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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我們將全部的車窗降到底,讓鹹膩的海風,讓路旁住家人們圍坐的燈光,灌進車內。偶爾經過幾家漂亮裝潢的民宿,房子外面多結掛著五彩閃爍的霓虹。有時我們也會動了念頭,要不要進去住看看?那時候會不會也有到遠方渡假的感覺?但是現在我們正要穿越一條如開進外星人船艙,小圓燈無盡綿延的隧道,回家。車內正播放著披頭四的LOVE,你們都睡著了。

 

*  *  *

 

下午兩點,我和媽媽午睡剛醒來,戶外的陽光仍然毒辣。前一陣子的梅雨讓媽媽餘悸猶存。簡單地說,一切都發了霉,包括心情。夏日酷熱的午后,使人不急於想要做什麼,此刻她正上網尋找室內除濕的良方。你和弟弟在樓上安靜地等候,等候我對著樓梯口大喊一聲:小朋友,出發了!

你們想去參觀那一所很久沒去的水族館,我和媽媽心想,會不會有什麼新的展覽主題?那就去看看吧。很久沒去了,裡面的東西卻幾乎都沒變,甚至感覺更陳舊。媽媽還發現了好多隻眼珠白化受傷的魚,我則是對每一座水族箱內黯淡陰沉的人工擺設不敢恭維,上面長滿了了無生趣的褐色藻類,零星的海葵更是茍延殘喘。我一向的感受就是,水族館或動物園內的生物,沒有一種是快樂的,不知道把他們抓來觀賞的人類為什麼會快樂?

遊客在假日時也沒幾個,多是大人陪著小小孩,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你追我跑地,在參觀。你們小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現在你們長大了,從很久前外出,你們就都不跟著我們走了。因為你們有自己的話題,有自己的速度。所以那些解說牌的說明文字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你們不細讀他們?那些久久躲藏在縫隙裡的魚族也一直在問我和你媽媽,怎麼還不走?

門票加一加總共伍佰多,我們呆在裡面吹冷氣,不到一小時。

走出水族館躲在大樓下不知該去那裡,離吃晚餐時間還很早,我們計劃要去一間不知詳情如何的牛排館用餐。這一間餐廳的名字很長,總有幾佰哩長吧。我們在水族館大樓下,從一個熱燙的石椅頻頻換坐到另一個熱燙的石椅,逐漸縮小面積的陰影也好似在驅離我們。

那就到小鎮上隨便逛逛吧,我們很愛做這種事,無所事事的事。但我心中的陰謀是,將你們誘導到漁港,而且不能跟媽媽講得太清楚,你們比較好商量。去港口做什麼?我也不知道。

 

*  *  *

 

我們先徒步到魚市場。星期天休市,平常日子下午三點前,分別會有兩場小魚大魚的喊價拍賣。我們今天是無緣看到在一片腥臭味中,人聲鼎沸,魚體,冰凍死亡的魚體,被扔來丟去的熱鬧景象了。我們也吃魚,所以我們不敢抗議殘忍。媽媽更是對那種悶熱中的腥味排斥,還有搬運車船的柴油臭氣。這些她在生魚片中嚐不到的滋味,她一路上緊皺眉頭,摀鼻抗拒。

餐廳下午茶時間已過,晚餐開賣時間還沒到。我拐騙你們到了港口的小燈塔。

陽光不必漁人遠洋去捕撈,不必以美味的誘餌去垂釣。陽光肆無忌憚地仰泳在港口每一棵樹上、每一棟樓房、每一艘還在午睡的漁船上。我們汗流浹背走到了小燈塔下,小燈塔像沙漠中的一棵棕櫚樹,我們本能地藏在它的陰影裡。

姊姊此時像是鬆掉了全身的關節,慵懶地,甚至是比慵懶更溶化地,「哎!」出了一聲。「這一切太值得了!」她說,然後倒躺在燈塔下。

我們向正要出航的小舢舨上漁夫揮手,或是說,他是在揮汗,我們以為他是對我們打招呼。他接近我們所躺的堤防下時,我們同時雙方微笑注目,真正的揮手。

要如何貼切地形容海港午后的景物?太陽要掉不掉地在海岸山脈上逐漸厚重的雲層中出沒,三兩釣客可能已站了一整個下午釣著最難釣的,自己的身影。小孩在另一側的魚市場邊也是人手一竿地,將他們的笑聲遠遠地甩出去;海巡人員馬上驅艦上前巡視這樣的嬉鬧有沒有違規。船隻併排隨著波浪耳鬢廝磨,陽光將他們投射在狹窄的港內水面上,照像存證。幾處美麗的天藍色船身倒影與椰子樹的陪襯,讓我們錯覺正在異鄉的外國海港溜達。

你們也為我和媽媽照像。媽媽總是拘謹,我則一派海盜樣,感到此刻真的很想無法無天。

要離開港口了。像來時躲在堤影下,我們走回時躲得更深。陽光耀閃在礁石旁的水面,相機中過曝的光芒,好似要將我們擊退。但一旁海巡人員剛下船,正在堤影下癱坐,他們已卸除了裝備。

