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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工廠中,唯一住宿的工人,他的窗子是開著的,關於那天早上的那個消息,也就是這麼走漏成一陣陣的風聲。今晚,月亮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透過被灰塵攀滿每一處空隙的玻璃,那一點光,足夠讓一場好戲上演。

還看不見工人的臉,他的身子是他床頭上方的那扇玻璃窗下的黑影,翻來覆去的動作,像一頁頁被翻動的書頁。那是他今天早上看見經理在辦公室內翻著一堆檔案的動作,莫非真是潛意識作祟,今晚他在他那狹小暫且可稱作是房間的個人空間內,他在下意識中重複著經理的動作。

他應該是有聽到丁點什麼的,在今天早上的那個掃地的早晨,經過經理的辦公室,還不打算進去打掃的他,正在門外打著呵欠。還不會有人來上班的清晨,經理坐在辦公桌前,徹夜未眠,他仍在外頭假裝掃地,其實透過沒有關上的百葉窗,經理是可以看見他偷懶的樣子;但經理的注意力不在那,他睜著憔悴又佈滿血絲的雙眼,仍是重複著翻資料的動作。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經理呢喃著細小的聲音,像沒有關的電腦偶爾發出的電子干擾聲響,第一聲落下之後,接著聽不清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嘴裡遺落下的雜音。

他應該有聽見吧,所以刻意離開了經理的辦公室門口,他將打掃工具放回儲藏室之後,用著肥皂開始搓洗著自己那雙永遠洗不乾淨的黑手,他也說著:「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今天的早晨似乎時間特別長,掃完地之後,他望著空蕩蕩的廠房,仍沒有人來上班;他有些覺得古怪,不應該是這樣的情形,起碼,家裡急需用錢的老張,就應該準時來上班。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老張的那一夜,獨自守著整間工廠的他,巡邏巡到一半,便被寂靜中突然鏘的一聲,給嚇出了一身冷汗。握著快沒電的手電筒,他的左手抖得很厲害,右手拿著的那根鐵棒,也因為手上的冷汗快流成一條小河,而怎麼握也握不緊;他有些害怕,心裡想著:在這工廠捱了十幾年,該不會就今天這麼衰,遇到有人來搶?

而另一邊,鏘鏘的聲音,又連續出現了好幾次,只是都來得比第一次小聲。那是完全不熟悉這附近情況的老張,在摸黑的情形之下,一連踢倒了好幾根鐵管所發出來的聲音。那一夜,便是他和老張的第一次見面,雖然場面有些緊張,但他們都不會忘記他們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不要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老張是個老實人,那些騙他來載鐵條的幾個年輕人,早就溜得不見蹤影了,只見老張一人在看不清楚路面的工廠裡,到處亂闖亂撞。還記得,老張是這麼向他介紹的。我姓張,但那是我母親改嫁之後的事了,聽說,我本來姓蔡,唯一的證明就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一張老舊相片,那背面就寫著蔡土木。不過認識我的人,就叫我垃圾文,對呀,忘了告訴你了,我的好同事、好朋友,我繼父過世之後,我便跟著母親撿破爛,但現在這個時代,這項工作名稱可好聽多了,叫做資源回收。幾年後,我母親給我安排了一個婚事,沒多久我媳婦兒就給我添了個兒子,但兒子一出生便帶病,連醫生也檢查不出所以然。一年後,我媳婦兒跑了,我就這麼跟著我的老母親和我病重的孩子,一起擠在狹小的鐵皮屋中過日子。

他就是這麼認識起了老張,看著老張的遭遇,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想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間工廠的。算起來,這是一間不大也不小的工廠,當初老闆也是看他一個人在外居無定所的模樣,頗讓人同情,才把他帶回工廠,又給他工作還供他吃住的。這份恩情,他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想起了這些回憶後,他心想:他也要幫幫老張,讓他有一份收入比較穩定的工作。

