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這件事到底是怎麼產生的。

幾個朋友在聚餐後,嘴裡還喃喃著:到處逛逛……

「很自由嘛。」一個甫結婚的同事經過。

游泳這件事恐怕真是無聊晃晃,而給遊走出來的。

──要不就在泅水了。

死裡求生的撥水著,表哥將我推入游泳池的瞬間,當時,我才只有三四歲,那是大約九十公分高的池子,我永遠記得那一天;身子其實是可以自然漂起的,但不知四肢為何不聽使喚,以為漂浮是種沉落的錯覺,越是掙扎越是下沉,或上或下誰才是真實的狀態……我被裝進容器裡了,像一杯水,連同水被裝進游泳池裡……意識逐漸模糊,就在呈現放棄之後,我感覺自己正慢慢往上被帶動著,就像進入輸送帶,一包又一包的材料,母親工作的小加工廠,需要包裝的東西,就躺在那樣的帶子上……我只是站著,電扶梯便將我帶往樓上……水下的微光彷彿是從水晶燈罩透出來的光束……越來越不感到害怕,人原本就是來自水中的動物……彷彿還可以那樣生存著,唯一的麻煩是,呼吸──急需要呼吸,我像是被硬性驅離,身子被水反作用力後,大力推往水面上……再也回不到某些時候……當某一天,我從母親肚子裡的汪洋被驅趕之後,永遠也回不到某個狀態。

曾經是很怕水的。

或者是說,害怕第一次去游泳池的遭遇會再次重現。

表哥已經不在游泳池邊……我甚至不知道他後來的遭遇;父母親因為錢和舅舅撕破臉,舅舅搬離祖厝後來翻建的三樓半透天,房子租給附近老鄰居的兒子,沒幾年後,便索性將那棟房子賣給老鄰居;從此,我母親算是完全沒有娘家可以回了。

就某部分而言,我母親真是我父親家中的一份子了,是完完全全屬於父親家的人,儘管沒有直接的血緣。

朋友問我說:「剛才擦肩而過的那一個,是妳同事嗎?」

我點點頭。

朋友似笑非笑的竊竊私語著……一紙結婚證書,聽起來很像是某種容器。

無論是在容器內還是容器外,其實只能看到某一部分的景象,並不是全部……一直都很清楚,就像站在古井外,還是掉落古井內,天空只有那一小角,一個圓形容器剜出來的一個小圓,天空不會是只有那個圓圈……井外的天空可能比較水藍一些,井內的天空,經由水折射後,始終會有霧茫茫的感覺,猶如是清晨破曉前的灰。

無論喜歡哪一邊的風景,跟哪一邊的景象才是真實,壓根子絲毫就沒有任何關聯。

對於一口井而言,相信它也不會想得那麼遠。

父親家的祖厝僅翻建了前半部,後頭原本是廚房和雞寮的區域,仍維持原狀,一口據說有三百年的古井仍舊很孤單的瑟縮在角落,上面覆蓋著一塊大鐵板,還壓上了磚塊──很像是井的金文,方形框架中有一點,在古時候代表水,在我家僅僅只是一塊脫落的磚塊。

 

「去相親吧……」母親說。

有時候不免懷疑,很喜歡把相親掛在嘴邊的母親,是不是打從我能使用游泳圈單獨一個人在泳池玩水也不感到驚慌的那個時候起,便不斷想著「相親」這一回事。

我人生中第一個游泳圈,是綠色的,好像是買瓶裝汽水送的,沒什麼特別的圖案,但當時,我的確很喜歡它──得彼此依靠著,才能生存下去;如果那個游泳圈沒有我,就只是垃圾……會沉下去吧──在游泳池的人多半比在溪邊戲水的還感到自在,但如果我沒有游泳圈。

圈這個字很有意思,指將家畜豢養在柵欄內。篆文的形象,是一個圓包圍著一點食物和用兩隻手將某種動物塞進去;我將自己塞進游泳圈中,還假裝自己會游泳,拼命打水著……我會結婚嗎?

 相親,倒是已然經歷了好幾回。

「人總是需要個伴……」母親細碎的聲音像庭院裡魚缸中的小水泵,聲音有點吵卻逐漸習慣。

母親是因為想要有個伴……我出生的原因?

