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寂靜無聲。耳裡陰鬱的嗡嗡作響,我看了看身旁的女友。上半身赤裸,棉被在他胸前起伏成唯美的M字曲線。他微微睜開雙眼。嘴裡想說什麼的含糊嘟噥,我俯身親吻了那不安分的嘴唇,再度起身時他給了我一個微笑。淺淺的…嘴角的弧度像極一隻優美的水鳥振翅。接著逕自走向衣櫥,拿起今天上班要穿的白色襯衫。領帶繞過頸部形成一個完美的絞殺型態。在鏡子前…在夜燈微弱的燈光裡…右手與左手要同時出多少力才會將脖子絞斷?這問題毫無疑問無解。黑色的領帶在雙手交叉編成該有的樣式。套上黑色的羽絨外套後走出家門,穿上黑色皮鞋,喀搭喀搭的走向電梯。
『York你遲到了…』
一進店裡就看見店長鐵青的臉色!我脫下外套拿給身旁的Egil,請他幫我拿去我的櫃子放。眼前看似來客數還不多,但我清楚這還早。
『對不起!剛剛有點起不來。』
店長長的一副陽剛樣,濃濃的絡腮鬍與精細修過的粗眉。唇部頗豐,方頭大耳樣,身高不超過一百七十五。壯碩的身子與他的嬌媚實在不太搭嘎!他叫River,但他更喜歡聽我們叫他一聲姐姐。
『五桌麻煩你過去尋一下。』
我點點頭,走向五桌的客人。五桌坐著兩個人,看樣子應該是朋友。兩人密切的交談著,我坐在那個看起來有點像大學生的人身旁。點起一根菸,白色的煙隨著音樂飄散在空氣中。
『你好!我是York!』
簡單的幾句自我介紹後,Egil也來到這桌。Egil外表非常好看,高大健壯。黝黑的小麥色皮膚與陽光的笑容是他的招牌。細長尖銳的雙眼配在臉上不至於凶神惡煞,反倒有濃濃的東方古典味。幾杯黃湯下肚,眼前的客人已喝到微醺。Egil拿出渾身解數讓他們掏出更多的錢來開酒。而我則是藉由遊戲來讓酒的消耗量加快。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昏暗的光線讓這群不知何處為皈依的靈魂得到救贖,酒精則麻醉了他們敏感脆弱的神經。在這間小小的PARADISE酒吧!名字是由River取的,他希望來這消費的客人都能將這當作樂園。我則是嗤之以鼻,說實在的,也祇有這才能讓這群人有得以遇見同類的地方!
沒錯!這是一間同性戀酒吧。
對於同性戀其實了解不深!來這工作也只是因緣際會的巧合。我女友是在做酒促的,就是以自己的美貌來推銷酒賺到的輕鬆錢,我會來這工作也是因為想輕鬆賺到外表錢。在我小時候就知道自己外表的優勢。外婆賜予我的四分之ㄧ日本血統使我與台灣人的外表不甚相同。聽說她是來自名古屋的武士世家。在戰國時代他的舊稱為尾張,是鼎鼎大名織田信長的家鄉。而外婆那代則是受封藩地的櫻井家。是個擁有家徽與顯赫身世的貴族。只是在德川政權後開始沒落。所以我擁有得天獨厚的日本武士相貌。小眼睛小鼻子與櫻花辦似的唇。小時候很討厭這樣的外形!但長大後常被誤認為由日韓等國來的。這樣獨特的外形反倒成了無往不利的利器。
店收得差不多了,我將領帶稍稍弄鬆,並且把他甩到頸後。繼續將椅子搬至桌子上。
『York等等下班去吃早餐,去嗎?』
『OK!』
我與Egil相約下班後來到這間常來的早餐店,外頭晨曦染得馬路上一片湛藍,被藍色的背景同步化的街景讓我想起台南的海!
