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站在這裡的理由很單純,只是為了少繳幾張紅單子而已。

 

 

* * *

 

 

事發2分鐘前:

 

「嘿,你幹麻減速啦!」金鬆少年A說。

 

「前面有交通警察,你沒看到哦!上次被抓罰了三千六,你忘了嗎?」紅髮少年B說。

 

金髮A側過頭瞄了瞄,大笑:「幹,你是白痴嗎?那是交通義警啦!他們沒有『權限』開我們罰單,如果我們囂張點,他們還會假裝看不到哩!相信我,加速就對了。被抓,三千六我付。」

 

「這可是你說的。」紅髮B說,隨後緊摧油門。

 

 

* * *

 

 

開計程車也已經二十幾年了,剛開始從事這個行業時,最大的挫折不是沒有客人,而是被警察攔下來開紅單。最慘的時期,一個禮拜可以接到三張紅單。等於整個禮拜都在做白工。

後來同事介紹我加入交通義警,跟我說如果待久了,讓警察認識你的話,輕微的違規說一下是可以通融的──我幫你,你幫我囉!──為了生活,我沒有選擇的權力,畢竟像我們開計程車的,整天都在路上跑,如果要在意這、在意那的,那客人都不用接啦!

就這樣,當了二十年的義交。每天的交通尖峰期,我搬過「指揮台」到馬路中間,手就著交通指揮棒,給予駕駛明確的指示。

 

 

* * *

 

 

 

事發十二個小時前:

 

今天上學前,柏良的母親厲聲警告柏良,如果上補習班再遲到的話,這個禮拜的零用錢不旦沒收,而且還要爸爸來處理這件事。

柏良很怕父親,因為父親從來不聽他的解釋,抓起滕條就是往小腿肚抽。柏良向母親承諾時,他順勢低頭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七點了,他上學又遲到了。

 

 

* * *

 

 

當初站上指揮台時的心情,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彷彿那不過是昨天才發生的。

站上指揮台上前,我的腸胃早就因為緊張而翻攪不已,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會站在那上面──這麼一個明顯的標的──當眾作嘔。明明課都有上,也通過了測驗,然而當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向我,要我下指示時,我卻不知該怎麼開始。

幾秒了?三秒了嗎?當我看見第一部車子前進時,我發現我的手早就動了起來,嘴巴裡的哨子也嗶嗶作響。

二個小時,我整整指揮了二個小時。整個擁塞的交通,就這麼交到了我的手上,大家都依著我手上的指揮棒和嘴巴上哨子前進、煞車,似乎只要我不準,就沒人敢妄自行動。這就是交通義警,一位高踞在路中央的指揮者,不論是汽車或是機車、腳踏車,就是行人都通通是我的責任。有時我會把它想像成一首曲子,我的責任就是使它流暢的演奏完畢,讓所有的音符在我的掌握下,都安然地完成它的使命。

成就感──大家是這麼說的──這是除了紅單子外,我最初在交通義警裡感受到的。

 

 

* * *

 

 

事發三十秒前:

 

「欸!快啦,再閃黃燈了。騎快點啦!剛好可以閃過他,幹他幾句。」金髮A大嚷。

 

「幹,又不是你在騎。等會記得幫我操幾句髒話送給那位義交。」紅髮B說,油門轉得更深。

 

「哈哈哈!想到就爽。」金髮A大笑。

 

 

* * *

 

 

 

隨著科技時代的來臨,台灣的車量也愈來愈多了,漸漸地,我們義交的工作也變得危險。我曾聽同事說過,某個同仁站在指揮台上,被違規的駕駛連人帶指揮台一起撞飛,所幸送醫急救後,並無大礙。這之後,非必要的話,我們不會再站上指揮台指揮交通。

不過這都只是小事,最氣人的莫過於,那些亂七八糟的混混,有時候一連七、八台機車,同時闖紅燈,叫罵。我們被罵是小事,看著因他們緊急煞車的車輛才是我們真正擔心的。原本,我們義交擁有舉報的權力。剛開始時,我們都會隨身帶著照像機拍照存證。但後來聽說某個同仁拍違規車輛時,對方一看到照像機,就下車前來爭論,後來更是直接暴力相向,最後甚至上報、鬧上法院。這之後,非必要的話,我們盡量不會再用到照像機,改以口頭上勸導。遇到不聽勸又挑釁的駕駛,就裝作沒看到,盡快讓他通過。

 

 

* * * 

 

 

事發一小時前:

 

