人群,在瞬間掩埋住他的身體。

她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一覺醒來,置身於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台北。此後的餘生,居住於此,直至終老。對我講述故事,遠在千里之外的故鄉,終其一生無法回歸之所在。不曾預料,最後的終局。在他鄉死去,骨灰長埋泥土。

——請帶我回去。

臨死前,祖母懇求我,帶她回去故鄉。四零年代的上海,已然消逝的時地。在死後,和他重逢。

 

這一座城市的秋天,陰冷,陽光黯淡。道路兩旁,種植法國梧桐,高大,遮蔽風雨。樹葉落滿一地,行走其上,舊時的法國租界,已然不同。歷經時光變遷。不再是祖母故事中的口耳相傳,也非張愛玲筆下的曖昧描述。

它繁華,並且擁擠,人潮洶湧,似一座迷宮。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迷失自我,卻不自覺。

對我而言,它是他鄉。亦是祖母的故土。

從前的舊樓,佇立在陰暗處,外牆泛黃,牆壁攀爬滿藤蔓,具備頑強的生命力,繁盛盈滿,間隙處綻放薔薇,粉白色,花瓣嬌嫩。她在這棟樓中度過年少時光。陳舊的木質階梯,窗前的一株白蘭……眼前所見,來自於祖母故事中的場景片段。

她說。梅雨季節的上海,潮濕,清冷,進入延綿雨季。牆壁滲滿水滴,有的時候,滴落到她的臉上。她的父親,在深夜拉奏提琴,柴可夫斯基的曲。琴音低沉,她在曲中入眠,一夜好夢。懷念彼時琴音,這座城市的一切。

一段舊日時光

而今,這一棟洋樓,居住數戶人家。廊內飯菜飄香,充滿煙火之氣。耳邊傳來柔軟甜糯的上海方言。老人們聚集在門廊前聊天,靜坐,織毛衣打發時間。樓內昏暗。人來人往。我取出相機,拍攝下它現時的模樣。

在祖母的相冊中,定格有一張黑白舊照,是它從前的樣貌。外牆雪白。窗前,種植梧桐,白蘭,粉白色薔薇。少女立於樓前,長髮及肩,額頭光潔。身旁,是她的父母,兄妹。

不久之後,她們舉家遷徙,遠赴他鄉。在別座城市生存,死亡。

 

夜晚,住宿在黃浦江畔的和平飯店,遠望江水,橫渡江面的冷硬鐵橋。燈火輝煌。

飯店陳舊。頭頂上方的天花板泛黃。樓道內,高跟鞋來回地走,發出踢踏聲響。以為是電影中的場景。上海女子身著旗袍,扭捏步行,在微弱燈光的長廊間徘徊,穿越。在盡頭處駐足,敲響房門。

走去開門。打開來看,上海男人手捧花束,整張臉隱匿在花束之後。刺人眼目的鮮紅色玫瑰。

他不知道,我討厭玫瑰,它的顏色和氣味,莖刺縱生,不小心割破手指,左手無名指的第二處關節,一道細長傷口。他牽過去看,仔細地檢查,為我拔出嵌入在肌膚內的玫瑰莖刺,小心翼翼,神情內斂。猜測,他的內心亦是如此。略微低垂的側臉臉頰,線條清晰,下巴至脖頸處的肌膚紋理,滄桑,粗糙。象徵堅毅。為他銘記,歷經過的舊日時光。

白天的時候,邂逅於飯店附近的舊貨市場。我蹲在地上,挑選一把舊琴,琴身的油漆剝落,琴弦斷裂,缺失,提琴的背面,留有蟲蛀啃食的痕跡。它不完美,乏人問津。在它的身邊,擺放一張琴譜,被水漬浸沒的地方,暈染成漆黑的一片。【憶懷念之地】,源自柴可夫斯基,作品四十二之第三樂章。對它痴迷至極致。源於無始無終的一段感情。離開近十年的男人,他給予的傷口,始終存在,在深夜清醒,無法痊癒。

被琴譜吸引。在手指間,靜靜地翻。上海男人在我身後,靜靜地看。最終,未能買下。

——它會成為負擔。

太過喜愛的事物,在離開告別之際,帶不走,也不捨丟棄,進退兩難。是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對於喜愛的人和事物,不執著佔有。放它們自由。不讓它們在手心中窒息,死去。

 

