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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社會壓力大,我們常常受不了都市沉迷的空氣與成日盤旋的噪音與灰塵,更受不了那些令人生厭的人們。每日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就像轉陀螺一樣,日常生活的忙碌卻又索然無味塞住了我們的七竅,我們的靈魂只得在一瓣薄薄的機器上滑來滑去。對!那是我國的光榮,我國的經濟命脈!但人們偶爾還是會想逃離,這時大家發現還有一個可以透氣的管道可以選,那就是旅行。於是成千上百的人開始移動了,他們有的帶著家當,去征服百岳、欣賞美景;有的帶著隨身聽或是平板,既可一邊放鬆,還可以一邊跟上時代的腳步;更有許多人到了許許多多的觀光景點,看看老街、古蹟或是自然奇景,搶著擠進像是沙丁魚罐頭般的美麗世界。

  於是乎,我們開始旅行了。

  想必每個人都有許多旅行的經驗,不論是遠還是近,不論是因為要去上班上課還是要去遊玩,旅行是現代人類生活不可缺少的要素之一。但我們為什麼而旅行呢?我們旅行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心靈上的愉悅、是為了得到生活空虛的滿足、是為了得到和往日不同的人生體驗、是為了實踐自己曾經懷抱的夢想。但,我們旅行而歸之後,依然只能像個齒輪一樣,一直不斷地轉下去。我們是薛西佛斯,日復一日地推著堅忍的大石上山,然後等它落下,明日再推一次。旅行是宙斯仁慈的恩典,但別忘了自己的使命與罪孽,仍然是那顆大石。

  於是乎,我們又開始旅行了。

  如果旅行只是讓我們逃離現實,不去面對生活的壓力,不去想我們應該處理的問題,暫時遺忘,把自己拋在其他的大城市、鄉間、山林,不論是哪個購物廣場、不論是哪個文化老街、不論是哪個林間鳥鳴,都一樣,沒有差別。換句話說,旅行的功能和毒品一樣,只是一個生活的替代物,而且還會上癮。我們的生活似乎是有了改變,但又是如此的一成不變,但我們又會厭倦這種可恨世界的定律,我們遵守了我們不想遵守的定律,我們自己接受了讓我們痛苦的生活,我們極力地想去看一些不一樣的事物,而得到卻是那些差不多且說不出來的感受,因此而身心俱疲,因此而感覺放鬆壓力,因此而回歸生活,然後再因此而逃離。

  於是乎,我們只得重複不斷的旅行。

  所以讓我們再捫心自問一次,我們為甚麼要旅行?難道我們的生活都只能靠旅行來飲鴆止渴?難道旅行就只能是一種每次回來都只會說「好快樂喔!好累喔!」的一種活動嗎?我們的旅行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記憶嗎?還是我們只是個行屍走肉,要的只是消耗自己日常生活所累積的剩餘精力、釋放壓力,我們的旅行,到底還剩下什麼?

  人的記憶力是經不起考驗的,在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中曾經訴說過年老的母親,她記憶裡的那個奧匈帝國時代的歌,在捷克經歷過奧匈帝國、德意志、獨立、希特勒、蘇聯的外力統支至後,遙遠的奧匈帝國時代的記憶在老人家的腦海裡喚醒,小說中的母親說的多美好和多有自信,可是在後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唱錯了。但錯誤的記憶又如何呢?它們真的是沒有價值的嗎?老人們常常緬懷過去,有時候年輕人會聽得不耐煩,或是對老時的錯誤記憶提出指正。但,那真的很重要嗎?那我們旅行的記憶呢?在我們的旅途中,有哪些事物即便是偶然遇到也會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有哪些事情是日久生情,慢慢喜歡上它的;更有哪些事情,是我們天天都遇到的,我們卻連一點記憶也沒有的。每個人都在自己人生的旅途上,我們都是這世界上小小的流浪者,我們都活在旅途之中,卻常常渾然不知。

