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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灑下,在樑柱的背後,是陰暗。

石材淡褐,組成一幢巍峨的經典-臺灣車站之首。外型方正、俐落,沉靜中包含懾人的威嚴;設計摩登,卻摻些大和遺風。時尚,是這一代人的追求:穿著時髦的女郎以走秀的步伐搖擺,穿越廣場,香奈兒的香水味隨風迴旋、飄散。

「可憐可憐我!」

令人掩鼻的惡臭,行人連一絲目光都不願施捨。老羅挪動雙腳,卻不見蒙古利亞種的膚色,黃?已被黑埋葬,塵埃、泥巴,黑得黯淡。七月,暑氣橫生,逼人出汗,但老羅扣緊尼龍大衣的鈕釦,以衣為牆,隔絕外頭的冷漠。在連身帽沿下,雙瞳是黯淡的黑,暮氣的黑,深陷絕望與自殘的黑;皺紋層疊,夾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十五年前的舊曆新年,結髮二十餘載的婚姻悄然劃上句點,失業是離婚的最後理由。老羅用剪刀裁碎最後一張名片,經理的稱謂已被後進取代,由高處被推落的瞬間,想不出理由;昔日看似真摯的友情,破碎後也湊不齊,更何況曾經海誓山盟的感情。

「你無趣,沒有一點情調。」

他收下前妻的最後一句批評,黯然離家。尊嚴,已徹底破碎,被踐踏!

七月,午後雷陣雨偶降,嘩啦嘩啦!老羅徘徊在地下街的入口,彷彿稚獸,欲出還留。他浮遊兩個情境間,擇「出」?放棄人生的人總還保留動物本能,躲雨、避雨如同進食飲水般,若周圍植片竹林,老羅必定伐竹搭屋,藏於基因深處的獸性,浮出;擇「入」?台北地下街人來人往,襯衫及膝的男學生執著短裙辣妹的嫩手,啜飲一口珍珠奶茶,這是青春進行曲,賀爾蒙分泌旺盛的表徵。但是,老羅以一身髒汙,與奢華極度對立的窘迫,最後一絲尊嚴的使然,他踏不進那長條,叫賣聲此起彼落的地下街!

徘徊,還是徘徊,不是流連,是無奈的被迫!

天水灑落,一名身著高中制服的男學生收起格紋傘面,名校標誌斗大呈現,他走過老羅的身邊,沒有一絲停留,繼續沿階而下,被雨聲掩蓋的腳步聲從亮黑的皮鞋底層傳入老羅的耳裡。

三十多年前,彰化羅家爆發激烈的爭吵,晚上氣氛甫緩,血氣方剛的老羅竟離家出走,那天正是大學聯考的前夕。「他們又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憑什麼管我?」為了捍衛初戀,老羅選擇離開這個收養自己十七年的家庭。硬頸、不服輸的硬脾氣,老羅自食其力,在加油站、速食店、派報行寄身,賺取微薄的報酬,他以時間換取生活費,天秤的兩端,擰乾光陰,向彼端交換一張張皺摺鈔票;油氣撲鼻、滾油燙手、早起送報,每一段磨練分佔他的分秒。睡眠充足對他而言,已是奢求,在無尾巷的頂樓加蓋租屋處,不過是他沐浴洗衣的空間,過期牙膏乾癟後還需反覆揉壓,才捨得讓它埋葬於垃圾堆裡。經過多年攢錢,老羅在臺北精華地段買下一間中古套房,入住的那一晚,他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當醒來的那一刻,他露出淺淺笑意,滲出傲氣。「我終於自立門戶了!」

戶籍一落臺北,兵單隔天就寄來,老羅正忖量如何反抗政府的命令,但是戒嚴時期的氛圍可不是硬頸就能隨心所欲,於是,在三張離職單上簽下名字,頭也不回,憤然入營。七百三十天的日子,老羅就被禁閉了一半的歲月,因為他的硬頸,從班長到營長,全都得罪光了。幸得孤身來臺的旅長,以同理的心情讓老羅能順利退伍,當他離營後,立刻寫了一封信向旅長道聲謝謝。

服完兵役也讓老羅的想法更趨成熟,他決定好好找一份正職,領取優於打工的報酬。保險業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抉擇,因為底薪之外的獎金制度,讓他的硬頸找到出口。

「羅仔,真有你的,才剛來一年就拿下北區第一名,真不簡單喔!」他還是不習慣睡飽,投注大量的精神,終有豐碩回報。隔年,他被升為業務襄理,帶領三名專員衝刺業績。老羅雖雙頰凹陷,皮膚粗糙,但穿上西裝也漫出輕度的威嚴,更讓一名女專員愛上了他,兩人陷入熱戀。

這段辦公室戀情不僅治癒老羅被初戀情人背叛,被灼傷的那一塊內心,更在一年後修成正果,結為連理。在老經理充當男方家長下,婚禮簡單隆重。婚後,小倆口擠在小套房裡度蜜月,熱情襯出歡愉,短短七天的假期烘托出婚姻的美好,卻在歲月睥睨下,成了假象。大兒子在元宵節過後哇哇出世,但孩子帶來的似乎不是喜氣,老羅再次想起被親生父母遺棄的不堪回憶,「相欠債」的念頭為和諧敲響喪鐘,思想傾斜,情緒暴動開始成了常態,怒氣如潰堤大水,以暴力尋找出口,發洩後的殘花敗柳,血流一地的哀愁。她的世界開始灰暗,走過幽谷還是幽谷,終於,在老羅中年失業後,她斷然切掉彼此的連繫。

雨水沿階梯滾落最後一滴,老羅搖晃爬上車站廣場,池水依然由水管噗噗噴向天空,水花上不去,就向後俯落。星球還在轉動,行人依然穿梭,但,老羅的雙眸並沒有被雨水洗淨,還是灰濛,是黯淡的黑,暮氣的黑,深陷絕望與自殘的黑;滯,化不開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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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