那之後沒幾天,老張經由他的介紹,便順利進入了這間工廠來做事。從那天起,老張風雨無阻,不曾遲到,不曾早退,連加班的時數,都是全工廠第一名的。只是,怎麼今天,短的指針已經超過八點了,卻還不見老張的蹤影?這事詭異的,直叫他覺得納悶。

望著門外,他狐疑著工廠裡的情況:一個人都沒有,會不會是時鐘壞了,現在或許才七點而已。應該是這樣的,我還是去找個收音機來聽一下,搞不好現在才六點初,一定是我太早起來了,一定是這樣的……

 

大姐也沒來?這可著實讓他開始緊張了起來,他暗自想著:連大姐都沒來,莫非前陣子的謠言是真的?

拖得過這個月的三十號嗎?這是他之前聽辦公室裡的人說的。他什麼都不敢張揚,只是默默掃著地,從左邊慢慢地移動到右邊,連聽到的話也一樣,就這麼悄悄地從左邊然後飄出了右邊。他什麼都沒有多想,只是一個念頭閃過:老闆是一個這麼慷慨仁慈的好人,就算有天大的事,老闆也一定撐得過去的。也不過就是那幾天聽見辦公室裡的人在咕噥著,也許都是道聽塗說,那對工廠不利的風聲,就像今天早上的露水,很快就會消失了,儘管一點陽光都還沒有露面。他心想:一定是鐘錶都壞了,一定是今天太早起床了。

眼看著天色已經亮得像是九點多的顏色,隨著太陽升上了天空,天上的白雲也全都活潑了起來。大姐怎麼還沒來呢?就算全公司的人都請假光了,大姐也不應該沒有出現啊?他心裡越想越著急,手心裡直冒出了豆大般的汗水。關於他和大姐認識的經過,是在頭家嬤生病的那陣子。當時,他為了盡點心意,特別在凌晨四點多到鄰近的大宗漁獲批發市場,想買些新鮮的魚。四點的天色一片漆黑,唯一看見的光,是一輛輛進進出出的貨車,他有些不太自在,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和工廠以外的人群接觸了。當正游移著該買什麼樣的魚時,他總覺得市場裡忙碌的人,一個眼光掃下,似乎都在鄙視著他的樣子,尤其是衣服上那從來就洗不乾淨的油漬和他的輪廓與膚色。這樣一想,他變得更不敢靠近攤位了;尤其他平時大部分的薪水都捐出去,而這個月,他還把剩下錢也全都送回了部落,摸著有些乾癟的口袋,他覺得此刻站在市場中的自己,還真是有些難堪。就在他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的不安中,一個親切的聲音把他喚了過去,「先生,我這裡有幾隻魚,你看合不合用?」那是他喚作大姐的女子,同他說的第一句話。他沒有回答,但身子已經沒有之前僵硬了,他鬆了鬆頸子,緩緩地朝聲音的攤位望去。攤位上的太太從後面的水箱中,抓出了三條魚,看起來魚鱗都受傷了,應該是賣不出去了。攤位上的太太見他沒說話,便又問了,「冬天到了,喝點熱魚湯也不錯,這還活著的,本來是老闆娘說要讓我拿回家去的,要是不嫌棄,就請先生收下吧。」他有些愣住了,他記起以前自己流浪的日子,眼眶忍不住紅了起來。

攤位上的太太仍是笑瞇瞇地望著他,「大家都是艱苦人,這三條鱸魚,先生就拿去吧。」頓時,再也噙不住眼眶中的淚,他趕緊胡亂地揮掉臉上的水漬,急忙回說:「不,一條就夠了,剩下的,大姐妳自己留著吃吧。」但攤位上的太太還是笑著把三條鱸魚都清理完之後,包了起來,遞給他,還邊說著:「沒關係啦,送人,還是留著自己吃都好。」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大姐生活也是過得很辛苦,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加班之後,沒睡幾個小時,又趕到魚市場幫忙。就在他們認識沒多久,大姐原本待的工廠,遷到國外去了,他也就因此介紹大姐進入了他待的這間工廠。