一同散步至不遠處的馬勒別墅。一座童話城堡。成形於七歲女童的夢境,她的父親為她建造,耗時十年。獻給他的女兒,他全部的父愛,以及一整個世間的繁盛,孤寂。她居住其中,忘卻世間蒼涼,世人苦痛。直至戰爭來臨,全家遭驅逐,被迫遷離此地,對她而言,亦稱之為他鄉的這座城市。之後的數年,在途中輾轉,流離。多年後,回想起它的秋天,從堅固城堡的窗戶處望出去的清冷風景,高大的法國梧桐,枝繁葉茂。行人來往,仰首瞻望,彼時的一個夢境,被改造成價格昂貴的住宿旅館,生意清淡,全無當初的喧囂,熱鬧。隨時光點滴,粉碎,幻滅,抖落為世間的細微塵埃。

再無人提及。連同灰燼一起,被埋葬。

 

週末,邀請我參觀他的住所。為我烹煮食物,桂花糖藕,糖醋排骨,一碗甜膩溫熱的酒釀湯圓。道地的上海食物。在陽光下,打量他的手指,它們細長,肌膚蒼白,手指間生滿繭痕。

牆角豎著大提琴,倚牆而立。飯後,他為我拉奏。閉眼頷首,手指觸碰及琴弦的孤寂,沉重。他相信,他能夠治愈,眼前女子長久以來的厭食和抑鬱。

訴說我的故事。

他聆聽,不發問,隱匿內心。對於故事中提及的生理疾病,精神障礙,他不迴避,面無恐懼。

 

故事發生在十年之前。故事中的男人,遠走他鄉,住在英國,十年間,他不回來。偶爾電話問候,在聖誕節寄來卡片。每一年的生日,為我買昂貴的禮物,寵愛我,以家人的關係維繫。

我十七歲。他來看我,帶花朵和巧克力。為我拉奏提琴。偏愛柴可夫斯基。送給我,親手抄寫的鋼筆琴譜,在背後簽上他的姓名。【憶懷念之地】。第一次,聆聽它,他手執提琴,立於窗前,指尖在弦間靈動,他的眉頭緊鎖。

我仰首望他,內心底,愛上他。在他的面前隱藏心意。他看穿,不揭曉謎底,以為是年少無知的情感,轉瞬即逝,任由它自生自滅。告訴我,即將和別的女子訂婚,遠赴他鄉,求學,工作,在那裡居住生活,忘卻台北的一切。也忘卻我,我們之間的所有。認定彼此的親情關係。

結婚。生子。

只留給我,他的提琴。他放棄它,輕而易舉,毫無留戀。猶如,放棄我們的感情,屬於我一個人的心甘情願。

 

和父親移居別地。他的工作繁忙,往返於數座城市之間,時差混亂。在異地擔心我的身體狀況,深夜打來電話,聊一整個夜晚,直至天光微涼。

凌晨的夜空,近似海的深藍。

我們住在香港,住的房間,能夠看到海,海水灰藍,鹹腥氣濃烈。

那一年,我生著病,身體,心靈,厭食症嚴重,輕微抑鬱。一周一次的固定心理諮詢,搭公車前往診所,和醫生聊天,支付其昂貴的治療費用。交流困難,國語,廣東話,偶爾迸出一兩個英文單字。唯獨父親陪伴身旁,不離不棄。他了解我的辛苦,希望我堅持。

服食大量藥物生成的副作用,白天嗜睡,夜晚失眠。熟睡中,噩夢連連。夢見已經離開的男人。他住在英國,而我身在香港。兩座城市之間隔著無法橫渡,穿越的深海,距離遙遠。

 

轉眼,新的一年。獨自在太平山頂觀望煙火。公車穿行在迂迴山路間,每到轉彎處,驚心動魄。疑心會連車帶人翻落山谷,谷底燈火萬千,像極明滅不定的起伏潮汐,潮水洶湧。一整片的無際深海。

山頂聚滿人潮,在震耳欲聾的倒計時聲中迎接新年。看著煙火倏忽騰空,在頭頂上方綻放開耀眼火花,然後冰冷落下,化為零星無形,散落入山底的海之深處。

海底,住著人魚。

我如是相信。兒時閱讀的童話故事,【海之女兒】,關於人魚和王子的愛情。她愛他,為愛付出代價。以甜美聲音換取能夠自由行走在陸地之上的雙腳,每走一步,錐心刺骨的疼痛。他不知曉,她的苦痛和心意,愛上別的女子。令她化為海中泡沫,死於無形,需要三百年的時間,靈魂得以重生。