  我喜歡旅行,靠自己的雙腳下去旅行。有一次,我和一群人走在北埔往峨嵋的縣道上,走著走著,突然有一個原住民大哥騎著摩托車,慢慢地朝我們靠近,他身材矮胖,面色憔悴,口中嚼著檳榔,如咳血似的,用一種含糊的低成聲音對著我們呼喊,活就像夜半走在路上的醉漢一樣。當時我們這一群人幾乎都不知所措,突然要我們面對一個奇怪的陌生人,騎著摩托車停在你面前,然後好像要跟你說什麼似的,在一般情況下是沒有人會想理睬他的。後來我走出去了,我先告訴那位伯伯停在路中間很危險,請他把車停好。然後他就開始講一串話,老實說,我幾乎沒有半句聽的懂,總是只能在他的字裡行間尋找到一點線索。最後,我逐漸明白整件事的發生。他是個鄒族人,前幾年他兒子死在這條路上,叫我們不要走這一條路,然後峨眉湖每年都溺死許多人,也就我們不要去。在和他對話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在理解整件事情的過程時,常常需要重述一遍跟他確認,當我說出:「你說你的兒子死在這條路上?」這句非常不禮貌的話時,他憂鬱的臉就馬上皺成一團,眼淚在他那滄桑的皺紋間縱橫,也從他的記憶裡爆發出來。他開始唸一段我清不懂的話,像是在誦詞一般,有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如此悲哀的心情直接衝擊到我的心靈,雖然他從來沒要我不要提那件事,不過我再也不敢提出來了。這時我才真正的體會到,同樣生長在台灣,我和他的差異居然是如此的大。

  旅途是記憶的搖籃,記憶是自我的溫床。在那一次的旅途中,那位老伯伯把他的記憶傳達給我,變成了我的記憶。除此之外,我還可以體會到許多原先我並不那麼深刻的事情,如走在大馬路的常邊是異常的危險;喪去親人的痛是如此的另人難以忍受;很多人都只是想告訴我們什麼,但我們卻用偏見和刻板印象直接把他們定義為不好的人,然後裹足不前或不去理會;原來我什麼都不了解,原來對於我腳下踩的這一片土地,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在這之後,北埔這個地方就有我的記憶,我開始知道這裡發生了哪些事也在這個地方做過哪些事,當地的人也會有印象有一群年輕人居然用雙腳想從這裡走到峨眉,然後還異常的熱情、好奇和有活力。於是我們和這一片土地開始有了共同的記憶,問了許多當地人事物的故事,也和當地人一起做的許多事,僅此一天也好,我想成為當地人,就像在自己的家鄉一樣,我想知道這裡的興衰過程;我想知道街頭的雜貨店裡的阿嬤是如此的和藹可親;我更想知道當許多子女從這裡離開之後,留下來的他們是如何面對晚年生活,當家鄉的人逐漸變少、變老或是死亡,記憶裡的人事物常常不復存在的時候,留在這裡的自己,到底剩下些什麼?

  我喜歡旅行,我會沉迷在旅途之中,對我來說目的地是否有到達那並不是非常重要,是否有玩到或看到哪些景點也不是非常重要;對我來說,旅行不只是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的跳躍、走馬看花。我的旅行會是直線的、會是全面的,我在重視所有我走過的地方、在旅途中所遇到的任何人事物。以前在家鄉司空見慣的東西在旅途上重新認識的喜悅,在水圳裡和農夫一起網魚、或是站在田邊和他們聊聊這裡的發展和物換星移、都市與鄉村的差距。最後讓我想到,我的家鄉也有這種感覺,我平常在看的東西、我習以為常的東西,居然都有一層更深厚意義與情感,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如此麻木不仁,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只能在鍵盤與螢幕之間跳躍。對於許多人來說,出去旅遊彷彿就像是名產大典,我們會和到許多攤販、許多店家,然後他們會拿出許多很有名的特產和食物來祭我們的五臟廟。但當地人真正在乎的卻不是這些東西,南庄盛產薑、關西盛產仙草、鹹菜,哪些蔬菜在哪裡長的比較好、那些生活必需品都是從哪一庄來的。通常那個地方鄭正盛產的東西都是一些基本的東西,可以直接從大部分當地的農地裡找到的、可以從許多人家中發現他們會親自下去製作的。那我們那觀光地區看到的那些包裝精美的名產是從哪來的?有一大部分都只是少數幾間工廠生產出來的而已,有時候生產地點反而不在當地。