 

還是一個人都沒有,站在鐵門邊的他,腳不自覺地踱步了起來。從早上等到傍晚,連一個人都沒有,經理仍坐在辦公室內,一步也沒離開。難道,傳聞是真的?他忍不住滴了兩滴冷汗。但他絕對不是在為自己煩惱,在他的心中裝的是,老張該怎麼辦?他的老母親和他那不良於行的兒子該怎麼辦?大姐呢?她那三個孩子都念私立的,這下學費怎麼辦?還有老闆,他一向熱心助人,怎麼會演變成這樣的情形?老闆他們一家到底該怎麼辦?

他還記著自己脫離流浪漢身分的那天,老闆在附近的麵店吃飯,卻落下了一包用牛皮紙袋裝的東西。他路經那家麵店,用了剛才有人好心給他的25元吃了一碗乾麵,位置就坐在老闆剛才坐的位置上。他還有些印象,他進來時,那位老闆剛好起身要離開麵店,等到他叫好了麵,坐定了位子,他才發現剛才老闆的位置上,遺留下了一包東西。他心裡暗自猜測著: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位先生怎麼會如此不小心呢?他邊吃麵邊想著,還不時抬頭張望,他看店裡來來往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有些覺得不太妥當,於是,他決定坐在那,幫那位老闆看好那包東西。他還呢喃著:「那位老闆等一下就會來拿了,他一定會記得的。」為了能在店裡坐久一點,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吃起麵來,儘管,他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那種反覆飢餓的感覺,應該會讓他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會不顧一切地狼吞虎嚥起來;只是,他心裡還惦記著那包東西的主人,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慢慢地吃麵,還不時小口小口地吹著氣,假裝麵很燙的樣子。半個小時過去了,店裡的客人也漸漸散去,他不知道該不該將那包東西吩咐店家交還給那位老闆。因為在他流浪之前,他也是因為托人家保管財物,結果卻被侵占,才導致現在這樣的下場,所以,他看了看只顧忙著收拾碗盤的老闆娘,心中難免又顧忌了起來。當他碗裡的麵逐漸消失,只剩下一條麵時,老闆娘也開始覺得:奇怪這個流浪漢怎麼還賴著不走?她那臉上疑惑的神情也開始變得有點不太客氣的樣子。還好,就在那個時刻,那位老闆終於回來了,只見這名中年男子,先是慌慌張張地衝進店裡面,然後才左顧右盼地像是在找東西的樣子。他朝那位老闆看過去,應該跟剛才那個是同一個人;他於是向那位老闆揮揮手,中年男子也用手撥了撥滿頭急出來的汗水,才向他的方向走去,「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嗯,你是不是掉了一包用牛皮紙袋裝的東西?」他有些小聲地說著。那位老闆一聽,急忙點頭;他見對方應該就是失物的主人,便趕緊把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撥開,拿起了那包東西,遞給了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一看,連忙直說謝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也點點頭,還壓低聲音說:「你要不要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而那位老闆直說:「不用了,應該沒有少,真是謝謝你了,先生。真的是太謝謝你了。」

那是他和他老闆相遇的第一天,也是亞洲金融風暴的那一段時間,當時,工廠正遭遇到第一次的困難。

 

夕陽下山了,一整天都沒有半個工人出現,經理仍沒有走出辦公室,他什麼也不再多想,仍像往常一樣,巡視完整間工廠之後,便回到他那原本是小型儲藏室的房間。今晚,他在翻來覆去中,作了一場夢。作夢對他而言,也許是一件好事,起碼接下來發生的事件,就只有月亮看得清楚了。

