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瘋了。」

男人側首,不忍看那個神情呆滯,彷彿沒有靈魂的金髮少女。

我知道。少年溫順的回答,他的指間還拈著幾錠藥丸,在這之前,一樣的藥丸曾被強行餵入少女口中。

「你為什麼不送她去治療?」

她是我的。少年猛然抬頭,卻旋即低下頭,就像一個做錯事正等待責罰的十五歲正常孩子。

男人一愣,突然想起剛剛少年強行將鎮定劑灌入少女口中時動作的冷絕與毫無猶豫,後者淒厲的慘叫劃破耳膜,不禁顫慄,然而少年僅僅是沉默。

 

這是懲罰,我對自己的懲罰。少年對男人揚起一個有些哀戚的微笑。

 

 

×

 

 

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你有時候會想起那個笑得燦爛的金髮少女,往往,一個下午就在記憶中翻出那些繾綣的記憶中溜走,細細品嚐,有甜的、有苦的。

其實,還是苦的多吧。

然後十七歲的你會痛哭。

 

你永遠也無法忘記,是你的自以為是毀了她。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十五歲的那天讓她給帶走了,你的良知,你的天真,你的單純。曾經以為自己至死也無法忘卻那時候的感受,那種渾身浴血的黏稠,鮮豔的紅刺目地幾乎讓你發狂,最後剩下的,卻只是麻木。

是的,全部都被她帶走了。

那個被你強行留住的金髮少女,那個在你黯淡生命中給予暖陽的她,那個發瘋的、在陰雨綿綿的午後,爬到一塊灰白墓碑前斷氣的她。

 

那個從來沒有求過你將她從疫區帶出來的姊姊,奇亞。

 

奇亞從來就只想和血脈相連的雙生子共赴地獄。

奇亞和貝亞,有著比淡淡眷戀的親情更加深刻的依戀,有著比容易變質的愛情更加熾熱的羈絆。

對從小沒有父母,在沒有道德紀律的貧民窟相依為命成長的他們來說,對彼此的依賴早已深刻的烙入骨血,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拆散他們。

 

沒有。

 

究竟是花了多大的代價才體認到這個事實,你自嘲的想著。

 

已經忘記是聽誰說的了,那對擁有金髮的雙生子,是上帝唯一的恩賜──在這個滿是垃圾的貧民窟。

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你笑了,他們會永遠在一起,就如同奇亞那年一臉懵懂天真,用著小孩子特有細細軟軟的童音說:「沒錯喔,奇亞和貝亞會永遠在一起。」

你永遠無法忘記,那句話裡面沒有你。

 

 

所有的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個雨天,那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因長期飢餓而消瘦的矮小身軀,在冰冷的雨水中不斷顫慄。在這裡少見的東方臉孔上滿是驚懼,冷風呼嘯著被雨水打溼的墨色短髮,那年,你才十二歲。

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終於從那群恐怖的人口販子手中逃出來了,年幼的你,對往後的日子沒有任何打算,只能在大雨的沖刷下,驚恐的佇立。

但你早就學會不流淚,因為流淚只會換取肉體的疼痛,就算此時身邊沒有手持鞭子的人口販子。

 

一道淒厲的閃電驀地撕裂了黑沉的天幕,在這刺人的暴雨中更添驚駭,刺目的銀光下,你的臉龐慘白的嚇人。

 

無法否認那時候極劇的渴求媽媽所說的上帝能把自己帶走,因為那時,好冷,身體彷彿被刺骨的寒意撕扯著支離破碎。

誰來救救我。你想這樣悽慘大叫,但還是硬生生地止了幾乎起頭的聲線,因為,那只是徒勞。

 

就在那樣絕望的日子裡,你遇見了她。

細碎的腳步踩在水漥上,濺起晶瑩的小水珠,大雨滂沱,細小的腳步聲卻清晰地傳入耳底,你看見雨中的她,蜜金色的長髮印入眼簾,彷彿看見了久違的陽光。你被震懾的一動也不動。

直到渾身溼透的她來到你的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

良久,你才能回答她這個看似簡單至極的問句。

『邵柏人。』你用中文回答她,但很明顯的,她聽不懂。

然後,你聽見自己說,“I don’t have name.”

