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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前輩,這麼做真的可以嗎?」亦純惶恐問我。

「有什麼關係,妳不過是幫我翻譯。夏教授有不少著作,甚至是我代筆。翻得不好,出版社也是找我。」我審視著亦純翻譯的文章,希望她放心,然而她翻得實在不高明,「不過,我和教授是完全的心靈相契,我們師承一脈,因此,我寫的就是他寫的。妳也要用這種態度來翻譯,從我的角度去琢磨。」

「前輩,我很謝謝你讓我參與這麼多。我……」

「吃不消?」

「不是,」亦純低著頭笑,「我只是突然覺得我變得很重要了,很有存在感。」

「妳存在啊?那很好。」我拿起已翻譯好的約翰奈許傳記,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研究數學到最後,只在乎他自己存不存在。

在頂樓吃完午餐後,我們閒坐著。

「夏教授叫我跟你說──不是,對不起,我講錯話了。」亦純傻笑著,仍舊一慣地愚蠢。「夏教授常常跟我說他很感謝你,他目前忙著應付政商,他現在學界的成就幾乎都是你掙來的。前輩,你怎麼會甘心為夏教授付出這麼多?」

「秀才人情一張紙。」我說,開始說一個很老的故事。

「上物理課之前,便聽聞學長姐說:「這人是傳說中的大刀。」他第一次來上課的樣子我還歷歷在目,一頭愛因斯坦式的亂髮,彷彿他天生就是注定要教物理的樣子。我不太能適應他的山東口音,艱澀的物理搭配他的鄉音,果真如同喪鐘敲響。第一次期中考,我竟然不及格,這對以往在學校名列前茅的我來說真是重大打擊,第一個學期我鐵錚錚被當了。

「第二個學期的期中考,毫不意外我又考了個零分,但我氣不過,物理實驗課時我便問他:『老師,考零分還有救嗎?』他笑笑不語,我接著說:『你上課像我這麼有趣就好了。』他又笑了,搭著我的肩膀說:『努力!就有救。』

「下次上課時,他突然天外飛來一筆:『有一天我發現,柳丁的剝法也是學問,從左邊剝的話可以剝下完整的果肉,從右邊剝的話就會剝得爛爛的,漢嘉,你說有趣嗎?我覺得物理真美!』那一刻,我被他感動了,既然他可以為我改變,我還有什麼藉口去排斥這門課呢?從此,我和他的關係轉變成亦師亦友,雖然分數仍在及格邊緣,但不再被當,努力果真有救。金庸說刀可分天地君親師五位,教授他這把大刀便是以浩瀚的物理為天,濃厚的鄉音為地,嚴謹的治學精神為君,但他也有罩門,他是個親切的老師,只要用心去了解他,他會了解你。

「兩年就這麼過去了,教授在教我們最後一堂物理課時之後,仍一如往常細心教課,絲毫不懈怠。但我好希望他能說些什麼,班上很多人都快哭了,他怎能無動於衷?畢竟我們四學期的物理課和物理實驗的時間都是與他渡過的。

「快下課時,他發給每人一張白紙,然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行字: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他說:『理論上來說,這是我教導各位的最後一堂課了,當然,若是各位未來的電子新貴願意轉到物理系,那又另當別論了……言歸正傳,古人有句話說『秀才人情一張紙』,我這老秀才只能把這兩句話送給大家,希望你們永遠記得,謝謝!』看著當天的景象,我方才領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是句空話,世界上真有那種導師,會讓學生主動獻花、湊錢買卡片、搶著合照的。在這個學生常把「幹您老師」掛在嘴邊的時代,他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當做「師父」來景仰的人。那天,大家簇擁著他的時候,我只默默坐在椅子上,雖然我和他是最要好的,但我不曉得該跟他說什麼,最後也就什麼都沒說了。

「故事就是如此。」

「就這樣,你轉到了物理系,成了他的得意門生?」亦純問。

「對我而言那不只是一張紙,那是我的信仰。我相信那種真摯的情意。」

「漢嘉哥,我覺得你就像是一則理論,卻又完全能在現實中實踐,是個真正完美的人。」

「那,還算是個人嗎?」我俯在頂樓鐵欄杆,點起菸來,只最近一禮拜,我已養成每天一包菸的習慣。「我只感覺像一趟旅行,我不曾停下我的腳步,我很想到達目的地,雖然我不知道我在趕什麼,可是我停不來,因為我就是可以比任何人都快。但路越走越窄,沿途的風景越來越少。最後,沒有人了,在我的面前,我領先他們,太遙遠。到了目的地,卻忘記了旅行的意義。」