那是他的夢……

青毛蟹在溪邊快速地走過,揚起的溪沙,足夠遮掩牠的蹤跡一下子,好讓牠往狹窄的岩縫中躲去。

平日很少有人出沒的溪海交接處,在一堆堆蘆草叢中,出現了一名黝黑膚色的男子,他的肩上還背著一籠類筒狀物,他就這麼獨自一人站在溪邊,已經好一陣子了。

那是炎熱的天氣,一個不像是春天的午後,也許是到了春季的尾巴,日光實在烈得駭人;尤其是站在中下游的河谷中,鵝卵石像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烤盤,踩在那上頭,還真是一種酷刑,是大自然故意在這個季節裡,所留下的一種陷阱。

黝黑皮膚的男子赤著腳,一腳踩在溪水裡,一腳則半踮在石頭上,他仍注視著溪水緩緩地由他的左手邊流向右手邊。那是春季的水量,還不是很豐沛,溪底的小魚像是游在只有十幾公分高的溪水裡,不需要很仔細,那溪底,閃過青苔與泥土的銀白色,很清楚就能看見。

今天溫度相當的高,天空絲毫沒有一丁點的遮蔽物。男子望著溪水,滴下了一滴汗,濺起了一公分的小水花,還泛起了三、四個漣漪;溪底的小魚像是受到了驚嚇,瞬間一大群便跑得不見蹤影,溪底暫時寂靜,像是彼此在互相觀望一樣,偽裝得像是從沒有人來過,也像是沒有生物生活的蹤跡。男子沒有表情,只有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還抬起了頭,微微望向出海口,但無論多麼努力,那是不可能看見的;因為一間間灰白色的鐵皮屋工廠,早已先他一步,佔據在河道的兩旁,阻礙了他望向海的視線。

男子的心跟著眼睛,恍恍惚惚中出了海,那是一艘漁船載著滿滿的漁獲,從遠方歸來;那是一個勇敢的漁夫,是一名勇士,離開家鄉到很遠的地方,努力著一家的生計。看到了這裡,男子的眼睛突然起了一陣大霧,像是烏雲密佈的天氣,是即將下雨的陰天,男子的心飄呀飄,離漁夫的身影,漸漸遠去。

甩下了肩上垂掛著一籠的白色筒狀物,男子拖著那一籠東西,走下水,向溪的對岸行去。一個個白色的東西,在水面上載浮載沉,一端有開口,另一端則是呈現鐘形的尾端;原來,那一個個的筒狀物是捕魚簍。

男子拖著捕魚簍在溪裡繞來繞去,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男子停下了腳步,望著溪水下,一個銀色的身影竄過,他馬上伸手到水裡抓取,等他的雙手再出水面時,手中已經多了一尾小魚。男子仍是沒有表情,他又順手拔了些水草頂端的嫩莖,塞入了捕魚簍的底端,再放入剛才抓的小魚,又重新調整了水草的位置,才將魚簍放入溪底,固定在岩石間。

男子一直重複著這些動作,直到大約放了五、六個魚簍後,才停止在溪邊的動作;他將其他的魚簍又疊在一起,用繩子固定,才又甩上了肩膀,靜靜地離開了溪水,重新再踏在圓滑的石塊上,往中游走去。

那是一雙泡水泡太久的腳,繭都變成了半透明的白色,有些地方還很像是魚肉的模樣;方才,在上岸時,不小心滑了一跤,這一滑讓他右腳上靠小指頭邊的繭,硬是被削掉了一些部分;那真是一塊不規則的齒痕,就落在這魚肉上,那是種失去生命的白色,有點灰藍色中透出的白,就像是大魚硬扯後,破碎的痕跡,和他曾經在海上與大魚搏鬥時,反被魚叉戳傷時的痕跡一樣。而唯一不同的是,魚叉留下來的痕跡,曾經代表自信;而泡水後,像是被溪魚咬傷的痕跡,就只是一個漬痕,連傷痕也稱不上,更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往溪的中游走去,他看見的,是石塊大小不一地橫躺在溪邊,在河道開始縮減的溪床上。