『欸欸!放學後去海邊好不好?』
『騎腳踏車?你別鬧了!』
彧辰拿起手中的鎖匙晃阿晃的。
『我都忘了你考到駕照了!』
『上車吧!』
他將車牽來,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頭的位置。將安全帽扔給麟翔。
轟的一聲發動。用時速八十的速度直奔海邊。
夕陽將他的側臉輝映得金黃,微微的汗珠黏在鬢角上,微捲了被風吹過的直線。
『York?在發呆啥?』
眼前的Egil看著我發呆的樣子,將手擺置我眼前晃啊晃的。
『沒……沒事!我先去牽車。』
我跑向離店門口一段距離的停車格,都市最大的不方便就是違規抓得緊。將車牽向店門,我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頭的位置。然後將安全帽扔給他,一個完美的拋物線!
『上車吧!』
Egil愣愣的看著手中的安全帽,久久不發一語!
『怎麼了?』
Egil搖搖頭,淺淺的微笑。那靦腆的笑與他的外型相配十分突兀。
『沒事!走吧……………』
他坐上機車,我還在調整我的安全帽長度!他的頭輕輕靠上我的背,我手邊的動作一震。
『你知道嗎?你讓我一直想到一個人!』
『阿直,你這樣我不好騎車!』
『你的口氣、你的聲音、你的姿態……………』
陳相直是Egil的本名,而我習慣叫他阿直。但他不知為何一直不叫我的本名總是叫我York。
『阿直!你知道我不是……………』
他頭離開了我的背部。雙手扶住我的腰。
『我知道你不是GAY!』
轟的一聲發動機車,再機車發動後他輕輕的說了一句,我不太確定。
『因為…………他也不是……………。』
他們直奔海邊,他拉住另一人的手奮力往沙灘衝。速度快的麟翔幾乎被腳邊的砂絆倒。
『忘了買飲料!』
他一邊脫制服一邊拿起預藏在口袋的菸。叼著菸,摸索著口袋。
『幹!還忘了拿打火機。』
麟祥拿出放在書包內的鋁箔包飲料兩個,還有一個打火機。
『每次抽菸打火機都會亂丟我都不想講你了!』
這打火機是今天彧辰去天台抽菸時遺落在水塔邊的。
『喔!謝啦。』
麟翔設法將她點火,但強勁的海風將火不斷吹熄。
『笨耶!』
他將打火機搶下,點燃了煙兀自的抽起來。
麟翔將菸盒拿起,端詳一陣子。
『又是七星,很臭耶。』
彧辰頑皮的將煙吐向麟翔。而他一臉嫌惡的用手揮開。
『我喜歡啊!』
我點了一個蛋餅,乘還在等待時走出店外抽菸。但懊惱的是我的打火機又不見了。
阿直從背後走來,拿了一個打火機。
『你剛剛掉在五桌的,我幫你撿起來了。』
他試著想幫我點燃,我有些不耐煩的看著他笨拙的動作。
『笨耶!我來啦。』
喀鏘一聲火點燃。
他看著我抽菸的樣子,也在我身旁點起菸。
『你也是抽七星呢!』
阿直點點頭。
『你們的東西好了喔。』
早餐店的歐巴桑大聲的么和,我兩相視而笑。
『等等吃完你要去哪?』
阿直將醬油膏淋在蛋餅上,邊說。
『回家吧!我女朋友還在等我。』
阿直聽到我說女友時臉色顯得不自然。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不是GAY為什麼要來這做呢?』
我頭也不抬一下,用手伸至他眼前,大拇趾與食指相互摩擦。
『錢啊!』
我調皮的笑了,他也無奈的搖搖頭,帶著些許的苦笑。
『是啊,都是為了錢啊。』
騎車回家時路上的街燈已經熄滅。日光讓大地重新復甦,馬路上滿滿趕上班的人潮。生氣蓬勃。
