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米洛是被後腦一股刺痛感給喚醒的，在意識清醒瞬間，他先是嗅到一陣幽幽的清香，在細聞時，發現香味裡頭夾雜著濃郁的腐臭味。他的鼻翼不斷地收縮，試圖找出味道的來源，想張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被困入一片黑暗中。
是誰把綁架了他？他只記得自己正在做最後一場巡迴展覽時，在回程路上被人用棍棒打昏了過去。
等待謎底揭曉的過程很煎熬，但當他重現光明時，所看見的景象卻沒想像中恐怖，
眼前的少年皮膚相當白晰，像是沒有毛孔般的滑透，他有著一雙狹長的眼睛，但沒有眉毛，那是一張沒有情緒的臉。
惡T拿了一疊泛黃的照片交到米洛的手中。
「你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複製她，用你最大的力氣複製她。」他遞的小心翼翼，像是把某種希望寄託在米洛身上似的。
惡T用乾啞的的嗓音威脅道：「兩個月內，我要看到她的完成，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條，懂嗎？」
米洛只能楞楞的點點頭，他受不了少年的臉逼近他，有一種血腥的壓迫感。
「懂嗎！」深怕米洛沒聽懂，惡T又重複問了一次。
直到米洛用力的點頭後，惡T才緩緩離開他，那動作之慢，讓米洛受盡不少恐懼地煎熬。之後他又看到了滿臉是疤的女孩，但很意外地他並不懼怕，因為這女孩還像是個人，一個有感情的人。
剛開始他以為她是啞巴，但沒多久他就知道，只有當那少年不在家時，那女孩才會說話，而且口才還意外流利。他們經常聊天，米洛從沒認識過這麼機靈的小孩，她是如此的聰明、如此的健談。
「有一天晚上，我被熊給攻擊了，臉被撕爛了，回到家，我父母不願意認我，把我趕了出去。我只好四處流浪，沒有人願意收留我，而且我的臉爛了，還發出很臭的味道，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是哥哥把我帶回來的，他將我的臉縫好，重新給了我一張臉。」鬼娃天真地摸了摸自己那張破碎的臉，嘻嘻笑著說：「所以，不管他怎麼樣，我永遠都要跟他在一起！」
「妳跟我一起逃吧，他看妳的眼神越來越奇怪，他想要妳身上的皮啊！妳還不懂嗎？」米洛不認為女孩口中的哥哥是什麼好人，他根本是惡魔，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扒人皮，並在人皮上作畫，即使他畫的玉蘭花，美的不像人世間存在的事物，美的像是擁有人世間最濃烈的感情。
「他想要的，我都會給他。」鬼娃頑固地說，她根本不相信惡T會傷害她。
「你們都是瘋子，都是瘋子！」
「隨你說吧，哥哥給你的期限快到了，你到底能不能如期完成？」
「可以，但是我實在是…」米洛並不想讓那個變態糟蹋自己的藝術。
鬼娃摸摸米洛所做的人偶，越發越覺得不可思議，惡T抓來的這個人，能輕易仿製任何一個人，而且模擬出相當逼真的肌膚，她壓抑不了讚美的語氣說：「你真的是天才，皮膚、毛細孔、甚至皮下青筋，你都做的好像，真的用玻璃纖維跟樹脂做的啊？」
「妳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米洛好奇地問。
「媽媽吧！」鬼娃毫不猶豫地說。
「那惡魔的媽媽？」
「哥哥說，他要給我一個媽媽，一個永遠不用怕腐爛的媽媽，香香的媽媽。」
