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暢地關閉一扇又一扇的窗,鎖上。
逆光的側臉看不出表情,只有輪廓映著金黃色的光芒,好耀眼,他應該微笑著吧。
「怎麼了?」也許是察覺到教室靜得不尋常,他回過頭問,身形籠著一圈光暈。
「啊、沒什麼。」我敢緊拉開視線。在抽屜待了許久的左手取出一本課本。
「原來是在發呆,難怪動作快不起來。」這次聲音裡帶了笑意。
理了理書包裡的東西,把眼鏡盒塞進空隙,最後鉛筆盒也疊到上面。
喀擦
最後一扇窗戶被鎖起的同時,我扣上書包,兩個極相似的聲音湊在一塊。
「我收好了。」
「終於。後門鎖了嗎?」
「鎖了。」
「那就走吧。」
「喔。」
於是我們並肩走在被夕陽染紅的校園裡。
這是第幾次了呢?
有時是陰天,有時會下雨,有時天黑得比較快,他也從比我略矮抽高到比我多出半個頭,但是從國一的第一天起,他總是替我關窗戶,問我「好了沒?」,然後和我一起走向腳踏車棚。
這麼說來,他好像有個全勤獎可領。
升上國中的頭一個禮拜,我幾乎沒有和班上同學交談,只有在放學時,不得不向這個主動去關門窗電扇的怪胎道謝。
很不可思議的,如果和他在一起,不開口也不會尷尬,我在人前總是沒由來的緊張,他卻是個例外。一個禮拜過後,我不再道謝了,大方享受起和他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和沉默。
「妳覺得這個班怎樣?」有一次他問。以他而言頗為突兀,又不像沒話找話講。
「就……一般般啊,還能怎樣?」
「我有時候會覺得當初去考資優班就好了。」
我們的成績通常在全校三十名內。
「是嗎?我想國中男生到哪裡都一樣,是你太異常了。」
知道他放學之後會等我的人,開學一陣子後漸漸多了起來,其中也不乏喜歡拿來調侃的,可惜我對同學來說比較像牆壁,他的反應也很平靜,那些人不到三天就開始無聊,轉移目標去了。
「以男生而言,你還真是珍禽異獸。」
流言傳得最起勁那一天,我說。
「女生就沒人去鬧妳嗎?」
「怎麼可能,再怎樣沒存在感,這種時候也會有人來『關心』,此時不關心更待何時。」
「那……」
「全部被我一句話擋掉了──或者應該說,聽過我一句她們就得追了。」
「什麼話?」
「『其實他是女的,妳們不知道嗎?』」
無言以對的背影也許是因為這回答太欠揍,也許是因為太出乎意料,更也許是因為沒辦法用這招阻止男生方面的攻勢。
我補充道:「還要記得語帶驚訝。」
然後他噗嗤一聲笑起來。
因為天色已經暗下來,他沒有先關燈,停下動作看著我的臉笑得那樣開懷,讓我忍不住也牽動了嘴角。
是嘛,別老皺眉頭,笑臉明明更適合你。我想。但終究沒說出口。
偶爾咕噥著「這個班實在很討厭」的他升上三年級,該說果然嗎,被班上的一群男生排擠了。
原因出自太過幼稚的正義感。
會出手相助被霸凌的弱勢同學當然沒人會說不好,公民考卷出這種題目簡直送分,連那些出手霸凌的人都會答對,問題在於方法,他不曾挺身站在前方,而是去把老師找來,這正是叛逆期的少年最瞧不起的行為。我也明白了,他的一舉一動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而且還是最簡單的那一種。
「被排擠的人通常是有原因的喔。」
某一天我忍不住開口。
「我知道。」他的語氣雖然平靜,步伐上卻洩露出些許焦躁。
「這樣的作風不能說是缺點,但對狀況也不會有幫助,事情沒有那麼單純。你也注意到了吧?你的作法只會讓其他人的霸凌變本加厲,如果不出根治的方式就不要插手,更不要向所有人出『我才是對的』的嘴臉。」
我能感覺到他被激怒了,三步之後,他說:「妳比較聰明,想得出辦法阻止,為什麼不做?這樣……」
「課本式的感想就免了。」我堵掉他下半句,盡量堅定地說:「我也不敷衍你。不做的原因就是我很懦弱。只是這樣而已。」
大白天都顯得陰暗的腳踏車裡,夕照似乎更加血紅。疏落的腳踏車影子被拉得好長,班上分配到的停車格只剩一藍一銀兩輛車分據兩端。
剛開始沒多久的蟬鳴更突顯出這段時間的靜默。
在校門口,他頭也不回地跨上腳踏車,「再見。」道別聲音帶著些許僵澀。
「喔,明天見。」
那之後,他處世的態度便稍稍改變了,雖然只是一點點,至少現在他已經不再被排擠得那麼害。
畢業典禮一天天逼近,每一天、每件事都在提醒我,我們即將迎來的最後一聲「再見」。
我們都考上了頂尖的高中,但他的是男校、我的是女校。
常常,我想說些什麼。謝謝他陪我放學也好,這段時光對我而言多珍貴、我有多喜歡也好,越想說就越說不出口,面對那句「怎麼了?」,我還是用笑容敷衍過去,太像我的作風了。
畢業紀念冊發下來時,我想,說不定用寫的會簡單些。
真正接過他的畢冊、拿起筆,簽上的卻是「願你在高中有更美好的未來,循著夢想的軌跡飛翔」這種寫小說一般的東西。名字還簽得很醜。
反而是他端正的筆跡佔了我畢冊上很大一塊,包括能認識我有多幸運,即將分別真遺憾,最後他寫道:「多虧妳,我學到了很多。」
在上面簽名的人不多,所以每個人能寫的位置比較大,但他是所有人裡面寫得最多的一個。
為什麼我不能學著率直點呢?
站在窗邊的身影令我越來越難直視,即使感覺到他日漸遠離,我依然抬不了手去挽留。
終於,迎向畢業典禮當天。
典禮在室內體育館舉行,學校難得開了冷氣讓我們吹,薄薄的鐵皮屋頂傳進些微熱度和蟬聲,同學們臉上比起不捨,更多的是投向光明未來的期待,台上平板地唸著稿,試圖以畢業歌逼出一些哀傷,和預演完全一致地頒下各種獎項。
我和他都上了幾次台。
聽彼此家長說「常聽他(她)講起妳(你)的事……」
國中的最後一天我們沒有騎腳踏車來,也沒有一起在教室裡待到最後。
「我去開車,在門口等我。」媽這麼說。
我抱著剛領到的獎項、畢業證書和少數幾個朋友寫的卡片站在大太陽下,無趣地張望著,竟然看見了那個和自己相似的身影。
他正好和我對上眼。
「我爸去開車了。」他走到我身邊。
「我媽也是。」我答得平淡,胸口卻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說出所有沒說出口的話。
他今天一整天都笑得很燦爛。
「怎麼了?」
說啊,快說!趁現在……
我確實張了口,吐出的話卻不是預想中任何一句。
「升上高中不要再被排擠了喔。」
「知道啦。」
他苦笑著。
「啊、我爸來了。」
「是喔,掰掰。」
往前走了兩步,他想起什麼似地回過頭來:「妳也是。書包收快點啊!」
「吵死了。」
他離開了,繼續往前方前進。
那麼,我也該走了。
看著家裡的車子緩緩駛過校門,我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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