此時,已是接近黃昏時分,男子在紅色的溪面上,趕緊藉著僅存的一點光線,在溪底,放置著一個個白色鐘形的陷阱。大約放了八個左右的捕魚簍,男子終於大力喘了口氣,像是表達暫且放鬆的心情一樣,他又深呼吸了一次;在吐氣時,背後的夕陽也正沉落於山的另一端。

收拾好了剩餘的捕魚簍,男子的動作也開始輕鬆了起來。他又往較上游的地方走去,腳步不似之前那般的沉重,他的手擺動得像是祭典上的舞蹈動作,然後是咕咕、咕咕的長音,那是梟的聲音,是他今夜獨行時的配樂,而他原本僵硬的面容,像石塊一樣尖銳、冰冷的表情,也總算柔和了起來。帶著和白天不一樣的心情,他愉快地繼續往前走去,直到樹木開始多了起來,他才在一個樹林不算茂密,月光還透得進來的溪谷邊,停了下來。

男子坐在石塊上,仰著頸子,看月光灑落一片的銀藍色,他點起了頭,像是打著節拍一樣,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微笑,拿出了用布巾綁在腰上的乾糧,剝下了一小塊;大約啃了幾下,他又起身走到溪水旁,用雙手捧起了一些水,喝了幾口,便打起了嗝。

石塊與芋頭葉,是他的床墊與被單,他的雙手是棉被,蜷著身軀縮在溪床與樹林間的角落,他躺在大地的懷抱中,在月光慈祥地照耀下,他沉沉地睡去,還作了個夢。夢裡,他回到了家鄉,還重新擁有一間美麗又舒適的房子,以及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

男子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沿著溪水向上游走去,他滿懷著希望,嘴裡還哼著輕鬆的歌謠,像一個自在快樂的旅人,在樹林下走著,在河谷中走著,在歌謠已經遠去的年代下,憧憬著過往安和的生活。

當太陽直射頭頂的時分到來,男子原本愉悅的腳步,卻慢了下來,他的呼吸聲變得沉重,心跳很慢,但每一下都是滔天的巨浪。黝黑男子終於到了目的地,他環顧四周的溪水,水流很緩也很清澈,但魚蝦卻顯得很少,這使他有些震驚。

他背著剩下的捕魚簍,開始往更上游的地方飛奔,像一隻尋找獵物中的雲豹;他跑得很快,像是樹葉被一陣風吹過,而搖曳了幾下的影子。他是一個快速移動中的黑影,在溪水邊,濺起了小小的一朵朵水花,直到他的去路被一座巨大的魚梯給阻礙了。

他停下腳步一愣,又費了點功夫攀上,大約是他的身長三分之二高的魚梯;他來到了目的地了,卻像被大水沖裂開的石頭,他怒吼了一聲,石頭崩解。那裡到處充滿了漁網,是一面面緊密交纏的網子,全都鋪在魚梯上。他看了後,臉色鐵青,才小心翼翼地翻開漁網,他看見被困住而喪失性命的溪魚,還見著了一隻隻長著絨毛的螃蟹;其中一隻,螯足的表面還長著青毛,步腳看起來略扁,肢節上短毛密集,第五步腳掌短且寬扁。

「我的希望,怎麼……」

他沮喪的聲音顯得無力,像是狂風吹過,烏雲密集卻還是沒有力氣落下半滴雨的天氣;風一吹,雲又散了。

他垂下了頭,跪在溪水裡,溪水仍是清澈見底,但卻沒有半隻魚蝦在水裡嬉戲。突然間,他又想起了什麼,猛然挺直了身子,再往上面的河道奔去,只見又是一個魚梯,他奮力一跳,卻剛好踩在魚網上;他趕緊蹲下去,找尋毛蟹的蹤影,但眼睛所及的,都不是成蟹,是一隻隻小毛蟹的屍體,以及溪蝦和溪魚厭厭一息的情形。

