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我住在一個小鎮。


國中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稍微走岔了,就可以到偉俐玩具店。


那是一家專賣各種玩具的小店,門口擺滿了滿足各種年齡的玩具,門口左側還有兩台現在幾乎絕跡的水果BAR台。只是一般民房,擺這些東西讓入口顯得狹小,小得像洞穴。如果在赤黃天光下走進去,會有短暫視盲,然後豁然開朗。店內左側是一列長長的玻璃櫥窗,也充當櫃台,櫃台裡封箱展示的是當時正風行的軌道車,在玩具界的地位大概相等於現在的戰鬥陀螺或遊戲王鬥卡。那些擠在櫃台前觀望軌道車的孩子,眼神裡透露的渴望,跟一個流連在紅燈區的男人沒有兩樣。


除了櫥窗琳琅滿目之外,抬頭望,可以看見整個店內空間全都掛滿貼滿塞滿垂滿了大大小小的玩具和海報,只留下大約兩人可錯身的狹長走道,通往裡間。每次走進偉俐玩具店,都有一種從草叢裡鑽進龍貓世界的感覺。


老闆是個身材略高微胖的中年人,終年理著一個綠島小平頭,嗓音低沈,眼神銳利,臉色不怒而威。


老闆娘則是個矮胖的中年婦人,皮膚青白,記憶中嗓門沙啞,但不多話。


他們有個兒子,大約比我小上七、八歲,當時臉上還掛著嬰兒肥,常哭。


偉俐玩具店賣玩具只是幌子,熟門熟路客,穿過長長的走道進到裡間,會看到一個大約三、四坪左右的小房間,裡頭擺了五、六台大型電動機台,那是我那個年代孩子們的鄉愁。


其中,擺在靠近入口處的兩台,是「快打旋風二代」。


當我寫到這裡,看得懂這幾個字眼組合起來意義的讀者,心裡一定馬上跳回那已經稍微泛青已經有點閃爍的燈光下,看著青澀的自己在那裡努力的搓弄晃動著搖桿,右手並且正在快速連按那六顆按鍵之一,試圖看到螢幕裡幻化出期待的絕招光芒,而拳腳音效霍霍。


那光影、那音效,當然你會懷念到心酸,就像幾百年不見的老朋友,期待馬上就能再看到他們。不管是龍、肯、大兵凱爾、怪獸布蘭卡、印度阿三、相撲手本田、俄羅斯摔角手、四大邪惡天王,或者,那個雙腿結實勻稱;細腰豐乳,身世裡帶著難以抗拒哀怨豔麗的春麗。


因為快打旋風的風行,小房間裡另外還有什麼機台,我竟然印象不深,大抵是三國志吞食天地、戰斧、雷電、究極虎或彼時每個電動間必備的基本遊戲—魔術方塊之類。


已經泛黃的八零年代末、九零年代初,我們總一路背著長到屁股的空書包,冒著熱汗從學校走到偉俐玩具店,穿過充滿塑膠包裝味道的玩具長廊,低著頭,膜拜似的探進小房間,製造一整個世代共同的記憶。

 


然後,ㄏㄡ~ㄌㄧㄡ~ㄎㄧㄢ~

 


一聽見那聲音,就確定自己還活著;確定在上課下課考試考試考試處罰之餘,還有放學可以衝向偉俐玩具店的喘息;確定世界上除了學校煉獄之外,還有偉俐玩具店,確定自己什麼都可辦得到,飛天也行。


踏進那世界,因為慘綠而焦慮而緊握的手會鬆開,時光從手裡飛起來,彷彿世界已經不真實。


 

我不是那種口袋深得掏不盡的孩子,一天能從餐費零用錢裡攢個五塊十塊已經很罪惡,在偉俐玩具店我通常是看戲的時間多,上場的時間少。


我們有個死黨玩快打旋風成精,不管是過關或對打,都少嚐敗績。他擅用被玩家渾稱為「阿力古」的美國大兵凱爾,穿一身利索軍裝,看似無骨的雙腳扭捏進退,突然搖桿一陣橫撞,阿力古,手刀氣旋就快速往對手掃去。當然,那同學也不是強到什麼全國打遍無敵手的水準,但把所有角色打破關,對他不是太難的問題。我們總是三五個同學一起去,輪著玩,當戰情告急或有高手挑戰,便換那同學上來,打順了再交還給我們。


順帶一提,當時我偏愛使用的是,頂著一頭金髮,一副日洋混血模樣的紅衣武道家「肯」。他的個性放浪不羈,一手升龍拳使得囂張霸氣,身體如龍升天的同時還能往前飛移三尺,勁道之強彷彿能把天劈開直擊日月,破壞力壓倒繼承同門正宗的白衣師兄—「龍」,但也因為動作大開大闔,相對於穩紮穩打的師兄,招式用老的瞬間往往就是肯的死門所在,這是性格缺陷,但他一意孤行。


 

偉俐玩具店不是慈善事業,除去龐大的電動機台體積,小房間的空間不大。一到下課時間,彷彿精子爆衝卵子瞬間灌入二三十人,還有人不停從走道口探頭張望。老闆省錢,冷氣小台,小房間通風不良,但打的打;看的看,沒人在意,披掛著書包的人體在死水裡艱難的流動著。


