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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飄逸的身形隱沒在巷弄的深處,我偷偷跟著她走了三天三夜的路,還是再次的跟丟了「人」。

跟著她,似乎成為我每一段時間就需要止癮的習慣,有股莫名的興奮,彷彿是剛剛從調查局結業的菜鳥偵查員,嘗試挖開隱藏在黑與白之間的祕密。跟著她,其實是出自我內心齷齪的慾望,無關情色,只為揭開包覆她的層層白紗。有好幾次,我以為快探清她最後的聖地,不過卻誤入陷阱,摔得滿臉淤青,就在血泊中,我瞥見一個正瘋狂手舞足蹈的中年男子在路旁的榕樹下做出極為詼諧的鬼臉。她又消失在下一條巷弄,只留下滿身傷口的我和瀕臨精神分裂的男子。

難過、失望、無助,我等不到救援,其實我知道並沒有救援,因為這是咎由自取,我不怪別人。

血流盡了,傷口結痂了,我才撐起顫抖的身體,勉強站起來,我想:「又追不到她,這次真是損失慘重啊!」於是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的回到家裡。

此時夜深人靜,屋外不時傳來狗吠聲,讓我本已傷痕累累的靈魂更加脆弱,樂觀似乎已被憂鬱淹沒,茫茫然,我找不到該往哪裡走。

「孩子,你回來啦!」老父親推開房門,語氣中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我立即站起來對父親說:「對不起,吵醒您了。」

父親坐到沙發上,吐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對我說:「你又去追她啦?」

我點頭說:「我還是克制不了內心的慾望,而去追她,這次我又被甩了,還傷得很重。」

父親輕閉雙眼,想了一會兒後,對我說:「三十多年前,我也熱情的追過她。」

我張大眼睛,心裡感到不可思議,沒想到父親也追過她。

父親張眼凝視我,然後緩緩說出塵封的往事:「當年我剛與你的母親結婚,經濟上頗為拮据,當時我聽到身旁的親友都在談論她,打開電視,也有很多節目在討論她,他們都說只要去追她,榮華富貴滾滾來,只要去追她,一定能獲得出乎意料的回報。就在這股氛圍下,我開始蒐集所有與她有關的資料,沒多久,我就開始尋找她的倩影。終於,在一間咖啡廳裡找到她,當時我立刻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名牌鑽石項鍊,單膝跪在她的面前,然後以雙手呈上項鍊,沒想到她居然露出笑容,而且還收起項鍊,當下我體內腎上腺素立即大量分泌,高興的站起來跳舞,就在一陣瘋狂後,我發現她不見了,只留下一張紙條。」父親說到此,心情有些激動,雖然已經過了那麼久,不過我看得出來父親當年一定付出很多。

我靜待父親心情平復,呼吸聲在沉默中顯得特別急促。

父親吞嚥口水後,才繼續說出埋藏已久的祕密:「紙條上寫著『明天一早就帶著你全部的財產到銀行,存進我的帳戶裡』,當時我不知怎麼了,像是著魔,我立刻回家,瞞著你母親拿走全部的存款。隔天一早,我到銀行將全部的存款都存進她的帳戶,之後,我身無分文的離開銀行,不過內心卻充滿期待與希望,我笑容滿面,迎著陽光踏著輕快的腳步去上班。」此時,我聽到父親竟然經歷過與我相似的遭遇,因此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痛苦,淚珠沿著雙頰滾下來。我想起那一晩,幽靜又空洞的黑夜,突然電話響起,我接起話筒,從電話彼端傳來好友龍華的聲音,他說:「我跟你說啊!再過一個月就是總統大選,到時候她會愈來愈美麗,也因此會激起更多人追求,如果我們不加快腳步的話,可能會錯過追到她的機會。」劈頭就打了轟隆響雷,我當下竟被一股力量牽引,心思全部凝聚於她,美麗的她,勝過西施的她。

