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捷運西門線


   「西門,終點站。往南港、板橋、土城方向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阿雄臉俯在儀表板上,深深喘了口大氣,這優雅的女聲已不知是第幾次在他耳裡盤旋,並層層疊上各種不同語言版本,像是一首藝術家精心設計的重唱曲,每天每天這首曲子在他耳邊反覆響起,像把盡責的鑿子要鑿穿他的耳膜,有時阿雄覺得這是某種宗教性的苦修過程,在經歷這反覆的轟炸後或許可以到達某種超凡的境界。

    捷運西門線的車掌,阿雄的工作。

    如果金氏世界紀錄有「全台最單純最輕鬆最不費腦筋公務員職務」這麼一個子項的話,阿雄的工作大概可以排上前五名,他想。他負責的是整個捷運系統最短的一支,甚至連往返程都不用分,只需要像鐘擺一樣在兩個端點中反覆來回,也不用擔心會像文湖線一樣三不五時成為媒體的焦點,反正它就算出包,市民們也隨時可以從淡水線還是板南線繞過去。阿雄上工第一天就已經熟記所有的站名,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每天反覆的往返跑就是阿雄的職責。

   以繁忙著稱的台北市民們匆匆忙忙的下車了,他們爭先恐後的姿態總讓阿雄懷疑是否台北市民普遍攝取過多的咖啡因。而在層層交織的人網中,卻有一個身影仍在座位上,那是一個瘦小的老婦。這名老婦總是準時和阿雄一起打卡上班,就這麼坐在車上,和阿雄一起度過一整天鐘擺般的日子。

    阿雄記得第一天上班的光景「阿母恁等厝內休息就好啦,這樣坐整天車甘就無趣味?」 「阿我等厝內甘就沒無聊?阿我坐捷運看街仔人嘛是就趣味阿,你管這多做啥?」阿雄一向拗不過她,實際上阿雄和這位老母親的互動一向如此,從小到大阿雄不曾違抗她一次。

    阿雄是家裡的獨子,每到一個新環境總有人消遣他,在家一定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阿雄對這樣的誤解一向嗤之以鼻,自從他五歲那次為了一塊廟會的蜜地瓜被關在廁所裡一夜之後,他便不敢跟家裡奢求任何一樣東西,一樣零食、一個當紅的玩具、或是十分鐘看電視的權利,阿雄的生活時時處在一個牢不可破的規範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張稿紙,母親每天每天在紙上題下什麼對、什麼錯、應該如何、不許如何,而當他鼓起勇氣嘗試著提出某些質疑或是反彈,總是會得到無比鋒利的訓斥,阿雄面對母親時就像面對一棵扎手的仙人掌,當他鼓起勇氣試著撫摸她時總只會得到一手無言的鮮血,和嘲笑他愚昧的千個傷口。

    但其實阿雄還記得,母親不是一開始就是一棵不可褻玩的仙人掌

    阿雄還記得母親還是一朵可人的薔薇的時候,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粉嫩宜人的微笑,長髮飄逸著淡淡的芳香,而阿雄就躺在薔薇的花心中,在層層柔軟的花瓣擁護下入睡。只是在某個傾盆大雨的夜裡,那通不祥的電話響起,母親的臉色鐵青,薔薇的花瓣片片落下,阿雄被刺骨的寒風凍醒。在幾枚紙蓮花和嘈雜的西索米樂聲之後,母親便成了一棵仙人掌,連沙漠熱情的風和陽光都進不了她心坎裡。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幾次反覆的鐘擺運動後,阿雄的老母親突然來敲車掌室的門「雄仔我要去便所,恁免等我。」怎麼可能等你,難道要我明天上報嗎?連這一點點對話的時間都不允許了。阿雄對母親的反應竟有一絲小小的輕視。普天下的母親或許都是如此,無論孩子多大都用一種彷彿他們仍在學走路的心態檢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阿雄對這樣的心態一向是極為不適及排斥的,對他而言這樣的心態是一種自大,一種由上往下俯視的高姿態。或許是因為他一生中都在母親的掌控下吧,放學後的讀書時刻表、數不盡的補習、每個被迫早起讀書的假日, 從小母親便在阿雄面前訂好了一連串邁向成功的行程表,或許是哪所明星國中、再者某私立高中資優班、某知名大學的最熱門科系,她在阿雄的面前鋪上一條條枕木和鐵軌,將阿雄送往她理想中的某種形象。只是對阿雄而言這條路不是筆直的鐵路而是山路,他開著一台難以操縱的大車在這條崎嶇的小徑上行走,不時有跌落深谷的危險,更可悲的是阿雄不知道自己是開往何方,只是朝著母親一個個放在他面前的指標前進。