  所以我不走觀光地區,我反而喜歡老街背後的那些幾乎無人的小巷,那裏小路蜿蜒、房子老舊,平常又不會有太多人進來。我們漫步在巷弄之間,看著一戶戶人家、老舊的房子、掉漆的門、生鏽了的鐵板、和紅磚牆內的一些常見的家庭植物(台北人通常會大嘆好漂亮喔!我不知道這種日常植物對於他們居然有如此的陌生。),我們可以和同行的人輕聲的聊天,跟他們分享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家鄉,跟他們介紹一下我們自己對於傳統建築的了解、對於植物和動物的了解、對於眼前這一大片田園風景的感動與驚艷。然後遇到一些人,就開始駐足於天地之間,彷彿時間不曾繼續流動,甚至開始道轉、外省老兵用開懷的笑容跟我們分享民國初年的歷史,住在三合院你的老婦人自信滿滿地跟我們介紹她的老房子是多麼的美和獨特,雖然三合院在台灣隨處可見。我們站在這裡,直接面對平常自己很少看到的人事物的衝擊,這些話或許平常家裡的老人跟我們說我們會不耐煩,說他們又在講古,或許出去玩就應該去遊樂園或是某個森林遊樂區之類的,幹嘛來這種隨處可見的破敗鄉鎮。但正因為隨處可見,但卻又是如此的陌生,許多遊樂園或許我們都認真的玩過好幾次了,但這些隨處可見的地方我們卻不曾進來,一但進來卻又想逃離。所以我們拋棄了這裡,逃到了都市,把整個台灣的自然、歷史、人物、情感和文化軌跡都留在這裡,等到哪一天受不了都市低迷的氣息與壓力,在逃離都市,來到這裡「透氣」。

  這種旅行的花費是很低的,我們可以借助、搭便車,甚至偶爾還會因為幫居民的忙而有午餐吃。我們不需要去購物商場花大把鈔票買一些我們從來不需要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不需要靠著名牌和名貴的保養品來支撐自我的價值,也不用和上流社會的人一起追逐。我不想要看到一個人在許多名牌的包裝之下,他這個人本身卻黯淡無光。然後我來到了清華、來到了新竹,我不希望我的大學四年只能活在清華的圍牆之內、我不希望我對這裡的印象只有火車站和客運站、我不希望我住在這裡四年之後,像至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一樣。於是我開始旅行、開始去接觸所有外在世界想傳達給我的訊息,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用自己赤裸的雙足,踩在綿綿的泥巴上,我用雙足來閱讀大地,我用雙足來耕種大地。

  除此之外,在漫長的旅途之中,我們會有許多空閒且沉默的時間,不論我們那個時候是行走還是休息,在這一段時間,我們放空、我們想著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我們看著夕陽的餘暉斜灑在褐色的稻浪之中、我們感覺自己的身體和行走的氣力,我會將會徹底的認識自己,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似乎都在這一段時間內被淨化,就只是一段沉默的時間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口,在大部分的狀態下,我們都得獨自一個人面對。然而,事件來的太快、太突然,或是自己根本無法應付。在名為「生命歷程」的世界哩,我們有時候蜀犬吠日、少見多怪,有時候像初生牛犢不畏虎,更多時候就像是巢中的雛鳥,在還未學會飛之前,就不小心掉落樹梢。所以我們需要一段時間,一段時間停下來慢慢思考;一段時間讓自己慢慢放空;一段時間去覺察自己的情緒;一段時間去感受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段時間去注意路旁的小花或小貓小狗。人雖然是群居的動物,但我們也不需要為了交談、為了他人的情感、期望而使自己精疲力竭。我們存在於這世界上並不是靠別人的記憶或是情感,是我們自己。我們對這個土地有感情、對人群有感情,不論何時何地、不去自己去過哪裡、住過哪裡,都能找到自己和當地人群、土地共同生活過的痕跡。不需要去追求永恆,因為事物一定會隨著時間改變;不需要去追求承諾,因為人不是神,一定會犯錯;不需要去追求別人的記憶,因為記憶是個極不可靠的能力,遺忘是必然的。我們只須追求當下、只須珍惜現在的每一刻。對過去輕鬆看待,但不隨便;對未來保持夢想,不要輕忽所有可能;對現在就請盡全力的下去活。我要珍惜當下的所有剎那,因為剎那變是永恆。

  為什麼我們需要旅行?換句話說,為什麼我們無法過著完全沒有旅行的生活?旅行的意義又是什麼?對於旅行,我們不要只把它想像成現代消費社會以來蔚為風潮的觀光旅遊,在台灣還沒有鐵路之前,從台南到台北並非一蹴可幾,當時的人們必須一個村莊接著一個村莊下去旅行,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地方都會有認識的人和熟習的景象。現在我們有了高鐵,從南部到北部只須一個多小時。但,我們略過了哪些東西?那些東西我們熟悉嗎?還是那真的只是高架鐵軌下的腐敗螻蟻而已?我們眼中的台灣,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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