他終於豁然開朗，喃喃地說：「所以他才一直不停研究保存屍體的方式啊…」
鬼娃並沒有錯過他的回話，她高興地說：「嗯，但是屍體只能維持一陣子，他知道有你之後，我第一次看他笑呢。」
「是嗎？」他懷疑。
「他說，有了你之後，就可以放冬天走了。」
「那是什麼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
「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冬天了啊。」
米洛思索著上一個冬季是何時呢？好像是十年前了吧。
但不管自己如何被殺人犯欣賞，他一點也沒有得意的心情，反而越來越焦慮，他已經沒有時間了。雖然他的作品快如期完成，但他並不想便宜那個殺人犯，更何況誰知道他會不會滅口。他開始計畫逃跑，他觀察兩人一陣子，發現惡T去作案時，如果外面下著小雨，他就會帶著鬼娃一同前往。而拴住他腳銬的另一條鍊子，雖然鑲在木牆上，但他有自信再給他一些時間，他就能從牆上掙脫。
有一天，終於讓米洛等到機會，外面下起了雨，惡T帶著鬼娃出去作案。
他奮戰好久才終於從牆壁上拔出鍊子，但他還不急著離開，因為他知道少年跟女孩傍晚才會回來。他四處搜尋，找尋他想要東西。
他知道木屋裡有一個很神秘的房間，除了少年，連女孩都不曾進去過。他找到少年藏匿的鑰匙，那是他裝睡時發現的，就藏在窗簾下方的地板機關。
他打開了後，發現一陣強烈寒意，裡頭躺著一具冰櫃，冰櫃上結滿霧氣。他將冰櫃從室內拖出來看，然後將透明的門打開，發現冰櫃中躺著一塊用冰雕的人，但從冰塊散發的霧氣，很難清楚冰雕人的模樣，直到霧氣散開，他才看清楚躺在冰櫃裡的東西－－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和他作品一模一樣的女人。
米洛突然明白少年的意思了，把「冬天放走」是指沒有必要在保留這個冰雕吧；又或者，他致力於研究屍體的保存，無疑的就是為了保存「媽媽」的樣子。
這就是存在於殺人犯心中特殊的感情嗎？聖潔的母愛，無可取代？
米洛冷哼了一聲，變態在某種程度來說，只是一種過份的執著罷了！
他看著冰雕旁擺了些玉蘭花，那些花看起來好生硬，不知道擺在裡頭多久了，已經不新鮮了吧。
米洛對這木屋的一切都感覺噁心：沒有表情的少年，沒有臉的女孩，沒有生命的冰雕，以及滿滿用人皮裝飾的屋子。這一切都是變態的極致，他要毀了它，連帶也要毀了自己的作品。
他才不要讓少年稱心如意，消失的冬天，絕對不會再回來。
他找到一桶汽油，淋了屋子四周後，便放起一把火，徹底地燒了它們。
火勢十分洶湧，沒有三兩下，就燒得一乾二淨，這時米洛才滿意的離去。
5.
等到黃昏時，從遠方歸來的惡T和鬼娃，剎那間看到這種景象，內心就略知一二了。
惡T看著被燒的一乾二淨的小屋，心裡有一股稠悵，一切都被毀了，沒辦法重來了。他忍不住又咳出一口血，血又乾又黑，像是全身的血都吐盡似的。他明白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呢。」惡T悶悶地說。
目前只有冰櫃保住了，雖然功能正常，但裡頭的冰卻耐不住外頭的高溫給融了，或許這是最後的希望，他心想。
「我說過要給妳一個媽媽，對吧？」他看著鬼娃，狹長的眼睛帶著笑，但乾啞的聲音依舊沒有情緒。
鬼娃點點頭，她眼神充滿無助，她察覺到惡T似乎有另一種意圖。