「我也喜歡旅行,我沒錯過每一次的遠足、畢業旅行。」亦純痴痴笑說,露出牙縫的菠菜。「但我最喜歡的,其實是出發坐遊覽車的時候,一邊喝著可樂,吃著零食,跟身邊的人玩牌,我只喜歡移動著的感覺,我不在乎到哪裡,甚至希望永遠不到目的地。」

她的表情讓我泫然欲泣,我彷彿看到了摩托車照後鏡映出的小羊。我們也曾經像是孩子,為了每一趟出遊的啟程而高興,而那樣的純真隨著年紀已被我拋棄。

「我為什麼會成為這樣一個我?不夠愛因斯坦那麼聰明,又不夠那麼……妳。」我情不自禁撫摸起她的臉,她為何擁有這麼棒的表情?「妳其實表裡一致。我,只是虛無。」

「沒有人是虛無,我們要相信神,神給了每個人一個旨意。」

「肏她媽神!神為何讓我如此?什麼都是神的旨意,當我有許多疑問時,又說不可以試煉神。」濕氣凝聚,打火機已點不起,我打開了頂樓的鐵門。「真他媽好天氣!」

「不要回去!祂聽見了,祂要為你哭泣。」亦純說,「神無所不在!」

「那為何從沒有人能證明?」

「那為何許許多多人相信?」她向我靠近,「祂存在所有東西裡,是每一顆雨滴,甚至是……」

一個吻。

 

包裹

「漢嘉,寄來了一封掛號信,還有一個包裹。」亦純說,她和我同居了。「我去買早餐,你慢慢看。」

這封信是萬劫寄來,他又把那張支票寄回來,另有一張簡短的信。「1.這些錢是你的稿費,自然是屬於你。2.和這筆錢一樣,你屬於你自己,我不會恭維人,就像我說阿里是個拳王,只是在陳述事實。3.你的鋼筆字很醜,要多練習。」

這個包裹就奇了,是從香港寄來的。拆開來,裡頭又是許許多多的信,都是寫給一個叫鍾音的女士的。關我屁事?

「幹!」一封封信看過去我不由得一驚,認出那是教授的筆跡。只有張信紙是屬名給我的,出自另一個人的手筆,寫道:「賀先生:我在真實時報看過你底專欄,雖只寥寥幾筆,但卻寫出了人間底真理與正義。本人是您最忠實底讀者,我也是獨子小犬王教授底80高齡底寡母。小犬是一位愛妻子、孩子而又孝順父母底年輕人,無任何不良嗜好,他很單純又很善良,忠厚老實,偏偏遇上了狼心狗肺底妻子鍾音。

自從她與夏之還通姦以後,就心不在家,趁著小犬在波士頓教書、管理醫院,竟偷偷轉移小犬戶頭底存款到她自己底戶頭。現在我已被趕出家門(房子登記在她名下),小犬在異國全不知,她已準備好離婚手續。

我無所謂,都是將入土之人,只是心疼小犬。我把我蒐集到底夏之還寄給她底信交給您,您是聰明人,看了就會清楚明白。您想必也知道我將這些東西寄給您底用意,我也心疼您,我知道夏之還是您底老師。但亞里士多德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我希望您可以同真實時報的萬劫先生,一起揭發夏之還底真面目。」

這陳舊的我自己也很愛引用的亞里士多德給了我重重一擊。

 

軌跡

師母在俄文系教書,我買了兩杯咖啡,在教室外等著她下課。我想從她的面容尋找線索,可是她臉上只有兩個字:專業!

「漢嘉?」師母的笑容永遠是那麼驚奇的,直接反應內心的,而不是出自於深思熟慮。我搶過她的包包和書為她拿到辦公室,我不喜歡和她客氣,我知道這樣做她會高興,我總可以為這種笑容作任何事。

「老師他就快回來了,在一個禮拜,你再辛苦一點。」

「我不辛苦,亦純會幫我。」

「你和小羊很久沒來我們家吃飯了,有空就來吧,今天?」

「小羊出國了。」

「小羊出國唸書了嗎?那你要更關心她。」師母說,臉上那關切的表情讓我很難過,我完全是往她期望的另一個方向走。「你老師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我什麼都要寄,錢要寄,牙刷也要寄,牙刷只剩幾根毛了,他都還照樣刷,他不會買牙刷的,他對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能照顧。」

「梳子呢?」我調皮問道,老師有個外號叫夏刷子,頭髮亂得像油漆刷一樣。

「他的頭髮是碰不得的。」師母認真的表情很可愛,她小巧的臉上,五官非常突出,這使她的美不會因歲月而逝去,無論如何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始終像希臘的塑像般深刻。「你不知道,他在波士頓出過一次嚴重的車禍,頭部開過刀,還好,幫他手術的是個華人,王醫生,特別地關照他,那次真是難關啊!」

看著師母,我不安地揣著我的背包,背包中裝著那些信,我已拆開過其中一封,雖只看了開頭幾句,卻噁心地叫我無法忘記,教授寫著:「音,昨晚看電視,有通乳丸的廣告,我忽然想起妳說通乳丸的故事,我想得歇斯底里,趕快去用冷水洗了臉,洗了以後才好一點。太好吃了,妳的乳房實在太好吃了!