 

這一次,女孩聽懂了,她微微的彎起了嘴角,說自己叫奇亞。

但往後數百個與她相處的日子,卻從沒叫過她的名字,你總是親暱地喚她,姊姊。

因為,你是真的將她當成親姊姊去尊敬愛護。

 

曾經想過,上帝雖然沒有把你帶走,但將祂的恩賜帶到你的面前。所以,你同樣的得到了救贖。

 

之後,你也看見了他。

長相相似的兩人一樣有著立體的五官,一樣有著蜜金色的髮,只是比起姊姊過肩的長髮短了許多,他淡漠的雙眼和奇亞清澈的藍眸十分相似,卻也迥然不同。他是姊姊的半身,貝亞。

 

光與影般的雙子。

奇亞和貝亞。

沒有比這更好的形容詞了,你想。

 

「你要成為我們的家人嗎?」

貝亞清冷的嗓音透漏的點點疏離,但你壓根本沒發現。

你被狂喜充昏的腦袋沒有察覺到任何事情。

 

老大是貝亞,老二是奇亞,老三是你。

你曾經在數個夜晚中喜悅的扳著手指頭數著,一遍又一遍地數著。

 

那時的你,以為這樣的關係是絕對,直到那一次,堅定的想法被殘忍的摧毀。

可是,你仍然冥頑不靈。

 

那是一場偷竊行動。

在偷到了麵包後,本來應該像先前一樣無聲無息的離開,卻在最後發生了變故,不知道是如何被發現的,有一群男人舉著棍棒追了出來,滿臉兇狠。

在逃跑的過程中,你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就嚇的全身發抖,顫抖的身子無暇顧及路面,一個踉蹌,你跌倒了。

同時,緊緊交握的一雙小手也分開了。

奇亞瞪大了眼睛看著落後她好幾步的你,手裡仍緊握著剛才偷到的一塊乾麵包。

這裡是貧民窟,沒有什麼是比食物更重要的,他們可以為一塊發霉的麵包拚上性命。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去救已經落入那群人手裡的你還是該逃走,你眼睜睜的看著其中一個男人越來越靠近傻愣著的姊姊,驀地,對著她大喊,「姊姊不用管我了,快逃啊!」

天知道你當時有多害怕多驚恐。

 

接著,看著奇亞猶豫過後決然轉過身的背影。

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但是,以孩子的腳程根本躲不開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一個成年男子的追捕。棍棒落到了奇亞的肩頭,她痛苦的跪倒在地,明顯傷重的肩卻那那名男人毫不留情的擰住,痛楚由那具小小的身軀強烈的顫抖可以感受出。

但你事後模模糊糊的想起,她抿起的薄唇,連哼一聲都沒有。

 

那一次,救了你們的是貝亞。

但當時恐懼極的你只記得那聲槍響,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也是在那時,你明白了一對十來歲的孩子是如何在這個險惡的貧民窟生存。

不是靠貝亞雙手握著的那支冒著煙硝的槍,而是那名站在他們身後的人。

要知道槍械不是那麼容易獲得的東西,每一支槍,都代表著統領貧民窟的其中一名老大,沒有人會想隨便以下犯上,所以那一次,你們得救了。

 

「奇亞!你還好嗎?」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與慌張。

 

你還記得,貝亞緊緊擁住奇亞。

你還記得,奇亞一臉好笑的注視著貝亞的面上有著少有的驚恐,那是一種害怕失去重要東西的驚恐,你同時也留意到,她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像剛經歷過那種恐怖的事情——如果忽略她滲血的肩頭。

你還記得,事後貝亞單獨對你說的話。

 

「你知道奇亞已經多久沒有受這麼嚴重的傷了嗎?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用受這麼嚴重的傷。」貝亞冷冷的看著你,那張與奇亞神似的臉龐卻有著她絕不會有的冷漠表情,面對氣極的他,你只能不斷地道歉。

 

深深吸了口氣,貝亞試圖冷靜失控的情緒,他側過頭,看著在遠處為正在接受治療的奇亞,「我和奇亞是雙胞胎,被雙親丟棄在貧民窟的我們從小便一起生活,驕傲的我們不曾讓別人輕易涉足的我們的生命,自有記憶來,我們就只有彼此,絕對孤寂與絕對侵佔,這對我們而言,就是雙生的意義。」

你愣愣的看著他,不懂他所要表達的意思。

 

貝亞勾出一抹冷笑,雲淡風輕的說出如利刃般割在你心頭上的話語:「你還不懂嗎?你在奇亞心中永遠比不上我,完完全全比不上!只要我說不需要你了,你就會被奇亞毫不留情的拋棄,不管你如何哀求都沒有用。」

你的心跳越來越急促,你認為貝亞在騙你,因為你害奇亞受傷了。

 

貝亞輕輕摸了你的頭,「我記得剛剛你被抓住時,你叫奇亞先逃跑,這點我必須要稱讚你,但你知道嗎?就算你不說那句話,她還是會丟下你逃開的,因為,你其實什麼也不是。」

 

「其實你根本不懂我們,你也不懂奇亞,你不懂我們隱藏在骨子底的那股驕傲有多麼深刻,我們有身為貧民窟人的驕傲,就算被外面的人稱作垃圾又如何,我們什麼都不在乎,而奇亞不在乎同伴、不在乎利害,只在乎自己、只在乎自己的半身,以某種角度而言,她的天真已經到了殘酷的地步。」