惡T打開冰櫃，將冰櫃裡囤積的水一一用手舀了出來。冰涼的水，有一些濺到鬼娃身上，讓她覺得又刺又疼，不禁叫出聲來，那種疼，是椎心刺骨的疼，疼到她抽氣地哭著。接著他脫下一件件的衣服，鬼娃開始看見他的身體，如同臉一樣，依舊是白晰沒有血色的皮膚，接著是修長的身軀，乾扁的胸部，最後她看見他的手臂、雙腿逐漸裸露，然後纖瘦的腹部也攤開來，屬於他身上的祕密，一件件被拋開。當他終於褪下底褲時，鬼娃不禁瞪大雙眼，倒抽了一口氣。
她們是一樣的，是一樣的！她的私處長著稀疏的體毛，露出的陰部有著異常鮮嫩的紅色－－她是姐姐啊！鬼娃震驚極了，這是什麼時候的祕密呢？
只見惡T一聲不響地爬進冰櫃，靜靜的躺了下去，她命令鬼娃：把門關起來！
鬼娃哭了，她拼命地搖了搖頭。
關起來！我的話妳不聽了嗎？惡T大聲斥罵，她第一次這麼兇惡，嚇壞了鬼娃。
只見鬼娃離冰櫃更遠了，她不想、也不願意遵從指示。
兩人僵持不下，惡T終於妥協了，她嘆了一口氣，溫柔地說：「我要給妳一個媽媽，我答應過妳的，把門關上吧，關吧。」
像是催眠般，惡T使用了她聲音的魔力。
鬼娃明白，她們的世界該結束了。
所有的東西都是有保存期限的，不論屍體、不論冰雕，不論她們的關係，都只是短暫而美麗的。她選擇聽從惡T的話，不疾不徐地關上冰櫃，然後靜靜地注視惡T的臉，直到冰櫃上透明的門堆滿著霧氣，她再也看不見她的臉時，她哭了，大聲地哭了。當父母拋棄她或周遭人驅逐她時，她從來也沒有這麼傷心過。雖然淚水掉個不停，但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冰櫃。
直到惡T因為沒有氣息而使門逐漸透明時，她終於看見了惡T那張清秀的臉，雖然彷彿罩了一層冰霜，卻像玉蘭花般如此澄靜。
那種寧靜的美，比任何一副畫都還令人屏息。
鬼娃幾乎忘了自己的聲音，但她的耳朵彷彿聽見，自己輕輕喚了一聲：「媽媽…」
突然，她聞到了濃郁的香氣，氣味散發著絕望幾乎令她暈眩，她感覺到自己背後長出一隻隻玉蘭花，穿透了自己，是這麼刺痛，白晰玉潤的花兒以尖刃的花瓣旋轉開來，折磨的刀勁這麼凌厲逼人，讓她好疼啊，好疼又好痛，可是她感到一絲歡愉。
她終於又可以和惡T在一起了，進入黑暗前，她這麼想著。
米洛將插在鬼娃背後的刀拔除，鮮血滾滾湧出，她痛苦的抽搐幾次後，便斷氣了。
這刀是他捅的，因為當他看見這麼悲淒的一幕時，突然意識到，若讓鬼娃一個人孤楚的活著，只會帶來無窮的悲傷。
雖然這裡的一切令他很不愉快，但他還是有些許同情心。
最後，他將兩個人葬在一起，葬在玉蘭樹下，讓她們真正的相擁而眠。
6.
噓！耳邊有人在碎碎細語，不停歇地說話，它們聲音眾多，像是某一個聚集公眾的大廣場，裡頭交雜著鐘聲、廣播、談話聲、喧鬧聲…這些猶如棉絮的音絲。它們輕喚地，訴說地，喃喃自語地，時而歡愉時而哀戚，在極為沈靜中喧鬧。它們的聲調甜蜜，發音黏糊糊且毫無意義地交談著。
很小的時候，惡T就有意識了，剛開始只有聽見聲音，等到後來時，她才明白自己還是一個小孩，而且是一個軟綿綿的孩子，柔軟到只能揹在母親的背上。
母親不揹她的時候，她會揹著竹籃到外頭採玉蘭花，直到讓花將竹籃填滿才罷休，這時候母親的背上已經充滿玉蘭花的香味。母親放下竹籃後，緊接著又會揹起她，就生怕冷落她似的，這時候母親的背上摻揉著體香與玉蘭花香，那是一股好溫暖的味道，香香甜甜的，煞是好聞。
溫暖的背與玉蘭花香，在她記憶最鮮明的時候，就像一幅極致的美景，在她心中刻下了無可取代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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