教授

教授給了我一個擁抱,我提著行李叫了車,教授說吃日本料理。

「我同幾個委員還有台商到深圳去,別以為大陸起飛了,現實還是不忍睹的。那兒多數的大人孩子們都穿著破爛的衣裳,住在窯洞裡。最使我驚心的是那時正鬧蝗災,我買顆雞蛋吃,剝了殼,一群難童搶著石灰質的雞蛋殼,放入嘴裡。」教授用濕紙巾拭了額頭,低語道:「但沒有一個人向我要,也沒有一個人向我搶,只是用乞憐的、無光的眼睛看著我,這一群十歲、八歲、六歲、五歲的難童,啊……

教授菸酒不沾,連毛豆也不剝。我飲著清酒,胸膛熾熱,他還是那麼悲天憫人。

「漢嘉,亦純說你出了車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教授問。

「沒有,我都處理好了。」我仍每天去探望陳伯。

「這一個多月,你辛苦了。真的謝謝你。」教授握著我的手,他感恩且惜福,謙虛卻受萬人景仰。「萬劫還有找你麻煩沒有?」我說並沒有,他卻凝重道:「他,卻找上我了。」

「最近有人在找我麻煩,我到現在搞不清楚是誰,政治界、商界還是學界。可是最麻煩的是他們找了萬劫。萬劫是那種顛倒是非的人,為了賣書可以登廣告,把自己捧成神。他一直看我不順眼就因為這個吧?你看我賣書登過廣告沒有?我從不讓出版社幫我登廣告。」

「那真是噁心。」我說。

「你看,我最近就掌握了這麼多黑函。」教授丟出許許多多文件到桌上,「漢嘉,你收到過什麼東西沒有?」

「寄給您的東西,私人性質的,我都沒拆。」

「那就好……來!吃東西。」教授夾起生魚片,我不懂他如何能無憂無慮,他不是被攻擊麼?反而是我沒有食慾了。

我走路的步調仍是一如往常地快,雖然已沒什麼好忙的,教授接手了中研院的計畫,翻譯交給亦純處理,每天只寫兩千字自己的博士論文。每天每天,不停探望陳伯。這天,還是帶著鮮花來到了醫院,病房門口站了一個彪形大漢,我看不清他的臉,他太胖,五官全埋在橫肉裡。

顯然他沒有讓開的意願,我說:「我是來探望陳伯的。」

「幹!快滾,撞了我爸,你別想息事寧人!」

「我--」病房門騷動,又跑出了好幾個兄弟,我回頭就跑,好挫折,究竟是怎麼了?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我請了一個長假,專心跑法院。陳伯委託了律師告我,大致是說傷者傷勢嚴重,數月不能工作,要我賠償這些期間的工資和開銷。白天,跑法院,跑圖書館找法條。我很憤怒,我並沒有錯!感覺被羞辱了。夜裡總冒著冷汗驚醒,慌慌張張想著最壞的情況,我去哪裡弄兩百萬?

這天法院退庭後,有人拍了我肩膀。

「看你這幾天都在這跑,幹什麼啊?」是萬劫。

「被告了。」我說,「你呢?」

「被告,也告人。」萬劫嘻皮笑臉,我無法想像一個人在法院會這麼快樂。「臉色這麼蒼白,你怕啦?」

「我只是不懂,任何事牽扯到法都是劣等的,我一輩子都活得合情合理,我相信自己。可是,法官呢?他會不會相信我?」看著他癟嘴的臉,我無助哭了,「我完了,他有證據,他提出每個月的收入證明……十五萬啊!」