    而這路程卻又是不容跌倒的,阿雄記得小學一次月考,突來的腹痛讓眼前的考卷似乎都成了外文書,成績慘不忍睹。他本期待會有一雙薔薇般粉潤的手輕撫他的頭安慰他,但等著他的卻是一根兇殘惡狠的藤條,母親在他的手心劈下一條條殷紅的烙印「恁考阿捏歹看的成績嘛敢回厝?恁阿捏甘對ㄟ起恁老爸?恁阿爸在天之靈不知會有多傷心……」阿雄早逝的父親,也成了母親責備他最好的理由,彷彿這些尖銳的砲轟都盡責服膺他父親這塊神聖的碑,而阿雄每一個無心的錯都是對這塊碑的汙衊。

    阿雄掏出懷裡的紅色平安符,這是他小時母親和外婆在媽祖廟求來的,那時母親微笑著將它套在阿雄的脖子上「雄ㄟ恁愛ㄟ記的,不通嘎伊拿落來喔,阿捏才會平平安安。」,從此這紅色香火袋不曾離開阿雄的胸前,當時的母親還是一朵薔薇,小香火袋裝著無限的美好祝福,溫暖在心。只是慢慢的這變的像是一個圈套,一個陷阱,小香火袋其實是個桎梏,將阿雄緊緊框住。小香火袋一頭繫在父親這塊碑上,另一頭則是他母親牢牢的抓著,阿雄的脖子就這麼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動彈不得。就如同阿雄被困在這窄窄的西門線上,如一隻車輪玩具裡愚昧奔跑的倉鼠。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又是幾次機械式的鐘擺運動,阿雄突然想到,他是否應該確定母親上車了沒?他應該要去嗎?但這個注重準時的機械式工作可不允許他有這種多餘的時間。母親身上是有帶著手機,但在地下捷運裡又不一定收得到訊號,且如果被爆出捷運車長在上班過程中使用手機,他和郝龍斌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還是算了吧,一個年邁的婦人還能跑到哪裡去呢?再者母親一向精明能幹,她在早年喪夫的逆境下獨自撐起一個家庭的收入和撫養一個孩子,親戚們提起這堅強的女性一向投以敬佩和讚賞,母親面對這樣的讚美時一向笑而不答,但阿雄總認為母親心裡是十分得意的,對自己的能幹和毅力感到自豪。既然是這麼一個女強人,又怎麼會在西門線不過八分鐘的間距中出什麼危險或意外呢?

    是啊,也不過八分鐘嘛……

    阿雄的一天便由這無數的八分鐘組成,無路可逃,如他的一生。

    但他其實也想過要逃,啊,對了,就是在那個月考過後。在一連串的鞭撻後阿雄已完全抬不起頭來,他愧對這個家,愧對父親這塊碑,愧對母親為她鋪好的路。阿雄頓時感覺他無從立足,在這間房子裡已沒有他歸屬的空間,好像他手上的傷痕就是一個代表不良品的印章。母親要他跪在父親和祖宗的牌位前,不許吃晚飯。他趁著母親出門上夜班時,默默的在書包裝了幾件衣服,離開了這間不斷責備他的屋子。要往哪兒去呢?一個小學的孩子其實也無從知道要往哪走,他下意識沿著上學的路途走,其實他也只知道這條路,因為母親不允許他在上下學途中亂逛。阿雄繞著圈子打轉,在這終於可以為他自己所用的時間他卻深感不知所措,是他母親平日的訓練奏效嗎?他已變成一個只會照著既定路線行走的可悲生物?他只記得最後他坐在路旁的田埂上,那是他們家附近僅剩的幾塊田,剛收成完田裡種滿了金黃的油菜花,隨風輕逸的搖擺著,阿雄看著這欣欣向榮的油菜花直至日落。