 

你愣愣的看著遠方的金髮少女,突然覺得她離你好遙遠。

你其實是不相信這席話的,貝亞也知道,他只是默默的看了你一眼,隨後就去看奇亞的傷勢了。

 

那一眼,是同情。

你好久好久以後才明白。

 

遠處正在幫奇亞包紮傷口的布萊德醫師不知何時來到你的身邊,他一臉凝重的看著你,「小子,別說我沒有提醒你,最近有夥人大規模的要抓一個逃跑的東方孩子,如果還想活命的話最好跟緊那對雙胞胎。」他的黝黑的手指指向不遠處那對金髮的雙生子。

 

「我是他們的家人。」突兀的的發言卻讓那名被貝亞稱作「死要錢」的密醫布萊德扯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接著,他用力地摸了摸你的頭。

                      

「蠢小鬼。」

 

 

直到最後,摧毀你那近乎愚蠢的天真。

那是2005年的盛夏,貧民窟爆發瘟疫,那年,你十五歲。

 

瘟疫爆發,染上的人唯死一途,就算是體質比一般人要好上許多的貧民窟的人一樣回天乏術。在這場天災中,貝亞也染上了瘟疫。

 

所有的人都決定留下染上瘟疫的人自行撤離,若不撤離,已經成為疫區的這塊土地將會是死亡之地。

或許無情,但他們何時有情。

你也決定撤離,不然根本就是死路一條,你站在平常棲息的低矮平房前,冷眼望著一個又一個倉皇逃離的人。

進入室內,印入眼簾的是跪在貝亞病床前的奇亞,她的臉上滿是淚痕,衣上滿是污血。

 

「姊姊,我們該走了,大家都已經撤離了,再不走,我們都會死的。」你走上前試圖牽起她的手,卻被狠狠揮開。

黑眸訝異地對上那雙微微瞇起的藍眸。

 

「你自己走就好了!貝亞是我的唯一,我絕不會丟下他的。」她對著你大吼,同時也是她第一次對著你大吼。

 

「姊姊不用管我了,快逃啊!」

奇亞猶豫過後決然轉過身的背影。

 

你還不懂嗎?你在奇亞心中永遠比不上我,完完全全比不上!只要我說不需要你了,你就會被奇亞毫不留情的拋棄,不管你如何哀求都沒有用。

 

你其實什麼也不是。

原來,這是真的。

 

你覺得一切都被崩毀了。

所有努力拼貼出的美好都被狠狠撕裂了。

這一次,她連絲毫猶豫都沒有就決定留下來,再一次的,你被拋下了。

 

淚水,劃過你絕望的臉。

你終究是離開了。一個人。

 

 

幾天後的晚上,你聽見了奇亞的聲音。

你對著她扯開唇線,她卻驚恐的捂住嘴。這種表情,好像是第一次在奇亞的臉上出現。

 

後來,你對著她伸出猩紅的手。

 

「姊姊,我們走吧!」

「姊姊可以跟我走了嗎?」

 

「姊姊,求求你,跟我走好不好?」

 

吶、貧民窟的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好像陽光把這裡遺棄了。

 

 

×

 

「她為什麼會發瘋?」

這一次,少年靜靜的看著他,亞洲人特有的黑眸宛如黑曜,清冷的令人發寒。

「她為什麼發瘋?」

男人又問了一次。少年終究開口了。

「我殺了他。」

殺了貝亞,殺了與奇亞血肉相連、靈魂相契的雙胞胎哥哥,只用了一槍。

失去了貝亞的奇亞,是失去了影的光,是失去了光的影,在日日夜夜罪孽深淵的折磨中,終至滅頂。

現在,她只會是我的家人。少年滿足的笑了,他面上是幾近瘋狂的清醒。

 

「蠢小鬼。」

男人沉默片刻才面部隱忍地說,這個稱呼一如當年——當少年還是那個天真單純的孩子時。

 

一滴淚水由少年眼角滑落。

但誰也沒看見。

 

究竟是誰錯了?是用盡手段的少年?是只想陪著半身的少女?還是那個對少年說「救救奇亞!」的貝亞?

 

誰知道。

 

 

 

破碎的字句近乎呢喃,男人疑惑的靠近少女想要聽個分明。

「貝……亞……貝……」

她笑了,孩童般純淨的笑靨,但嘴裡卻是嘶啞的不成聲,或許是已椎心泣血,然而少女早已流不出淚了。

隨著槍響,她的世界在剎那間崩塌,潰不成軍。

男人頹敗的嘆口氣,單手掩面。

 

噢。上帝收回了祂的恩賜。

 

都結束了。你的我的他的我們的全部都結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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