次日,我到銀行抵押房子,貸得一筆鉅款,然後依照龍華所言,穿過數條巷子,來到一棟大樓前,我走進大樓,門口迎來一個男子,他的笑臉暗示他的善良,西裝筆挺暗示他的專業,他笑著對我說:「先生,您想找『她』嗎?」我被眼前柔和的燈光,偽裝的和善,深深的吸引住,於是聽從男子的話,將錢存入她的戶頭裡,然後我懷著十足的信心走出大樓,雖然陽光強,但是我的信心更強,接受紫外線的洗禮只是膚淺的痛楚,對於沉浸在喜悅的我來說,根本無法在我的感覺裡占一丁點的空間。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電視媒體、街坊鄰居和親朋好友都在談論她,大家都想掌握她的行蹤,而我也不例外。我從書局買回所有與她有關的書,還幫每本書穿上書套,我小心翼翼的呵護這些資料,生怕它們被眼尖的親戚看到。「門已上鎖。」我再三確認後才安心的拿出寶書來研究,燈光明亮,空調運轉,我在舒適的環境尋找蛛絲馬跡,不放過一字一句,對於不明白之處,除了搜尋「知識家」,也查閱了許多本工具書。密密麻麻的筆跡布滿筆記本裡的每一頁空白,我認真讀書的程度已遠遠超越當年大學聯考,當下我深信只要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

經過一夜苦讀,我在晨光的洗禮下飲下一杯黑咖啡,亢奮不斷刺激我疲累的軀體,彷彿加重嗎啡的劑量,毛細孔不正常的擴大,突然我感覺到黑夜並沒有因為黎明來臨而離去,在幽靜的內心深處似乎浮現一張猙獰的臉孔,有個聲音不停說著:「貪婪是天使無私的禮物,送給你,就在這一刻!」時間一到,我開始拔腿狂奔,嘴裡還不時喊著:「妳在哪裡?在哪裡?」穿過數十條巷弄,名牌球鞋也被磨得不成鞋形,消耗已沒有庫存的體力,若沒有陰陽線,我的靈魂將脫軀殼而去。

「還是看不到她!」此時,我想起書上教的「macd」,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依照紙上畫的路線找尋,終於,在加權路九千號前找到她,她的周圍擠滿了數不清的人,每張臉孔都掛上笑容,彷彿世界上已沒有痛苦悲哀的存在,他們雙眼發紅,犬齒也露出光芒,然後不斷拿出鈔票,盡擲入她的手提袋裡。今天的她看起來美艷動人,波浪似的捲髮襯托出粉白的臉蛋,長長的眼睫毛帶出撫媚的嬌羞,朱唇在陽光下更顯閃耀誘人。「多麼美的人啊!簡直是上帝的傑作,造物者偏心的證據啊!」此刻,我在歌詠讚美聲的催促下由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上頭書寫的數字是父親的退休金,我伸長顫抖的手,奮力擠入人群中,汗水滾滾滴落,汗臭與香水味卻抵不過貪婪的誘惑。

當我將支票投入手提袋裡,她竟然對我點頭微笑,此時我的靈魂已被她臉頰的酒窩捲入,徜徉在缺氧的空間,我彷彿吸了迷幻劑,露出茫然的笑容。

突然,她在如雷響的掌聲中消失了,舞台上已經空無一物,但是人群依然不散,掌聲依然持續,我引頸盼望她再次現身,心想:「她應該去洗手間吧!待會兒就回來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有人露出驚慌的神情,他們問說:「她呢?難道不再出現了?我的錢呢?在哪裡?」驚慌快速傳染,人群一個個失聲尖叫,此時我開始疑惑:「她呢?」開始有人嚷說:「快啊!快去銀行領走我們的錢啊!」此話一出,人群宛如退潮般散去,有人邊跑邊拿出手機說:「終止我的帳戶!快!」銀行裡充滿驚恐的氣氛,人群湧進,此刻排隊的禮儀已經拋到雲外,大夥兒亂成一團。我站在銀行外,望著裡頭黑壓壓的人頭,我的腦袋已陷入「四大皆空」的境界,可怕的景象一幕幕出現在腦海:「房子呢?存款呢?家庭呢?健康呢?」我嘴裡不停念著佛號,卻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