是我喜愛的童話。因為,它的與眾不同,結局悲慘,不似其他故事的美好,完滿。如同,我自以為是的情感,一廂情願,無始無終。

 

每一日,練習小提琴,以打發無法睡眠的時間。不具備天賦。拉至轉音處的迴旋低沉,琴弦繃緊斷裂,甩擊在左邊面頰,裂出細微疼痛的傷口。擔心留下疤痕。對著鏡子塗抹藥膏,白色膏體浸潤及傷處的瞬間,有眼淚從眼眶溢出,滴落。落入心底存在的一處舊傷。

它在夜間滴血,反复被撕裂,痛癢,結痂。無法痊癒。不斷重複的一個過程。甘願承受。

想念他的時候,傷口疼痛。

——並非愛情。

他如是判斷我的感情。冷酷,決絕,不給我絲毫餘地。選擇逃避。

——是妳的幻覺。

他告訴我。如同,海市蜃樓的華麗景象,風沙,水氣累積而成,在眼前形成的不真實幻象。令我入迷,無法輕易放棄,對他的愛,以及為這份愛付出的全部代價。愛一個男人,愛至極致的瘋狂,可怖,不可抽離。

令我陷入夢魘。被病痛纏身。厭惡食物的氣味,無法吞嚥入口。體重驟減,精神虛弱,產生幻覺。

在父親的面前掩飾病症。帶我外出用餐,對他微笑,聊天,耐心咀嚼,艱難吞嚥下瓷盤中的全部食物。在洗手間,手指伸探進喉嚨,將它們挖出來,嘔吐乾淨,吐至喉嚨乾澀,嚐到血的苦腥。

重新坐回到父親的面前。被送往醫院急救。

 

醒來,父親坐在身邊,一夜未眠。眼底滿佈血絲,凝視住我的的眼神,疼痛,不忍。

——一切都會過去。

他安慰我,言語簡潔,不廢話。不詢問因果。奉獻他所有的父愛,以堅韌,冷靜的方式。為我找尋醫生,支付昂貴的治療費用。

帶我四處旅行。去中國。坐火車和渡輪,夜行巴士。在不知名的車站停留,買一盒巧克力給我。他知道,我喜歡它的苦澀。

車廂擁擠,空氣污濁。座位底下,過道處,擠滿人潮。人們回家過年。

火車行駛一整夜。氣味難聞,到處是汗水味,食物的酸腐氣味。清醒著無法入眠,睜眼望窗外的風景。昏暗的路燈,荒田,偶爾擦身而過的車輛。從面前迅速倒退,消失不見。

感覺疲憊。

起身至車廂聯結處的走道站立。夜深人靜,一些人在熟睡,一些人清醒著。打開窗戶,將頭伸至窗外,寒風凜冽,下著細雨,雨水濺濕臉龐。手指間的菸火,隨風跳躍,暗紅色星點,火光明滅。

重新回到座位。父親醒著,目光望向窗外,靜觀天際顏色的緩慢變化,由濃黑,深藍,至橙黃的層次深淺。隨之而來的天光漸亮。

天空晴朗,陽光照射進窗內,在指間投射陰影。抬手在陰影處,十指相交,變化出翅膀的形狀,在光亮中飛行。是兒時喜愛的遊戲。聽見,心底內的飛鳥,正撲動翅膀,起身遠行。看著它飛出窗外,行徑在天空之中,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至縮小成為肉眼不可見的一處光點。消失不見。

 

八月份的北京,正值盛夏,天氣炎熱,乾燥。從旅館的窗戶望出去,遠遠的,看見后海內盛放一池繁盛的荷花。滿目華麗。

三輪車拉著我們在胡同間穿行,至胡同深處的一間四合院落,石牆間佈滿縫隙,裂痕,搖搖欲墜。門口懸掛鳥籠,黑色布幔罩著,青石板路上生滿苔蘚。身骨硬朗的老人家拉二胡,唱京曲。唱一齣【虞姬霸王】,喊叫聲震天,驚嚇到樹枝上棲息的黑色飛鳥,撲動翅膀的瞬間,落葉灑滿一地。

它的夜晚陰涼。和父親沿著城牆邊散步,穿越城門。聊起幼時的舊事。

他在海上航行,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漂泊在大海的邊際。給我寫信,告訴我,路途中的見聞。每到一處港口,拍攝下它的風景。隨信件一同寄出。