試著在腦中追逐一些記憶,有的記憶像斷線風箏一樣遠去不可追,有的則像刺青般烙印當初的痛苦。
台中似乎是個看不到海的地方!我懷念那片被夕陽鋪上直線光道的海洋。我懷念那段什麼都不知道只需往前衝刺的時光。我懷念那段騎腳踏車讓全身汗水淋漓的趕上課時期。我懷念台南的一切一切。
台中雖美,它擁有最完全的藝文空間與絕對的都市價值觀,卻換不到台南民間的相互問候。也換不回我熟悉的青澀記憶與初戀時光。我來台中很久很久了,卻也為這深深的不融入感而苦惱。說實在的!我很想家。
突然對自己下了個決定。我打了通電話跟女友講今天要回台南。
因為………我也好久沒有回家了……………
匆匆向店長請了假,店長跟我表示阿直也突然向他請了假,他一直以為我們要出去玩,但說實在的阿直要去哪我也不清楚。他不停的追問使我有些反感!總之…他準了我的假,以三十分鐘的碎念達成交易。
我直奔和欣客運,用了一百五十元換來一張通往家鄉的路。
西螺……鹿港………
只有在大學時期很有義氣的陪伴同學衝去吃有名的小吃。
彰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國小旅行時看那高大且無意義的大佛。
雲林………
恩……黑道很多!除此之外我還真的沒啥印象。
嘉義……
外婆過世的地方,他從日軍撤台後就再也沒回去家鄉過了,在台灣他的台語變得流利,但偶爾脫口的日語還是洩露了他的身分。她會覺得遺憾嗎?在日本出生的他卻在異鄉死去!
水上……圤子………
舅舅與其他外戚居住的地方,只有小時候外婆還健在時常回去。而後他得了老人癡呆就再也沒回去了。聽說外婆在癡呆後認不得其他人,而且只說日語。大概是在癡呆後他回到了少女時期,那個他還在日本的時期吧。
新營……麻豆……
隨著離台南越近,心情卻不自覺的沉重。這麼久不見了,台南還是我想像中的樣子嗎?
『終點站…台南到了!終點站…台南到了。』
台南…到了………
不知何時車站多了些街景擺飾!不知何時老舊的街道紛紛漆上了新油漆!不知何時台南狹小的街道也開始車水馬龍。
但這股熟悉的潮濕味、這裡烈日下黝黑的笑容、這裡悠然的情調,都是我曾熟悉過的台南。
高中後麟翔與彧辰就沒有再聯絡了,在某個晚自習後麟翔對彧辰表明心意。而彧辰嚇到,他從不知道麟翔對他的感情是這樣子的。他下意識的躲避麟翔,而麟翔也黯然的消失在彧辰的生命中。
『如果當初我沒這樣做!你會消失嗎?』
我騎著機車喃喃自語,目的地……海邊。
我一人走向沙灘,彷彿還看得見當初兩個天真的孩子在沙灘上笑鬧、奔跑。
『如果………我不在的話!你會知道嗎?』
脫去身上僅著的白色背心,我奔向海灘。赤著腳,感受沙子從底部吸收的灼熱。
海岸上空無一人,只有我向前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背上的彧字刺青被陽光曬得發亮,我回想起刺青的當初。
『為什麼想刺這個字?應該有很深的意涵吧?』
刺青師傅的疑問隨著針針入膚的機械聲從背後傳來。
『沒!這是我的名字,只是想有點個人特色罷了。』
刺青師傅點點頭。
『這個名字喔!怎麼念啊?』
『念ㄩˋ。三國旬彧的彧。』
『真特別!』
我在想,人長大了!真的什麼都變了。
以前常陪伴著我的他不見了,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雖陸續有他的消息,但我總沒勇氣真的去打探。
我拿起一根菸,海風使我的火一直點不著!