等了七十一個小時,我終於能與銀行櫃檯小姐對話。

「幫我將錢全部領出來!快!」我張大布滿血絲的眼睛,以垂死的語氣說。

櫃檯小姐似乎對悽慘感到麻痺,她態度依然優雅,以專業的口吻對我說:「先生,根據銀行規定,錢要三天後才能存進你的戶頭。」

「小姐,會有多少錢存入我的戶頭呢?」此刻,我根本不在乎幾天後能拿到錢。

櫃檯小姐神情冷漠,語氣平穩的對我說:「扣掉手續費後,還有一百六十一萬三千零二十五元。」

當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我完全能體會何謂「晴天霹靂」。「我記得我總共投入七百六十萬元,怎麼會只剩下一百六十一萬三千零二十五元呢?」我嘴裡喃喃念道,此刻內心已出現裂痕。

即使後方的人龍傳來催促的聲音,也無法讓我離開櫃檯,即使櫃檯小姐面容老態,也無法喚醒我內心已枯竭的審美觀,直到銀行經理帶著保全人員前來,我禁不住數十隻眼神的注視,才拿著收據,擺動顫抖的腳步離開。大樓外的高溫已不再炎熱,因為我的內心宛如冰窖,街上已冷冷清清,我看不到其他人影,但是,我卻不停的被擦撞,然後傳來咒罵聲,不過我宛如行屍走肉,兩眼空洞無神,四周的聲音漸漸消失,而我躺在階梯上,就像白領階級的流浪漢。

「兒子啊!你在想什麼?」父親見我陷入沉思,便問我一聲。

我露出苦笑,對父親說:「沒什麼,爸,後來你還有見到她嗎?」

父親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後來有一天,政府官員突然發布對她的通緝令,於是美麗的她立即化身為魔鬼,粉白的皮膚開始慘白,皓齒也長出尖尖的利牙,眼白蓋過黑眼珠,長髮披散,嚇得大家落荒而逃。當時我急著向她要回我的錢,但是她卻冷笑,一直冷笑,完全不回應我的要求,幾天後,等她心情好了一些,她才給我錢,不過只剩下十分之一。」

我與父親相視苦笑,沒想到兩代人卻經歷相同的事。父親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然後對我說:「快去睡吧!健康才是無價!」說完,父親就走回房間。

客廳裡,燈光昏黃,水晶燈飾被風吹得左右搖晃,我斜躺在沙發上,腦袋慢慢的變成空白,思考的波動已成一條直線,我闔眼睡著,但是不知道是凌晨幾點。隔天一早,我被爭吵聲驚醒,我坐起來聽到從房裡傳來父母親激烈的爭執聲。

「你為什麼要將退休金拿給兒子?你瘋了嗎?」

「兒子要做大事啊!我們做父母的不用幫他嗎?」

「大事?將白花花的銀子送給別人叫做大事嗎?」

我推開大門,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此時,屋外正下著大雨,我向大樓管理員借了把雨傘,然後走在人行道上,漫無目的。過了三條街,我在一間便利商店前停下來,因為我被報紙上斗大的標題吸引。我拿起報紙,標題寫著:「金融風暴狂颳,華爾街金童慘兮兮。」我放下報紙,嘆了口氣,然後繼續在街上行走,漸漸的,我的身影隱沒在如雪花白的雨簾後,沒有詩意,只有失意。

三年後,我身兼數職,省吃儉用,終於還了近半的貸款,這一夜,我帶著滿滿的疲憊回家,父母親早已入睡,時鐘攀在牆上滴答滴答的唱歌,我斜倚在沙發上出神。「已經過了三年的時間,我還在填補過去留下的洞。」我按下遙控器,電視螢幕出現五個小時前的晚間新聞,此時電流竄過我的腦神經,因為主播竟然在說她的消息:「滑輪.疤飛特說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她將再次展現迷人的風情。」之後,我完全記不得電視播出的節目內容,因為腦袋已被她的倩影佔據。

