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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向日葵先生是怎麼失蹤的。

在這個龐大嘈雜卻荒蕪的城鎮裡,向日葵先生──這當然是我們給他的綽號──算是最特別的存在。每日早晨,他都會穿著那一套衣服,循同樣的路線,撐著那把繪有向日葵圖樣的白底洋傘,走過城鎮裡曲曲折折的街道,從東到西、從清晨到黃昏。像一隻精巧的鐘裡的機關鳥,總在相同的時刻出現在昨日此刻他所在的地方。包括我在內,城鎮裡的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怪異執著。

他經過報社的窗前,是傍晚七點五十分。一見他的身影出現在路燈照亮的街道,我就知差不多可以結束工作,享受夜晚的閒暇時分。日子久了,我也開始向他揮手問好,他偶爾也會揮手回禮,幾年都是如此。

而他失蹤那日,夜晚零時,我正在家中床頭看書,忽然被外頭的腳步聲吸引,我忖度著會是誰,推窗望出去,只見向日葵先生撐著那把傘,從街道彼端走來。我喊了他,但他只向我瞥了一眼就繼續步行,最後消失在巷的陰影。

隔日,他新買的帽子被發現在扔在一間以罪犯出沒而聞名的酒館外。

 

而蘇珊娜則是在那時出現的。

那時,我們開始對那個撐傘的男人產生關心,不知道是誰,把她從外地請來。

她是個年齡與向日葵先生相仿,白髮蒼蒼而抽煙斗的瘦削老婦,裹在一身老舊衣衫中,不帶飾物,除了小指上有著個樸素的戒指。但她的眼神銳利得不像老邁的女子。我聽說,她以前的職業,就是偵探,似乎還破過不少案子。

而這位偵探在到城鎮的第二天,就登門拜訪我,向我詢問關於向日葵先生的各種事情,然後連聲謝謝也不說就離開,回到她位於對街的旅館。

 

很快經過一個月的時光,當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向日葵先生不再會回來,城鎮裡的人開始把對他的關心,轉變成一種好奇,記者與警察常常被多事的民眾追問消息時,我的編輯要我乘著這股潮流,撰寫一篇報導,來紀念這個執著的巡邏者,並允諾只要我寫得精采,就替我加薪,還給了個誘人的數字。

但當我坐在桌前,咬著筆桿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寫不出任何東西,因為我對他的了解可說是零。我本來還以為,只要我在腦中搜索片刻,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但我錯得離譜,我不僅不知道他的動機,甚至不清楚這一切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一定很久了,比我的生命都還要久,久到報社裡沒有任何人說得出來。

我們根本不認識他。

也許他的家人會知道更多。

在一個飄雨的陰天,我敲了向日葵先生的家門,有位肥胖的女士應了門,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她也同意告訴我她所知道的,但是半個小時後,我的筆記卻連一頁都尚未寫滿,因為向日葵先生實在太少說話,以至於連結髮數十年的妻子,都時常不清楚他的想法。

她慚愧地笑了幾聲,問我要不要到他的房間去看看,她說那裡放了不少他的東西也許對我的報導有幫助。我自然答應了,但正要上樓時,有個冷冷的聲音叫住我們:「等一下。」是蘇珊娜,不知是剛才門沒鎖還是怎麼,她竟然連門都不敲就逕自入內。抽著煙斗,帶著不友善的目光向我走來,然後繞過我上了樓梯,我才如夢初醒跟上,自我辯解道:

「女士,我只是想看看他的房間。」

「那也不准,你們記者只會搞破壞。」

「我保證……」

「不許!」

「女士,妳不能……」

「我說不許,我說了算。」

她強硬地逼退了我,走至樓上。我回到客廳,見老婦搖了搖頭,告訴我這段時間,她每天都會來此搜查,也許她真的能從這樣的行動中找出什麼來,她還好心地建議我,如果訪問老偵探蘇珊娜,或許會比訪問其他人都來得有用。

這聽來似乎是好主意,因此,儘管當日她下樓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吩咐老婦絕對不要讓我進去破壞,我仍是維持一定的禮貌,也沒在當下追問她,甚至在她回去時,還替她開了門,看著她連道謝都不願,就走出門口。

而此後的幾日,也確實跟著老偵探一同行動,她也沒反對,只是不太搭理我,我很快發現她跟小說裡的偵探不同,因為她從不解釋她的行動有何用意,就算發現了什麼,也不會說出來,我必須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筆記,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

幾天下來,進展極微,但對向日葵先生失蹤前幾天發生的事已有了大略的認識,文章的基本架構也弄好了。

 

但城鎮裡的居民卻開始混亂,對向日葵先生的好奇,刺激了他們的想像力。不知是誰先起了頭,然後一切就爆發了,先是有人言之鑿鑿地談論起他的下落跟過去,然後變成在八卦小報上發布所謂的私人信件跟「從某人那裡聽來的」事,最後變成到處都有人在高談闊論關於向日葵先生的猜想跟證據。這些沒有人能確定是真是假的言論隨氾濫的報紙淹沒了整個城鎮。月光、槍枝、文件、出亡、暗號、密室、香水、監視、火藥、陌生的訪客、綁架、背叛、星夜、犯罪、間碟、組織、骯髒的酒吧、雪茄、王室、小手槍、玫瑰花、暗巷影子、匕首、暗殺、毒品、隱姓埋名、遠走高飛、陰謀、逃離……

全城居民都在講他們自己的故事,試圖填滿他在我們心中空白的人生,就像一群在紙上亂畫的孩子爭相塗鴉他們想要的向日葵先生。每扇窗的每條小巷都有不友善的外國眼睛在窺看。每個口袋每副皮包都藏著致命的小型手槍。到了夜晚,撐傘幽靈的腳步聲糾纏著城鎮每個角落。甚至幾名記者也在報上發表文章,一篇比一篇曲折精彩。