『shit!』
忽然有個人拿了一只防風打火機給我。
我環顧四週,只有我與他兩人。畢竟清晨的海並不吸引人。
『台中都看不到海,對吧?』
『你怎麼會來這?』
『我來參加我朋友的忌日!』
我點點頭,呼出一口菸。
他摸了摸我的刺青,一筆一劃的寫上刺青原有的軌跡。
『你讓我一直想起一個人!』
『我知道!你說過好多次了!』
『今天不用陪女朋友?』
『難得休假,回台南看看!』
『是喔?』
他定定的看著我,黝黑的小麥色皮膚,雋朗的外表。
『他叫袁彧辰!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我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我們是在唸大學的時候認識,他是一個異性戀,帥氣的外表讓他受很多女孩子的青睞。』
我繼續沒抽完的菸,接近十點的陽光刺眼的讓眼睛幾乎睜不開!
『他喜歡海,他抽七星,他跟你一樣都會罵我笨!你好多動作好多行為都像他!』
『但我不是他!阿直。』
阿直站起身,他向大海另一端大喊。
喊完他的眼淚怔怔掉下來。
『我知道!』
他的胸前放了一支帶梗的白色玫瑰花!
『因為他死了』
我笑了笑!接著說:
『死於一場交通意外』
阿直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我笑了笑!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叫做李麟翔的男生,在高中時期認識了另一個叫做袁彧辰的男生。
一開始,兩人像一般的好朋友一樣會互相打鬧,抽菸喝酒。到處亂看妹。
直到某次麟翔約彧辰來他家住時發生的台灣百年大震。彧辰將身子壓在麟翔上保護麟翔。
麟翔就開始無可救藥的喜歡上彧辰。他當然知道這樣的感情是不對的,他拼了命的壓抑。可越壓抑這感情就顯得越濃烈。
在一次的晚自習裡,麟翔向彧辰告白!彧辰就從此消失在麟翔的生命裡了。
『York你……………』
我做勢叫他不要說話。繼續說道。
麟翔試過很多方法要忘記袁彧辰,但全都徒勞無功。在一年年的時間裡她深怕忘記他而將名字刻在自己背上。
一個手掌大的彧字刺青。刺青的當下他很痛,但不是簡單的皮肉受苦之痛。而是彧辰消失的這幾年對他心中的痛。
而爾後再過幾年,麟祥接獲了他消失後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消息。他的死亡。
阿直深吸一口氣,他看著胸口的白色玫瑰。
他死了!彧辰死了,那麟翔對他十幾年的愛戀怎麼辦?他去參加彧辰的喪禮,滿滿的白色玫瑰堆滿禮堂,十分的歐式風格。他拿起了一朵玫瑰,在望向彧辰的遺照。他暗自許下一個決定。
在彧辰離開後他要繼續他的生命。他模仿了他的一切,他交了女朋友,模仿他眼中的彧辰對出他可能會做的任何決定。
麟祥抽起了彧辰最喜歡的七星,他用彧辰豪邁的態度對待任何一個他遇見的人。他想這樣,彧辰就沒有死,他活在麟翔的心中,而麟翔也不在是麟翔,而是延續彧辰生命的一個個體。最終,他離開了台南這個隨時都有彧辰影子的傷心地。來到台中。
阿直看著我,拿起了胸前的白色玫瑰。將花瓣一辦一辦的拔下。
灰色的沙灘上躺著的有白色的花瓣,與我跟阿直透明的淚滴。
『知道了吧!阿直!』
『我知道了!麟翔!』
我對他笑了笑。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本名呢!』
我兩相視而笑,還有止不住的淚滴。
我到彧辰家上柱香,阿直陪我。
彧辰黑白色的笑臉,對我倆來說都是生命中……最美又最痛的回憶。
回程的車上,我打通電話給女友請他幫我準備我喜歡吃的東西。
『那你………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當袁彧辰的影子?』
阿直的話還在我耳裡迴盪。
我對自己小小聲的說: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