——海底住著人魚?我問父親。

他回信,在信上寫。深夜時分,人魚遊至甲板,在月光底下歌唱。歌聲柔媚,誘惑人心。水手跟隨在她的身後,潛入幽深海底。海底處,沉著巨輪,殘舊遺骸,無數箱的珠寶細軟,錦衣華服。木箱旁,散零屍骨。

 

——她是妳的母親。

相片中的女子,置身於整片花海之中。藍紫色花朵,莖葉筆直。它是母親喜愛的花朵。鳶尾。

我對她沒有印象。

 

夜輪行駛在海上,駛往不知名的南方海島。島上遍及寺廟。虔誠佛教徒,以跪拜方式登上石階,叩首,祈願。誠心祝福。

——願妳健康。

父親許下心願。他不忍心,讓我歷經母親的痛苦,在無望的困惑中死去。

臨死前,她被帶往美國,和家人一同生活。遺傳性精神疾病,病痛始終存在,生下我後,病情惡化。藥物無法控制。常年失眠,厭惡食物,內心底衍生出強烈的幻覺,對待任何事物的態度消極,屬於她一個人的絕望,任何人無法救贖。

 

在秋天的時候發病。雙手扼緊在我的脖頸,被父親阻止。在我出生後不久,母親被送往醫院治療。他去看望她,帶書籍和畫冊。有的時候,她坐在窗邊,望向窗外風景,不發一語,手掌間,捧著畫冊,翻至藍紫色鳶尾的一頁,手指不停地撫觸它們。

更多的時候,她暴躁,哭泣,大聲喊叫,被束縛住手腳,身體固定在病床之上,掙扎,聲嘶力竭。

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認不出她。眼前的女子,長髮凌亂,皮膚暗黃,粗糙。眼神犀利,令他恐懼。神情卻是與世隔絕的疏離。

他知道,他正在失去她,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步向死亡。連頭也不回。

 

不久,她在美國死去,自殺,在極端清醒的狀態下結束生命。以黑色絲襪勒緊脖頸,身體沉在水中,窒息致死。經父親親手掩埋,連同她喜愛的花朵,一整束的藍紫鳶尾,一同埋葬入泥土。

——她希望留在那裡,死去的肉體和心靈。

母親在遺書中寫道。

葬禮冷清,寂寥,天空飄著細雨。父親在墓前靜立,凝視碑上女子的相片。她已經死去。連同她所歷經的苦痛,肉眼見識的一切,在心中幻化的影像,由生死體悟的真理。無人理解,包括父親,她愛戀至深的男人,無法拯救她。令她選擇死亡,以死作為人生的終結,結束一切,由父親和她共同承受的艱難和苦痛。

她遺棄。

 

母親的相片,多年來,父親隨身攜帶。將它收在錢包的透明夾頁間,放置在左邊胸口的內袋。他未曾遺忘,她的一切。初識之時的清秀面容。

這是故事的終局。

 

在冬天。和上海男人在機場告別,他前往義大利的古城,我坐飛機回到台北。

數月後,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住在水城,威尼斯的老舊石屋之中,望出去,到處是水。牆壁生滿霉斑,潮濕,空氣中浮散水的腥味。

——來看我,和這座水城。

半夜,撥通我的電話,向我訴苦,所遭受的病痛折磨,免疫系統的無可修復,在深夜被痛醒,身體上,臉上的肌膚,類似貓咪利爪抓傷的紅色血絲,細長傷口。和我一起清醒著失眠,觀望天空顏色的變化過程。

——它會淹沒。

有一天。身在的義大利古城,逐漸下陷。每年,無數的觀光客湧入其中,爭相目睹它的美,同時,帶給它傷害。

明信片的背面,是它的風景畫。船隻行駛在河流上,靜止,緩慢。時光靜滯。如同一部倒轉回放的舊時電影,黑白,無聲,從我的面前流經,帶領我去往遠方,不知名的某處天地。遠離故鄉,踏上遙遠路途,在途中流離,坎坷顛簸。

 