也許是體質裡隱含的孤寂習性使然,有時我會不知所措的站在人群邊緣,看著一堆屁股像是又要擠入哪道人生窄門一樣搶占觀戰位置,我會恍然覺悟不管到了哪裡,我根本就沒有放學,仍然在人生的學科裡跟人競爭。


那樣的時刻,有時我會走出小房間,跑到玩具店門口的水果BAR台試手氣,那BAR台是調整過的,依然賭錢,但一次只要一塊錢,我有時贏有時輸。


有一次假日早晨,小房間人多得可以擠死蒼蠅,我坐在水果BAR台前百無聊賴的壓注,紅色跑燈噹噹噹快速兜了幾轉,最後彷彿心跳停止在上排正中黑白字樣上,頓時機器尖聲怪叫,我壓中了BAR。BAR台像不好意思怠慢似的,很快的哐啷哐啷掉下幾百個一塊錢銅板,我慌得頭皮發麻。不知為何當時我害羞得不敢開口跟老闆娘換鈔票,硬是把銅板往口袋裡塞,站起來時,兩邊口袋看起來像卵葩吹氣似的垂到膝蓋,根本不能看。


我只好厚著臉皮起身,準備走到玻璃櫃台前,向冷眼看著這一切的老闆娘換紙鈔。但我人都還沒走近,老闆娘面色已經白得發青,揮揮手說:「沒得換!」

 


既是對打遊戲,衝突難免,小小房間通風不良,就像個巨大的蒸便當,把荷爾蒙過剩的年輕人蒸得血氣方剛,很容易就惡言相向,幹聲驟起。


有人連續輸了十幾道、有人不想被挑戰、有人輸了不甘願、有人贏了太搖擺、有人規定對打只能出拳不能出腳、有人臨死前還要喊個暫停……非常容易擦槍走火,從螢幕裡打到對方臉上。


老闆眼色狠利,發現小房間稍有不對勁,便會從前廳緩緩走進來,淡定的問一聲:「是按怎?」


會跑到這種以賣玩具掩護的小電動間來玩的,不會是那種兇狠得刀光劍影的孩子,大多都只狠在嘴上,骨子裡惜肉惜皮。這樣的小怒小怨,被平頭老闆冷辣眼神一瞪,通常都是馬上噤聲,只各憋著一張臉互瞪噴氣,似乎暗說著,等老闆走你就知死!


但往往不了了之。


是了,就不了了之了。


上了高中後,不知是回家路線改了或腦子改了,擠進偉俐玩具店的慾望越來越淡,雖然還是常往那邊跑,但怎麼玩就沒當初好玩,越看越覺得擠在電動機台前的小屁股簡直笨得不會放屁。


就這麼不了了之了,沒有什麼告別式,沒有隆重的什麼打完這場從此戒打的宣示,就這麼自然而然,像當兵當夠了似的就從小房間裡退役了,不管之前曾從他那裡偷電了幾局或被咬了幾局,雲淡風輕。


緩慢但並不精緻的回想起來,大抵就是駱以軍觀察著我們打電動時的蠢樣,回家後一手夾著濃煙;一手抄著百年孤寂翻譯本,腦子裡突然靈光猛炸出《降生十二星座》的時候;也大概是我們依然神情專注,兩手以密宗結手印般虔誠,或一個右半圈、或一個左半圈、或快速上下搖、或快速左右搖、搖撞出氣功、手刀、火焰、旋腿、人體砲彈或凌空飛爪的某一天。


時間不是那麼清楚鮮明,只記得走進偉俐玩具店時明明還是個陽光燦黃的下午,怎麼人生一下子就過到晚上了,夜晚的街燈亮起,走出偉俐玩具店我們就長大了,再也沒有下午放學後的自然天光,只剩工作加班後如繁星般、人造的萬家燈火。


回憶悄無聲息,像下山的太陽,等你發現的時候,它已經跑到另一邊去了。

 


很快,當少年時期的死黨紛紛遠離小鎮,彷彿蒲公英種子不飄遠點會被人笑似的,而我早已娶妻生子,在人生稿紙上塗塗寫寫,努力把生命過得很累,還以為可以過得很好的某天下午,載著剛一歲半的小兒子在小鎮裡閒晃,突然發現偉俐玩具店竟然還在那裡,依然在牛肉麵攤與洗衣店之間,彷彿佇立雪中的神光和尚,與景色那麼突兀;又那麼融合,讓人心軟。腦中乳白模糊的記憶潮水微微鼓起然後緩慢的往兩側退滑而去,有些什麼東西從裡頭浮現出來。


偉俐玩具店就這樣站在炙熱的陽光裡,像回憶中的樣子,又不像回憶中的樣子。


我停下來看著它,店門口依然擁擠狹隘,連陽光都挖不開,從外面望去店內一片黝黑,看不出是否像當年一樣色彩繽紛。還望著,老闆娘拖著木根拖鞋叩嘍叩嘍走出來擺放玩具,她依舊皮膚白皙身材矮胖,頭上的頭髮比以前黑,黑得發亮,一點花白也沒有。


我看到,玩具都很新,但老闆娘舊了。


她看見我,微笑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店內的黑暗。


我來不及微笑,只好低頭看兒子一眼,油門一催,緩緩騎進另一條巷子。


小鎮陽光很亮,一點都不讓人感傷。我突然想,不知道如果從這裡旱地拔蔥爆飛上去,可以一拳打中太陽嗎?

 


ㄏㄡ~ㄌㄧㄡ~ㄎㄧ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