「你是說那個擺地攤的?」萬劫的記憶力真是驚人。

「那個擺地攤的。」我失神地重複他的話。

「這種事情太簡單了……」萬劫嗤之以鼻說。

萬劫當場幫我寫信,拿著陳伯的「每個月收入至少十五萬證明」,計算他工作的年數,針對他擺地攤不繳稅這點,威脅他要寄到稅捐處,在官司開始之前先課他欠繳的天價稅金。

「愛報高收入敲竹槓,看他多會虛報!」萬劫得意笑著,我心頭的陰霾也掃除了,然而,卻更感悲愴,我說了一個我以為這輩子都派不上用場的詞。

「對不起。」我是那樣地對待萬劫,萬劫卻是如此對我。在他面前,我像個孩子,只能盡情哭以得安慰、以求諒解。「我對不起你!這一生,我第一次對不起一個人。」

「你以為我橫眉冷對千夫指時不害怕嗎?其實我也害怕!但所謂勇敢便是膽怯的同時卻不逃避,真實地對問題做出自己的回應,這樣才算是個男人。你有天會懂的。」他扣住我的肩胛骨,「不要哭了,男子漢不許哭的!我這輩子只哭過一次,是當兵的時候,有一枚催淚瓦斯……」他只短暫向我展現了內心的溫柔,隨即又恢復他的強韌與笑語。

隔天,陳伯主動要求無償和解,看著他悲哀的表情,我不由得一陣傷感,拿出五萬元給他。

陳伯哭著說:「賀先生,對不起!我是下等人,我不親像你,誰給我什麼我只能接受,是有人教我這麼做的。」

回到家裡,坐在沙發上,思索著便到了夜裡,這陣子我究竟在忙什麼?我不知道。

「還沒睡,官司進行的如何?」亦純一回來便問,「夏教授很關心你,他說有需要什麼一定要跟他說。」

「妳很忙吧?」

「沒有你當然忙不過來,教授任何事我都要跟進啊!」

「官司和解了。」我說。

「什麼!和解?」亦純很訝異,我拿出一張陳伯給我的,她的名片。

「我不氣妳,只請妳別對我說謊。」

「夏教授說,要奪去你的時間。」她說,「你欺騙了他,你沒有告訴他包裹的事。」

「妳告訴了他?我還在調查,我要弄清楚真相。」我拿出藏在床下的巧克力盒,裡頭的信都不見了。看來已真相大白。

「真相就是,你毀了你的前途,你已經在所有的計畫裡被除名,丟了職務,論文不可能通過,沒有學校敢聘用你。漢嘉。有些事是不消說的,只會越描越黑。」亦純說。

「妳還敢正視他嗎?他表面上是個清流,清清如水,蔚藍如天,如在春風裡,這樣虛無飄渺的一個境界。可是骨子裡呢?那些信妳也看了吧?他吸吮他救命恩人老婆的乳房,還要吃一個,摸一個!」

「我和你不一樣,我必須向他靠攏,我不像你,多才多藝。」看著她,我無法分辨誰比較可悲。

「我……只是想要保留我的心,想要我的行為,就是我的動機,我的赤子之心。我只是……想做……好人。」

  亦純走了,我仍坐在沙發上,到了深深的夜。抽完兩包菸,我想問海明威,為什麼要戒煙?如果可以每天咖啡,為什麼煙就得戒?不如索性學萬劫,抽煙抽到三十歲。今天抽了兩包,嘶──咈──愁悶終於宣洩,煙只是引介,它為我作媒。寂寞,劃破夜空,化作煙,在書房與我相偎。當寂寞成了朋友,各自思量的人們……

  算什麼?

 

秀才人情一張紙◎賀漢嘉

夏天

之於秋

還是活潑了一點

不要忘記

要分明

臉上的是汗漬或淚跡

這首詩刊登在真實時報的封面,當王教授的母親把所有信件寄給了我時,也全拷貝了一份給萬劫,我和萬劫合作,在真實時報做了連續四天『夏之還不要臉!』專題報導,四天後的真實時報,也是真實時報的最後一期。緊接著莫名地(雖然我們心知肚明是何方的壓力),報社被關閉,萬劫大大小小的官司也都成立。

到牢裡探望萬劫的時候,我們相視而笑,笑得很開心,我們勝利了!雖然夏之還對於我們的報導連吭一聲都沒有,其他媒體也都封鎖此消息,他可以閉上眼睛,卻永遠無法面對我們的眼睛。我們寄希望於普羅大眾,我給他們一首純潔的新詩,新詩沒有道理,也不講道理。人們只會聽見他們想聽的,只會看見他們想看的。可詩中存在著真理,你不看你不聽,它仍在那裡。若你不與真理為友,它會在你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看不見想不到的地方,反過來掐你一把,它會是你入睡的夢魘,是你致癌的遠因。

未來,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我想起萬劫說的:『今天就是未來。』未來,我哭泣時心也不會碎,寒冷時身體顫抖著也會生暖,只因我處在真理的懷抱裡。

出了看守所,天空下起雨,我終於放慢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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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