收拾行裝,計劃一次遠行。

在此之前,和父親通電話。他在數年前移居美國,居住於母親埋葬的城市,休士頓。那裡的秋天很美,滿目所及,紅黃相間的繁盛美景。已有多年,未曾和他相聚。

一個人住在台北,到處旅行,走遍大半個中國,亞洲的一些城市。養黑色貓咪,瞳目幽綠。生活簡單,無所欲求。

在一年前搬家。買二手家具填滿房屋。一架鋼琴,屬於母親的遺物。牆壁雪白,懸掛朋友的畫作。藍紫色鳶尾花束。背景是反复塗抹的濃郁深藍。他用色冷硬,習慣一種顏色的層次變化,用完一整條的顏料作畫,在2008年的夏天畫下它。

彼時,他生重病,辭退工作,和女友分手。生和母親一樣的疾病,終生不能痊癒。

我們在網路上結識,聊天,討論他的畫作。一起去美術館看畫展,梵谷和高更,共同喜愛的畫家。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離開台北,去往中國。旅行至西藏和雲南的邊境,進入滿天神佛的神秘世間。

長途跋涉,為了看一座寺廟,一條河流。內心滿懷謙卑。在寺廟的長廊上停駐,細看鍍金經輪表面纂刻的文字,敘述佛經傳說。廟宇內的古老壁畫,歷經千百年的時光流轉,獨自一處,靜謐無言,油彩的部分與牆面剝離。僧侶重新進行描繪,過程漫長,寢食無語。於他,描畫本身的過程自是一種修行,同時,亦是一種完成。

在休憩的間隙,走去和他聊天,他說漢語,告訴我佛經故事,壁畫上的修羅地獄,神佛姓名。執過我的掌心,翻過來細看,搖頭嘆息。

——它是劫難。

指著掌紋間的一處糾纏,它在首尾處斷裂開來,注定遭受苦痛,命數坎坷。而眉眼底下的黑色淚痣,它是堅硬,內心底的執著和堅持。預示親友離散,漂泊他鄉之命途。

離別,贈予我五彩繩結,保佑平安,戴在左手腕處。

 

右手的手腕,起落一環銀鐲,在美國的舊貨店買下。第一眼,一見如故。它是舊銀,經由時光磨合至平滑,失卻棱角,寬大,粗拙。來自中國。花式繁複,雲紋起伏,漢字,一朵蓮花圖騰。為自己買下。

以為尋獲自我。多年來,始終戴在身邊,變成一種習慣,密合為身體的一部分。

它是生命之中的重,如同母親和我共同擁有的病痛,在傳承我生命的同時,亦傳承我她的苦難。

 

在西藏停留的數月時間。

我給畫家朋友寫信。在信紙背後的空白部分,畫上一匹藍色的馬,張開著四肢,在風中奔跑。

——願你自由。

我在信中祝福。不久,收到他的回信,寄來他的畫。畫布上,一匹生有翅膀的馬,背景是一貫的深藍。我把它掛在旅館的牆上。

 

住宿的旅館簡陋,外牆壁繪有佛像,色澤艷麗,屋簷四周懸掛五彩經幡。人潮往來。停留一夜後離開,去往更遠的某處,拉薩,林芝…一些人徒步進入墨脫,它不通公路,地理環境閉塞,抵達它,依賴頑強體力,常人無可想像的意志力。經越熱帶雨林,高大植株縱生,吸食人血的螞蟥區域,翻閱雪山。路途艱險,在懸崖峭壁間行走,身下是洶湧江河。途中有落石砸下,墜入江河水中,在瞬間粉碎身骨。

男人在深夜抵達,坐車從拉薩出發。彼時是旅行淡季,偌大空曠的旅館中,住我和他兩個人。

和我聊起墨脫。

——它的名字,在藏語中,代表永恆不謝的花朵。

他再次進入。第一次,去看望朋友。她在墨脫教書,寄信和相片給他。給我看她的相片。女子笑魘如花,眼神明亮。

是一年前的舊照。

她已經死去。在一次泥石流的災難中,遭落石砸傷,葬身江河,屍骨無存。令他堅定心意,重新審視生命存在之意義,拋棄繁華世間之有形,延續她的理想。隻身前往墨脫。行裝簡單,隨身衣物和一封女子寄給他的舊信,她的相片。

在第二天的清晨離開,和我告別。各自奔散天涯。

 

飛機緩慢起飛,眼底下的海島,退縮成為黑色零星。錯覺中,彷彿一艘巨輪,沉沒入海底。帶走我全部的記憶,對這座城市的所有依戀。

獨自前往他鄉,不知名的某處,內心無所畏懼。

 

——哪裡是故鄉?

兒時,我問祖母。

——任何地方。只要妳喜歡,願意為之停留。

它就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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