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呢。」他妻子指著房間的方向,帶著他過去;掀過門簾後,炕旁的炭火將週遭的寒冷染上一縷溫暖,不時傳出微微的雜音,石砌的炕上鋪了條厚棉被,約有兩個大餅疊上的厚度。

她領著賜玉的手道:「去看看吧。」

他望著炕上一個用大紅棉襖包裹著的襁褓,慢慢地走了過去,腳下的軍靴與石地之間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像隻貓似的安靜,深怕就此吵醒襁褓內的女娃。

為了防止孩子踢被著涼,棉襖外束著三兩條麻繩,外觀看上去像個簑衣蟲,只露了個臉出來;小女娃出生也沒幾天,頭髮十分稀疏,在棉襖的包裹下甚至沒見幾根,饅頭大的小臉蛋微閉著雙眼,似乎剛睡著而已,嘴裡還吐著口水泡,不時的伸舌頭想把泡舔掉,兩腮幫子紅通通的,不知道是否太熱了點。

才正打算伸出手去抱時,就聽見屋外的狗在那低聲呲吼。

妻子連忙拉著他說:「快走,有人來了。」聲音壓的非常低,像是毛衣摩擦時的雜音般,若不注意就容易被忽略掉。

「走後門出去,快!」賜玉被妻子帶到後門,兩人對望著。

「知道怎麼走嗎?」他點頭,後門的高梁田,自小以來就是他遊戲的地方;「不管你這趟去多久,我跟女兒都會守著這個家等你回來的。」此時妻子的眼裡已泛淚光,緊握著他的手說。

「我走了。」而他卻連給個擁抱的時間都沒有,如此的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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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九歲,在自家開的洋行工作,姑且不管他姓什麼,就叫他賜玉吧;十七歲那年,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個大他兩歲的姑娘,但直到掀紅蓋頭那一刻,他從來沒見過這姑娘長啥樣,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刻的心情──還好,還像個人。

 

他走在街上,剛跑完街準備回洋行,就看見路旁搭了個招募所;那時的蔣中正在張學良『建議』之下,跟毛澤東休兵停戰,準備全力打跑日本鬼子,正在國內各地招兵買馬。

賜玉想著現在的時局,中國人被外國人欺侮著,而他依然在顧著手中的幾個錢,不由得對自己的膚淺感到可恥;他走到招募所旁,要了張從軍狀,就這麼跟著軍隊走了,直到兩個月後才給家裡頭捎了封信回去,寫他正握著槍桿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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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的生活並不舒適,他在離山東老家好幾里遠的山裡駐紮著;敵人的炮火猛烈,往往在深夜中會突然出現迫擊炮的聲響,隨後便是火光的炸裂以及敵人的子彈不長眼的飛來。

「來啊!不想餓肚子的來領糧。」一個軍官身後駝著一大袋黃豆吆喝道,便將麻布袋上的繩口用刺刀劃開,一一分給排隊的小兵們。

但要上哪找袋子裝?只好抓一把放褲袋裡,袋底破了洞的,就拿雙襪子往裡塞,也不管乾淨與否,反正有東西能裝就得了;隊伍忙著行軍,鬼子又三不五時的攻來,也沒那多餘的時間開伙煮來吃,餓了,抓把生黃豆,就這樣放嘴裡慢慢的咬,也不顧那嗆鼻的生味,只要能捱過腹裡的折騰就好。

在北方,天寒地凍的,有時指頭動的連板機都扣不下,只好用顫抖的手將刺刀固定在槍桿上,衝到鬼子身邊就是一刀……

旁邊的新兵,模樣看起來要比他來的年紀小些,也不知是寒冷還是懼怕,拿槍瞄準時,托槍的手總是顫個不停──他記得,上個月前自個兒也是如此天真;直到身旁的小李,腦門被子彈鑽出個窟窿,躺在爛泥裡後,賜玉拿槍的手就不曾再抖過。

長時間的行軍,讓如槓子頭般厚實的靴底,磨的跟薄紙差沒多少,光是走在石子路上都覺得腳底下一陣疼;可在這情況下,也不會有人來重配軍衣、鞋子,隨著天氣越來越冷,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耐不住寒,每當冷冽的寒風迎面吹來,彷彿千根針刺進皮肉般,凍到人骨子裡去。

「兄弟,今個兒我借你的東西來保命,你也用不著,就當積陰德吧,閻王老子說不定會少判你幾層地獄。」身旁一位不知名的人,操著一嘴江南口音說著,對著前頭的死屍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叩了三響頭,便扒下屍體上的軍衣軍鞋往自己身上套;過沒一會兒,他也拿了雙半新的靴子,以及多了好幾件禦寒的襖子--全是人『積陰德』給的。北方冷,屍體不易發臭,衣上自然沒什麼屍臭味,唯一令他不習慣的,只有那略帶冰冷感的血漬,但穿久了倒也習慣。