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如果我不是個胚胎,而是母親的另一種意識……可以一直毫無隔閡的溝通下去,會知道母親的所有祕密,我則不需要隱藏祕密……高中時代偷偷交的男友,故意用長髮遮住的耳洞,大學時代被當的原因,隔一段時間就想換工作……

母親邊幫魚缸換水,邊說:「要找個人來好好管住妳。」

父親的確牢牢的將母親管住了。

彷彿回到某個年代……隔壁阿婆說的上個世紀,「當時的人十八歲就算晚婚了……」我彷彿聽到黑白相片裡,那受日本教育的祖父仍然在相框深處大聲嚷著:「都是本島人的陋習。」

祖母經由媒妁之言嫁給祖父,祖父不喜歡她,可能因此而時常對她拳打腳踢。

到老皆如此。

一直被豢養著,除非牲畜死去。

多麼希望,和「嫁」這個字無關,也跟「結婚」無關,只是因為愛;終究,兩個人在一起,還是得用什麼東西去圍起來,誰是那「圈」字裡的雙手,是四隻手,誰想將誰塞入──母親把我帶入她的身體,又強迫我搬離。

的確是不同的兩個人啊,儘管鄰居都說我跟母親生得很相像。

可不希望自己是母親。

母親雖然沒有硬性規定,我得遵從她過去的命運;然而,偶爾就像是照鏡子般,突然看不慣鏡子中的另一個自己──「得一直跟著我才對。」母親可能有類似的想法逐漸產生,久久發作一次,卻足夠讓我難受的。

「還是去相親吧,這世界哪有愛情,全都是為了生存甚至是利益……」

母親正在幫父親的蘭花澆水。

我一邊閱讀著書籍,一邊思忖著:女媧造人就好,為何還要多事,創造出婚姻制度等等這類煩人的東西。

 

我可能不會結婚吧。

每個相親的對象總喜歡我烏黑的長髮……不如剪掉算了。彷彿我全身上下沒有其他的優點,就只有一頭烏黑的長髮,有些人的確相當傾羨……然而,我就只有這長髮了,感覺還真不是滋味。幾次相親之後,故意到美髮師那請求以最快的速度一把剪去我留了多年的長髮……沒睜開眼睛去看著滿地的黑色髮絲……我請美髮師趕緊讓助理將脫離我的髮絲全都處理掉。

再也沒有人誇獎過我。母親託人安排的相親,一次比一次尷尬……無論是千島格紋的氣質外套,還是浪漫多情的粉紫碎花洋裝……對方只是拼命的喝茶……偶爾才會有一人囁嚅著:「妳說話的聲音很好聽。」

(如果還不知道如何讓自己快樂也沒關係,那就先學習和悲傷相處,別勉強了自己──於是,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尷尬中,還算是能夠鎮定的,一派輕鬆吃著我點的飯喝自己點的飲料。)

一個人的時候,彷彿什麼都可以。

母親一直盡力維持著有精神的模樣,再也不可能像年輕時期──母親那青春少女時代的相片,可以耍酷,可以冷淡,還能裝個黛玉般的女孩……母親喝斥了一聲,童年的我嚇了好大一跳,將她視為寶盒般的東西,瞬間打翻在地上。

我驚愕的趕緊蹲下去拾起,母親那時卻比我還要害怕,她收的動作比我還倉促,我撿起一把放入,她撂起一堆塞入……我和母親當下那一刻,還真猶如是鏡子,我是鏡子裡的影像,從來不知道母親為何慌張……我也擺出很慌張的模樣。

當某些記憶只能成為盒子裡收藏的紀念品,便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已經死過一次了,當我進入母親的汪洋大海時……就基因而言,母親的某一小部分在脫離她的主體之後,就成為已經消失的東西,而我就是由那裡誕生的。取走已經死亡的母親意識,植入我的意識,在細胞分裂中演化,成為嶄新的生命,注定是要脫離盒子般的空間,到寬闊的世界去。

會再死一次?