時間晚上六點鐘,柏良放學回家後,告訴母親他要先過去補習班溫習功課,母親應允後,柏良即匆忙地出門,趕到了「赴約」的地點──電動遊樂場──柏良心想著,只要他早個十五分鐘從電動遊樂場出發,慢慢騎,沿路邊唱歌都還來得及。一切都會安然無恙的,畢竟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柏良才到遊樂場門口,同學立即興奮地前來報喜,訴說著某機檯新上市的遊戲,說有多好玩就有多好玩。柏良磨磨拳頭,二話不說立即上座玩了起來。期間,每過一個關卡周遭就是一陣鼓譟。柏良心想,這款遊戲對他來說太簡單了,一點挑戰性都沒有。而周旁同學的鼓譟就像毒品一樣,使他深陷於被崇拜的目光中,玩到散失了時間感。

柏良破關的同時,時間已是六點五十五分了。

 

 

* * * 

 

 

後來,隨著民主意識的發展,我們義交也面臨了許多問題。當然,非必要的話,我們也只能概括承受:

 

有民眾不滿我們的哨聲太過尖銳,影響到住家的生活品質。

有民眾認為我們既然只是站在路邊亂揮指揮棒,幹麻不乾脆回家睡覺。

有民眾投拆我們既然有領薪水(誤餐協勤費)就不該只是站在路邊聊天。

有民眾則覺得既然我們沒有權力抓他們,又何必擋在路中央防礙他們闖紅燈,所以──他們覺得這是當然的──他們闖紅燈的同時,也要罵幾句三字經。

 

後來,基於怕民眾說嫌話──爆料──我們也不再因為身為義交,所以就能躲過紅單子──有時警察把我們攔下來後,發現我們是義交,警察自己也很尷尬──我們比一般民眾更為守法與注重交通法規,因為──沒有因為──我們得避嫌阿!

是阿!多了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投訴、報怨,卻很少有人真心感激我們。當然真心的也是有,不然獲頒「優良職業汽車駕駛人獎」的義交──林永吉──不會說:「看見駕駛人對他豎起大拇指,就是最大的成就感。」【注】

 

或許,只有我,都只注意到駕駛人的「中指」而已!

 

 

* * *

 

 

事發一秒鐘前:

 

「幹,抓我阿!幹你……欸!有人……有人……撞……」金髮A臉色瞬間刷白。

 

 

* * *

 

 

七點了,兩個小時又過去了。等會這個紅燈一跳成綠燈,我就可以「下班」了。

明天這個時候,或許我該請假休息一下,畢竟每天回家都吃冷掉的飯也不是辦法;況且,也不會有人在意,我們吃的飯是熱是冷。就明天,明天我就休息一天吧!

 

綠燈了。我……

 

「砰!」

 

……得……加班了。

 

 

* * *

 

 

事發一分鐘前

 

柏良一邊用力地踩著腳踏車一邊想著今晚回家時,自己將面臨的處境。他一想到一棍接著一棍打在小腳肚上的疼痛,他的腳力就無限地湧出。他低頭看了看表:還有一分鐘。補習班過這個馬路就到了,只要前面那個紅綠燈,不要跳成紅燈讓他停下來的話,且補習班老師再慢個一兩分鐘出現的話──老師一定會遲到的,他沒有一次準時的阿!──只要前面那個紅綠燈不要……

然而就在柏良即將到達路口前的時候,綠燈突然跳成了黃燈,連路中央的交通義警──不過就是義警而已──也鳴哨示意要兩邊來車停下來。但此景並沒讓柏良按下煞車把手,他心想:他還是過得去。「通常」都會有一小段緩衝的時間……

 

『他還是過得去。』

 

 

* * *

 

 

眼前這名國中生──還是高中生?──被這輛RS100違規左轉撞飛前,我明明就已經吹哨要兩邊車子都停下來。是我想事情想到忘了指揮了嗎?我有吹哨吧!有嗎?兩邊的駕駛都能作證吧!不然他們怎麼會停下來?

摩托車撞飛男孩後,也跟著打滑滑了出去,兩名染髮的少年隨著摩托車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就停了下來,一個抱著大腿,一個緊抓著右手,在馬路上不顧形象大聲哀嚎了起來。

這兩個都還叫得出來,表示沒事。至於那個男孩!他躺在那裡,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聲──光是從他那輛幾乎對折變形的腳踏車來看──不難想像,男孩的傷勢可能極為嚴重。

我一邊小跑步跑向男孩躺著的方位,一邊拿起手機報案請求支援與救護車時,身後還傳來兩個少年的聲音,一邊哀嚎好像還一邊說著:

 

「幹……阿……他到底是……阿……會不會……指揮交通阿…………」

 

 

 

 

 

【注:此段落引用至『台灣醒報』新聞網,2009.11.02『交通事故率降低 交通部獎金安英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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