『劈吱……』賜玉從一件穿爛的破衣上,撕下一塊布料,把手中的槍拆解開來,用布裹著根細長的樹枝,伸進槍桿子裡擦拭,清出裡頭的雜物,無論當天在忙、鬼子打的在兇,他都會找時間重複這動作。

他還記得,那時兩軍交火,正急著要把戰線往前推,以壓制住敵方的火力,在槍林彈雨中,他躲在壕溝裡掩護著同袍的推進,不時還得提防從天而降的迫擊彈,若直接落在壕溝這,整隊的弟兄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倒也死在一塊。

一旁的陳士官指揮著隊伍動向,揮舞著手臂大喊:「上啊!讓鬼子知道我們的厲害!」隨後便將槍托抵著腋下,眼湊著準心,時只在板機上輕叩了一下……

『轟!』與子彈擊發時的聲音不太相同,略為低沉的爆炸聲從膛口炸裂開來,激烈的火光灼傷了士官的眼珠與臉,使他痛苦的捂住傷口,淒厲的哀號著。

──從那天起,擦槍就成了他每天的必備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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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還在這附近,搜!」帶頭的人對屬下喊著,一群人便跑進了高粱田裡,無頭蒼蠅般的亂衝亂闖。

賜玉彎著腰、曲著膝蓋,將身子壓低移動,這樣在觸到高粱梗時,也不易從上頭判斷出變化,巧妙的掩飾自己行蹤;他想起小時候有一回,跟鄰居躲在田裡玩捉迷藏,不小心被芒刺傷了眼,等被找到時兩眼已哭的像兔眼似的紅。

這回他沒被芒刺弄了眼,但他依然止不住自己眼窩裡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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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不是老洋行的賜玉嗎?」

對日抗戰結束沒過多久,國共兩黨起了內鬨,這回槍桿子都對著自己人;回到老家過了段愜意日子的他,再度回到了與火藥、子彈與鮮血為伍的生活。

他回頭一望,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但在一時半刻間卻想不起來這人的名字。

那人對他招了招手,跟一旁的人們擦身而過,慢慢的走了過來:「差不多有快一年沒見了,你最近過的好嗎?」這時賜玉才想起來,這是老家的鄰居──但依舊沒想起他叫什麼來著。

他拿起一粒掌中的黃豆,細嚼著說:「哼,成天躲子彈、打共匪,還不就那麼過。」

「那倒也是啊……」他坐在賜玉身旁,拿起腰間的水壺便啜了一口,抿抿嘴說:「有家人的消息嗎?」

「每天忙著活命都來不及了,還捎信回去呢?」他苦笑著回答,又挑起顆黃豆送到口中咀嚼著。

「我比你晚幾個月來,所以聽到了點消息……」他伸手跟賜玉要了撮黃豆,邊吃著說:「聽說你媳婦兒給你生了給小女娃,你知道嗎?」

他愣著,早已不知嘴裡的豆子是什麼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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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上級的指示,軍隊移師到山東,準備圍攻共產黨的一個據點;他趁著一天晚上,悄悄的離開了隊伍,偷跑回故鄉去,想看看自己的家人,想抱抱那未曾謀面的女兒。

 

『咚、咚……』

賜玉握拳輕敲著門板,等著人來應;家門依然跟他離去時一個樣,但不知裡頭的故人們是否依舊。

「誰啊?」一個耳熟的女聲隔著門板問道,語氣中帶了點顫抖。

他嚥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氣,答說:「是我,賜玉啊。」

門後的人一聽,便趕緊開了門拉他近來;他連看都還來不及看清,就被一把抱住,等到他回過神後,才發現是自個兒的媳婦兒,這才扔下槍,將她摟在懷裡。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家裡的事辛苦你了……」

她的淚水沾濕了賜玉的胸襟,哽咽的說:「哪的話……不辛苦、不辛苦,一點也不……」

賜玉把雙手放開,捧起她的臉龐,抹去她頰上淚珠,輕聲問道:「我聽說,你給我生了個女娃,對嗎?」

她默默點了個頭,嘴角微微上揚說:「嗯,模樣長的很像你。」

「想看看她嗎?」賜玉點了個頭。

「這,來。」妻子領著他的手,走過了客廳與長廊,指著長廊盡頭,她獨守著的房間。

「在那呢。」他妻子指著房間的方向,帶著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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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台灣已經十來年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客死異鄉;他在這也娶了另一房媳婦兒,但他心裡頭依舊惦記著故鄉的妻子,與那連抱都沒抱過的女兒。

從軍十多年的他,已不是那老在槍林彈雨中哭喊著故鄉的小兵,而是個在沙場上能沉著扣下板機的老兵。

但他的心中,依舊在哭喊著,那個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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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