我望著母親年輕時的相片,像是看著祖母的黑白遺照。

鄰居說:祖母是在田裡死去的……過勞死,也可能是傷重致死……到死,一直認命為夫家付出著……祖母,一個和父親家沒有直接血緣關係的人……種植著父親家的田地,養雞養鴨貼補家用……全是因為一紙結婚證書。

琴瑟和鳴……女媧發明琴瑟樂器的目的何在?

鳳一定要求凰……母親從我身邊走過,像腳步聲般的喃喃,「這年頭的人都不生小孩,果真是世界末日了。」

站在祖田阡陌中,祖母的一生,那一切對祖母而言究竟是無垠的生命,還是卑微細小如塵的幻影──也可能是無數的法規傳統和祖父眼裡的陋俗……田的象形文字是一個方框中,一橫一豎間;象徵的,究竟是規定,是界限,是某區域,還是牢籠般的東西……有人說:文字是用來限制思想的,尤其是圖畫般的象形文字……只能有一種示意,一種聲音,一種思想,一種生活……祖母真正的死因,會不會正是如此。

 

家,這個字我當然會寫。不僅是在小學課本中學過,從那之後,我便一直在人生的道路上,反覆琢磨和重新學習,關於「家」這個字。

在房子裡,養象徵財富的豬。

沒有人啊,怎麼不像「邑」的象形文字,宛若是人口的縮寫。

人不重要嗎?

一直都在那裡,又彷彿不在那裡;我是指我這個人,不是家的位置。

至於家,僅是我小時候的堡壘。曾經,我誤以為自己是家裡面的王,因為血緣關係使然,我的確是那家子的人啊……不需要匍伏前進,偷偷潛入那個家,也不需要唯唯諾諾,像是隻應聲蟲般……有過一段短暫的時光,每到夏日,我和家那個王族又更接近了一些,父親帶我從城市回祖厝裡住,當時祖母還在,祖母給我買玩具買汽水,還給我零用錢……我那時經常待在祖厝不遠處的河邊,不下水,我那時還不會游泳;僅在那水邊嬉戲著,芒草下是我的王國,昆蟲是我的手下,偶爾也會隨我回祖厝家去住,我的確是王,一個人加冕自己般持續遊戲著……以後,祖厝也會是我的,這個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陷入某種奇怪的思緒中,家一直都會在,沒有人會逼我離開……

(好幾個過年都沒回去了。)

家,是什麼時候和相親、結婚、離家等等劃上等號?

像驀然從伊甸園被趕出去般,再也回不到最原始那個真正的「家」。

母親鬆了鬆庭院裡的土壤,似乎想再種些什麼……「妳祖母以前喜歡種楊桃。」母親悠悠說著。她想再種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是長得跟她很像,我不是她,我在她不看鏡子的時候,依舊存在著,以另一個女人實際存在著,而不是「母親」。

女這個字,小時候寫了又寫,總覺得整體很單薄沒什麼力量,不是很喜歡這個字,也導致我長久下來,偏就這個女字寫得不好,一直還停留在小學時代的字跡……原因,可能是爾後,便沒什麼機會去學習「女」這個字了。

(當我還是個女孩,轉眼間,就會是別人的妻子、母親……僅僅如此。)

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在海邊游泳……朋友笑鬧著:「打從娘胎就在游了,這問題還需要問嗎?」

最初,那是種泅水還是游泳……我渴望成為現在這個模樣嗎?

一邊游著,一邊聽著水中咕咕以外的寂靜,頃刻間,海之外有雷聲在響,朋友趕緊喊我上岸……加快腳踢水的動作,咕嚕嚕……用力划向岸邊,腳拼命蹬……母親當時應該很痛吧……海水越來越湍急,直是往我反方向湧進……回到某種狀態……在雨下到陸地之前,我爬上了岸,踉踉蹌蹌直往岸邊的休息室裡衝;路過朋友方才烤的魚,一半已經焦掉,一半正準備接受雨的燉煮……嘩啦啦,成為沙灘一群人走後,僅剩的魚湯。

母親最近來過好幾次電話,「今年過年會回來嗎?」

午後,陽光在水氣間反覆映射,還縮在傘下躲雨的我仍遲疑著,這一場雨是否已經下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