一艘漁船在港中迴轉,遠遠就聞到它惡臭的排煙。媽媽裹足不前了,我趁機錄下了一段畫眉在堤邊矮林中的嘹亮婉轉歌聲。

 

*  *  *

 

終於走進了那一家餐廳,我旋即返回車上拿相機。因為午后燦爛的斜陽正在餐廳靠窗的那一排空桌上,大快朵貽。陽光貪食著紅黃色的瓶花與玻璃瓶身、潔白無瑕的拭布與桌巾、銀星閃閃早已熔解的餐具,將意猶未盡的濃重陰影棄吐在餐桌下,在高背的木椅後。這一切最討厭有人來打擾,我這個傻瓜只好在傻瓜相機中拉著太淺的長鏡頭,記錄下這一幕夕陽失態的吃相。

上洗手間擦完汗才一坐定,翻開menu,天啊!最經濟的經濟排餐一份要價不菲!更不用去看其它的單點了。以往這種狀況,我一定建議立刻說聲謝謝,走人。但一邊看著眾人已喝光的第一杯水、已被打開一角壓在領口蓄勢待發的餐巾,我用比夕陽考慮要不要再現身的速度還快地,馬上在腦海中推演了一下:「出去後在整個小鎮上不見得能找得到更滿意的餐廳,大伙兒已為倒滿第二杯檸檬水正說著謝謝。點下去吧,方才在港口的豔遇,補償媽媽尚未發作的抱怨,這一切太值得了!像姊姊說的那樣。」

四種排餐剛好各來一份,大家還可以交流品嚐。

說真的,這些食物很美味,且份量也足。只是因為我們皆急欲讓別人分享自己的主菜,自己也很想吃吃看別人的,就這樣不經意地在白盤上將四種醬料都和在一起了。我心裡想,是不是要這樣,才叫一家人?

原本想請服務生為我們將最後的飲料打包外帶,因為我們急著想到海灘散步。這一家餐廳從北部到此落腳開業的主人,應該很能體會我們此時的心情。就是這些有關太平洋左岸的一切人、事、景物,讓他們毅然決然移民到此地。那種急啊!好似錯過就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

我們還是坐了下來,故作鎮定地讓冰凍的飲料很快地熨過喉部,且擔憂會否在腹內與之前的食物意見衝突。

 

*  *  *

 

這就是讓我們魂牽夢縈的海灘!

方才上車離開港堤時,媽媽驚呼我轉身欣賞的,矮林上一抹薄雲中稍大的銀盤,現在已縮水了一些高掛天幕。海灘上的遊客不多,但隱隱飄散著烤肉的氣味。孩子們停留,對一枝孤立沙灘上的木樁很感興趣,交互拍攝著各種誇張的姿勢。我與媽媽已走到稍遠的淺灘上。此處海灘的特色就是她的平緩,幾乎無感地斜入水中,浪潮拍打上來就被鋪展地滯留,形成了一大片映著天色的水鏡。人在其上踩著頗富彈性的黑色沙床,每當廣闊的白色浪沫氾過足踝又往回流時,那腳下打開的水天一色,會使人心神恍惚。

我與媽媽在一條流入海灘的淺溪旁發現了一隻大螃蟹。這一條淡水小溪水面上總是律動著如鱗的水紋,彎曲浮騰,逆光時閃跳著粼粼光點。我們呼喊孩子,孩子聽不到。在稍遠的兩地這樣叫喚,因為濤聲、因為風勢,大人覺得很無力。

孩子們的身影終於跑了過來,我驚嚇什麼時候他們竟然長得這麼高了。很小時到海邊玩,總是得帶著小水桶、小沙鏟、小動物游泳圈,什麼時候這些玩具都被海水衝走了,像衝走剛剛走過的腳印。媽媽捲起褲管彎身逗玩著大螃蟹,我們不會傷害它,只是喜歡看它高舉兩隻巨螯生氣的樣子,孩子們在一旁拍攝著媽媽又驚又喜、尖叫踉蹌的興奮模樣。他們最近才完成一連串大小考試,能像這樣放鬆的半日遊樂,已經是心滿意足。

天色漸漸轉藍,靜躺於遠處海平線上的晚雲也更加變紅。我們往回走時,月亮畸零的倒影鑲在淺灘的鏡面上,鏡子的邊緣佈綴著幾顆形狀奇特的礁石,一幅開天闢地以來的景象。天空越來越深的紫橘色也顯映在小溪旁反光的緩坡上,海平線壯闊地投射出落日迴照的巨大束狀藍色光柱。弟弟要姊姊為他拍一張看似這些光柱從他掌心發射而出的KUSO照。

我們四個人小心翼翼地迴避那逐漸上升的水線,不敢再走過那一片紫橘,深怕就這樣,踩破了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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