而當我跑去求全城鎮唯一可能阻止這風潮的人,老偵探蘇珊娜,要她給我幾樣證據,讓我使全城相信我的報導才是真實的時候,她卻不予回應,只是繼續在眼前的信件堆裡翻找,連正眼也不看我。

這令我感到怒不可遏。

 

但我很快就不用受她的氣了;有夜,我怒氣沖沖地離開她的住處,在返家途中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有名乞丐從我面前走過去。令我驚訝的是他所穿的外套,竟是向日葵先生平日所穿的那件,我上前詢問,他卻始終說是在路上撿來的。

另一個起霧的清晨,我在一間教堂外看見牧師仔細端詳著一根躺在地上,曾屬於那位巡邏者手杖。

兩天後的傍晚,則是有信誤送至我的住處,署名羅伯特──向日葵先生的本名,約是在三個月前寫的。某星期日,我又在街上的垃圾桶裡偶然發現另一封寫給他的信。這些線索用某種怪異的方式接連出現在我面前;他的圍巾、他半年前收到的帳單、他的皮夾、他曾戴過的手套、他的照片、他長期吃的藥、他的一件衣服、被他用光的古龍水瓶、他穿破的鞋、他的白髮畫像、他的老花眼鏡、他的鼻煙壺、他的隨性筆跡、他兒子寫給他的回信、他寫給遠方兒子的信、他的草帽、他的領帶、他的家庭照、他小孩的玩具、他的另一條領帶、他的結婚戒指、他的印章、他的鋼筆、屬於他的一組工具、他的小刀、寫有他名字的一本書、他以前工作時的記事簿、他的幾本書、他與同學間的通信、他的帽子、他的舊照片、他更舊的照片。

「……我察覺到線索以一種整齊得難以置信的方式逐一登場,自老年而中年而壯年,我甚至感覺到它們在我心中匯成一條逆流河,正拉扯著置身其中的我回溯他的人生。」某個落雨的夜,我在記事本上這樣寫道。

 

而此時,城鎮居民對向日葵先生的興趣升至了頂點,幾場活動將一切變成一場狂歡慶典,在幾個特別瘋狂的日子裡,我甚至必須躲在我獨居的房屋中,以逃避外面野蠻的遊行隊伍與震天樂器聲。

偶爾我會瞥見蘇珊娜單薄的身影出現在旅館窗邊,她總用冷冷的眼神,瞧著下方的混亂景象,不發一語。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六個月就這樣過去。

亂象終於平靜下來。

最後一則關於向日葵先生的消息,是一條短短的給他的留言,不起眼地登在報上的小角落,來源同樣不明。而等秋風吹起,一切就隨落葉凋零死亡,幾乎沒有人再提起。

我滿意地將今日的報紙扔到旁邊,繼續翻閱著桌上泛黃而脫頁的記事本;他畢業的大學、他的課本、他的舊衣服……

 

他曾在城鎮裡的孤兒院度過青少年時期。

我帶了記事本跟筆來到荒廢的孤兒院外,卻見蘇珊娜已早我一步,站在爬滿長春藤的門口。我的出現並沒有讓她驚訝,只是瞧了我一眼,就跨步進去,無視於隨後跟上的我。

走過孤兒院內部長廊,彼此都沒有半句交談。她似乎很明確知道要去哪裡,要找什麼,連我也受影響而隨著她。但鑑於先前不愉快的經驗,我總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遠遠地觀察她。

然後我們停了下來。

在孤兒院一角,向日葵先生背對著我們坐在鞦韆上,那把打開了的傘斜倚著另一個鞦韆。

「你們找到我了。」

「對,我找到你了。現在請你跟我回去。」是蘇珊娜接話。

「為什麼?」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請你跟我回去。」

「不,他們並沒有在等我,他們並不需要我。」

「那麼,你的朋友呢?他們也在等你。」

「不,他們也沒有在等我,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有其他的朋友。」

「羅比,大家都在等你,整個城鎮都在等你回去。請你跟我回去!」蘇珊娜提高音量,向前跨出幾步,來到向日葵先生的背後。

而他還是連轉身也不願意,淡淡地說:「妳把我看得太重了,沒有人在等我回去。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少了我就停止運轉。沒有人在等我。」他說。見蘇珊娜還想說話,又補上:「別說了,明天我就會回去,明天,我保證。明天我就會回去過我該過的生活。讓我再休息一天,今天就好,明天我就會回去。現在請妳離開。」

說完他擺了擺手,結束這段夢囈般的對話。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回來,那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而稍晚當我想回去看看情況時,他就連人帶傘消失不見──這次是真的失蹤了。

我的一系列文章在報紙上刊出,但並沒有得到很大的迴響,後來的幾篇甚至被退稿,理由是題材太舊了。城鎮裡的居民似乎已忘了向日葵先生,也不再對他的下落有任何興趣。

唯一還在意這件事的,大概只剩下蘇珊娜。即使過了這麼久,她仍每日循固定的路線,走過曲曲折折的路跟小巷,從早到晚走遍整個城鎮,尋找著。在我的眼裡,她越來越像向日葵先生──那個執著的巡邏者。

她最新發現的線索,是我在無意間得到的一張相片,就孤伶伶躺在向日葵先生當日所坐的鞦韆上,某種隱喻似的。黑白的畫面中,是好幾個少年少女,其中的一個,笑容燦爛得令人聯想到那盛開的向日葵傘。蘇珊娜坐在安樂椅上,一如往常含著煙斗沒有說話,凝視手中恆久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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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