「她將再次美麗嗎?真的嗎?」

我心跳加速,腎上腺素緩緩攀升。

「會不會是個陷阱?但是,疤飛特都保證她將要綻放光芒!」

我嘴唇顫抖,汗水在寒冷的空氣中流下。

「不過我已經對父母親保證不再去追她!」

我雙腿發抖,汗水已浸濕我的衣衫。

「或許還有機會拿回來以前所失去的!」

關掉電視,我到房裡打開電腦,此刻,已不在乎再過六個小時就要上班,我打開網頁,然後由床底抽出滿布灰塵的書,一本三年前我整理出來的筆記。本以為macd已在我記憶裡消失,不過此刻又慢慢想起,「還有kd和rsi。」我將筆記本的重點和網頁的資訊反覆比對,愈看愈興奮。「哇!我以前怎麼沒想到,這樣做就能追到她呀!」五個小時後,我擬出一個能追到她的策略,然後利用最後一個小時洗熱水澡。屋外冷風颼颼,我騎上摩托車準時到公司上班,這一天我又是第一個到,打卡機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音,我在辦公桌前快速整理好老闆要的資料,然後在同事們全數到齊後,我向老闆請了三個小時的事假。

我在對街的大樓前徘徊,似乎還在猶豫,畢竟三年前被她狠狠的傷過,但是,看著滿懷期待的男女一個個走進大樓,讓我內心的戰爭產生了結果。「相信自己一次吧!」於是我邁開腳步,踏上發亮的大理石階,進入一樓大廳。

「歡迎光臨!」迎面走來一個綁馬尾,長相清純的小女生。

我克服緊張,然後輕聲的對小女生說:「我要辦信用貸款。」

小女生露出青澀靦腆的笑容,對我說:「請跟我來。」

我望著小女生的背影,心想:「她應該剛剛畢業不久吧!」

我隨著她走到一張辦公桌前,然後小女生坐下來,對我說:「請給我您的身分證。」

我毫不思索,立即拿出身分證。小女生語調輕柔,笑容親切,於是我在茫然中借了五十萬,還買了一份壽險。

在親切的歡送下,我揮手向小女生告別,然後帶著不到五十萬的存摺走上二樓。一上二樓,立即迎來一個頭髮中分,還戴付黑框眼鏡的男子,他對我說:「先生,你要追她嗎?」我用力的點頭。

男子拿出名片對我說:「先生,以後就由我來為您服務。」我收下名片,然後將錢全部存進去。

我反覆檢查合約書上的字句,然後簽上我的名字。「以後要麻煩你了。」我對眼前的男子感到放心,因為他忠厚老實的外表卸下我的心防。

男子必恭必敬的送我到大門口,當我離開大樓時,還瞥見男子對我微笑。「這次我一定會追到她!」我懷抱無比的信心回到對街的公司,這一天,我絲毫不覺得疲倦,即使昨晚都沒睡。

夜裡,我向加油站的經理辭掉工作,然後懷著愉悅的心情回家。牆上時鐘指著十一點半,餐桌上還留有一碗涼掉的粥,我打開電視,轉到一個專門說她故事的節目,主持人正滔滔不絕的講述最新消息,我的心情隨著消息的好壞起起伏伏,雖然工作一整天,卻完全忘了疲累,此時此刻,我全心全意的盯著電視看,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也慢慢耗掉我的生命。

每一天我都做相同的動作,睡眠似乎已消失在我的生命裡,在某一個晚上,我終於看到她的身影,於是我追了出去,但是,我茫然的看著前方,因為她又不見蹤影。

我聽到爸媽的哭泣聲,一回頭,竟看到家人淚流滿面的看著我,就連久未回國的哥哥也來了,我驚訝不已,於是問他們說:「你們怎麼都來了?」但是他們都不回應我的問題,只是不停的流淚。

突然,她出現在門邊,露出笑容對我說:「謝謝你長久以來對我的追求,再見了,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能過得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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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