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別說十年交情,即便是百年世交我也不唱!」他一掌拍散了那檜木雕製的茶桌,大聲地喝斥到;眼前這身型瘦小的男人,在他的威嚇下看上去更加的矮小。

對著眼前的大漢,曹爺只得嚥了嚥口水,顫著音回答:「這、這于老闆,要不是我沒人可請了,我也不會在您太歲爺頭上──」

「太歲爺?于某唱了大半輩子還沒扮過這角色,要找太歲爺到別邊找去!」曹爺話還沒說完,大漢便直接插上了一句。

「我這也是沒法的,張、徐兩位老闆早跟了姓蔣的及八路們退走了,這城裡我能拜託的,就只剩下您了。」

「曹老,雖說我們戲子與八大胡同以及吃張口飯的人們,同名列為下九流,但這並不代表我等毫無氣節。」他撩起袖口,用力的拍了下椅座上的靠手說:「雖然您平日待我不薄,但要我給日本人唱戲?這反過來老爺我還不樂意!」

曹爺緊張想嚥口沫兒,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口乾舌燥,正想拿起茶碗時,才看見那瓷燒的雕漆茶碗早跟檜木桌子一同碎去,他只得繼續說:「于、于老闆,我知道您不樂意,但這日本人他非要我主辦這什、什麼親善會,要沒辦成……那我的生意可是會被日本人給抄了的啊!」

「抄就抄,反正鬼子也不可能霸著咱們北京不走,等哪日那個姓什麼來著還是幾路的回來,還怕你生意不能再起來!」他語畢便撩起袍角,自椅上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去,嘴裡還不忘說道:「給日本人唱戲,那北京城的人們會怎麼看待我于某!」

「于老闆我求您了!」『咚』地一聲,他轉頭才發現曹爺已雙膝跪地,兩行淚從眼角劃過雙頰。

「曹老,你這是幹咋來著?」

「咱、咱孫女兒在那日本人手上,要是這兒事辦不好,杏兒她、她可就……」曹爺膝蓋蹭著地來到他的跟前,兩手緊抓著他褲腳不放且放聲痛哭。

「于老闆,我求您了好不,我求求您了……」他只是靜靜的杵在那兒,動也不動的讓曹爺的眼淚浸濕他衣角,套著禦雪厚靴的兩腳始終沒跨過門檻。

──────────────────────────────────

出師的那年,他剛好過完二十歲生日,但時運不濟,戲園子在他出師後兩個月便散了。

那時之窘迫,戲園老闆甚至湊不出給小徒弟們歸鄉的盤纏,更別說給大師父們的遣散費了;能搬的、能拿的、能當的,早在債主前來時就被搬個精空,他自台上望著台底下連把椅子都沒有的光景,霎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響鑼、沒鳴鼓,甚至連根二胡的弦也沒瞧見,更別說觀眾的叫好了,他第一次感到原來這裡也能夠靜的出奇,不由得無奈的笑了。

「蠶眉鳳目美髯飄,手使青龍偃月刀……」

此時的他連樣行頭都沒帶,臉上更是素白一片,單掌空握即是刀,手望胸前這麼一縷,即成了關雲長的美髯。

『這是最後一摺子了……』他如此的告訴自己。

但就在他唱到要一旁的空氣把赤兔馬牽來,正要補上最後一句的同時,他聽見一個聲音自戲園前門傳來。

「華容道內……」一位衣著顯貴的先生手扶著門邊,搶在他之前用著不怎麼標準的西皮散板唱到。

「──去擒曹。」他仔細看了那人的臉,正是五條街外把他們鬥垮的戲園子掌櫃。

──────────────────────────────────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將紙包內的東西和水吞下。

『燕人翼德張啊!』台前扮張飛的一句獨白,緊湊的鑼鼓隨之而起,曹操在葫蘆口上火燒眉毛,急著尋退路,但台前的熱鬧好似與他毫無干係。

他吩咐所有人都出去,一人對著鏡子一筆筆落實的上妝;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空蕩的戲園,一切都靜的出奇,好像連筆刷間毛隙磨蹭的聲都能聽見。

自那日與曹爺的相遇,已經過了三十多個初春、盛夏、晚秋與嚴冬,他雖不如關雲長般的能諸文醜、斬顏良來報答恩情,但他也不曾在戲台前辜負曹爺的知遇之恩;北京城內人們口中的名角,沒人會在嘴邊忘了他的名字。

「于老闆,」場記撩起門簾喚到,輕聲的說:「關平跟周倉已經在台上露臉了,您再不準備恐怕……」他沒等場記把話說完,便招了招手要他過來;但場記可沒這份心情,他聽著外頭的鑼鼓聲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安好了盔帽,將髯口掛上耳沿,轉過身來面向場記,緩緩的說了一句:「小夥子,你看爺我這扮相,像關公嗎?」

此時他已配上了全套行頭,背後的四面靠旗與威武的盔帽相得益彰,當初空握的手這時正紮實的握著青龍偃月刀,黑色長髯與紅面妝蠶眉鳳眼的扮相自有不怒而威之勢。

「像,像極了,北京城裡要提到扮關公,那可就只有您于老闆了。」場記這說的話有一半是奉承,但也有一半是心底話。

「唉……」出人意料外的,他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

「只可惜啊……」他提起大刀,繞過場記身旁慢步的朝出將的簾子口走去,他低語道:「即便扮的再像,爺我仍不是關雲長……」

──────────────────────────────────

「蠶眉鳳目美髯飄,手使青龍偃月刀,我與軍師曾打賭,華容道內去擒曹。」出將簾一掀,這一拋頭露臉,飾關平、周倉二人便站立兩廂,帶四句定場詩一了結,他站了定位,台邊的鑼鼓二胡便傳來西皮流水板的節奏。

他一縷髯唱道:「背地裏笑軍師用兵不到,他那裏在帳中渺視英豪。自幼兒讀春秋韜略知曉,為不平斬雄虎四海來漂。在徐州定巧計車胄喪了,我斬顏良誅文醜全憑寶刀。過五關斬六將保定二嫂,古城外斬蔡陽我匹馬單刀。小校帶過了爺的赤兔胭脂寶……」緊接著他手往心口一按,就只聽鑼鼓沒停的響著,他卻站在兩將與龍套間一語不發。

「老闆,接著『華容道內去擒曹』。」一旁的扮周倉的武生低聲提點著,但他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一滴鮮血順著長髯落在台上。

此時一龍套們趕緊放下繡龍幡旗,連忙上前攙住他,其中一人兩指往他頸上按去,沒命似的大聲喊道:「後邊的快來人!于老闆他過去了!」

「于義啊!」台底下曹爺一聲哭喊,連著眼淚一同倏地而落。

他終究不是關雲長,人生也非那義氣干雲的華容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