    儘管這在當時阿雄的心中已經是一個英雄般的長征,但這位英雄仍然是個小學生,入夜的黑暗仍讓阿雄感到不安,他最後仍提著疲憊的雙腳回家,儘管他心知肚明迎接他的會是什麼。他趴在廁所的洗手台上,母親拿著拍棉被的木條反覆砸向他的屁股,嘴裡夾雜著一連串字糊,稱之為字糊是因為阿雄實在聽不太清楚母親在嘶吼些什麼。那天阿雄最後是睡在床上嗎?還是馬桶上?阿雄記不得了。

    他只記得從此他不再做任何逃出這屋子的嘗試。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無數個八分鐘經過,阿雄轉向母親常坐的座位,母親還沒回來嗎?會不會是去哪閒晃去了,她終於也感到無聊了嗎?到底為何她堅持每天陪阿雄上下班呢?是為了確定阿雄有沒有盡忠職守嗎?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學生坐上那個座位。母親大概坐上別的車廂了吧?或許別的車廂有不同的街仔人風情?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西門商圈有更多的街仔人好看,還有紅樓這個裝滿老年人記憶的據點,母親是否上那兒溜達去了?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這時正值中午,人潮最多的時候,捷運站塞滿了積極亢奮的台北市民,他們隨時很忙隨時趕時間,老母親走路慢會不會被哪個冒失的傢伙撞倒了?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阿雄胸前的小香火袋隨著捷運的搖晃拍打他的胸膛,好像在催促他什麼,又好像是責備他什麼?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阿雄突然感覺背後有某道高大的陰影,是他父親的碑嗎?一生壓的他喘不過氣的碑。不,他背後明明只有捷運冰冷的鐵門。

    西門小南門中正紀念堂小南門西門……

    阿雄突然想起他同時考上研究所和捷運公職的那天「我看恁還是去捷運上班啦。」阿雄其實很訝異,母親一向在學業上不讓步的「反正現在到處都嘛碩士啊,恁讀碩士嘛沒贏別人多少啊。就算真的去哪間大公司吃頭路,搞不好嘛是每天加班出公差,那麼累,像恁老爸……」母親沉默半响「……工作還是安穩的好啦。安安穩穩的就好,那一定愛賺什麼錢……」

    「阿母!」阿雄丟下駕駛座「雄ㄟ恁做啥?」「我…我找我阿母……」「啊?」阿雄甩開一頭霧水的站務人員,朝車廂奔去,這約莫數百公尺的車廂此時變得像數百公里那麼長,像是以前童話故事裡被施了法的走廊,勇者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阿雄在這長廊裡奔馳,尋找母親的身影。車上的乘客一個個投以奇怪的目光。

    阿雄腦海裡浮現一個畫面,是他小時離家出走那天,突然他想起那天母親在嘶吼些什麼「恁都不知影人家ㄟ擔心ㄟ煩惱?恁甘知影我等你多久找你多久……恁不要這個厝是不是?不要阿母了是不是?」那天母親確實是汗流浹背的,但他不確定阿母的臉上是否除了汗還有別的,母親的身後是一桌冷掉的飯菜,她是煮給自己的嗎?不是吧,她怎麼吃的完那麼多?所以母親說不讓他吃晚飯是假的?其實她還是會心疼,還是會擔心?就像她小時交給阿雄小香火袋的心情一樣?阿雄跑過一節節的車廂,胸前的小香火袋裡突然湧出某種灼熱的能量,是他好些年來不曾感受過的。

    「啊恁現在是在發神經尼?」

     阿雄的母親坐在第六節車廂的博愛座上,疑惑的看著氣喘吁吁的阿雄「恁……恁是去叼位?」「沒啊,我上完便所就回來啦。」「啊……恁哪沒做恁平常坐ㄟ位?嘛......嘛沒說一聲!」「我想說賣打擾你啊。」

    以往要是阿雄用這種口氣跟母親說話早就挨好一頓批了,但今天母親卻帶著笑容,像她以前還是一朵薔薇時那樣「恁煩惱我喔?」「對……對啦!啊恁我阿母我哪不煩惱!」母親只是微微笑著,阿雄實在無法理解哪裡好笑「恁還是來第一節坐啦,沒我朧看沒有恁……」睽違了至少二十年,阿雄再次牽起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是暖暖的,那種溫度就像阿雄胸前的小香火袋裡裝著的一般。

    今天,捷運西門線在小南門站延遲了五分鐘,大概會挨站長的一頓罵吧,阿雄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