見到這番情形,他無力地將頭垂下,眼睛仍搜索著溪底,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後,沒有任何的聲響,就只有他踩在水裡,所濺起的水花聲,和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音,那都是很微弱的聲音,微弱到像是沒有了生命。

男子倉皇的臉,望著溪水好一會兒,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往下游走去。男子一直走在溪床邊,一隻腳踩在水裡,一隻腳在岸邊,他無意識地往下走去,他看見了自己放的魚簍,於是他帶了點微薄的希望,望向了魚簍中;但等待他的,不是毛蟹,而是一隻長著大螯的怪東西,那是隻鰲蝦,正吃著他魚簍裡原本抓到的毛蟹。男子抱著頭,跌坐在溪裡,張開了嘴,望向了天空,卻一點聲音都喊不出來了。

男子沿著溪走向下游,沿途收回了自己的捕魚簍,魚簍中有外來的鰲蝦,就是沒有絨鰲蟹的蹤影;天色已暗下,男子仍拖著他的魚簍往出海口去,那是他收起的最後一個魚簍,裡面什麼都沒有,而魚簍旁卻纏著一個空的農藥罐。

他還在夢裡,證據就是他臉上垂掛著的淚痕,他夢見的,是自己的過去,在生活走投無路之後,他曾經想去抓毛蟹到平地的市場販賣;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找著。於是他開始流浪,直到遇見了他那好心的老闆。

 

今晚,月亮又大又圓,已經兩天都待在辦公室內的經理,突然轉開門把,從辦公室裡走出來。那是一陣絕望的腳步聲,雙腳像失去力氣一般地拖著,還有那一對空洞的眼睛,它們沒有意識地在廠房內搜索著一陣子之後,雙腳才緩緩地蹲下,而那雙因沒有進食而顯得乾癟瘦弱的雙手,隨地撿起了一根鐵釘後,便顫抖地悄悄伸向機組的電線。

「平仔,不要這樣,我們還可以重新來過的。」在黑夜中,突然擾動這寂靜到幾乎有些詭異氣氛的人,正是這間工廠的老闆,經理的哥哥。

經理看起來,還是對週遭事物沒有什麼反應,他只是慢慢地將手伸向電線。老闆急了,他趕緊朝經理的衣領抓起,一把便把他帶離機器旁。經理被這突如起來的動作嚇到,一時重心不穩,便跌倒在地上。看那因疲累而呈現紅色的雙眼,那像是一場洪水的警訊,再過不久就要潰堤了。跌坐在地上的經理,開始痛哭了起來,「如果沒有保險金,我們度得過去嗎?」老闆看了非常的難過,他只是蹲下身子,拍了拍經理說著:「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沒有做好。不過,我們當初也是這樣白手起家的,一切不過是重頭開始而已,你千萬不要灰心。」經理沒有再說什麼,而兩頰上的淚水則一直流著。老闆也沒再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拍著經理。

月亮看得可夠清楚了,還帶著朦朧的微笑,月色漸漸沉落,又是一天的開始。一夜都沒有闔眼的老闆和經理,還雙雙坐在廠房內。而他,那個全工廠唯一住宿的工人,仍舊盡職地早起,打開了工廠的大門。

今天的太陽起得特別早,他才一打開門,門外就站著老張和大姐。他們走向了老闆和經理的位置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薪水沒發真的沒關係,老闆一向對我們很好,如果辛苦幾個月,事情就捱得過去的話,就請老闆不嫌棄,繼續留我們下來幫忙。」老闆和哭了一整夜的經理,都睜著腫腫的眼睛,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個時候,經理辦公室的電話發出了巨響,打破了這個令人鼻酸的時刻。但這是個好消息,只是還坐在地上的經理顯得有些遲疑,而被電話聲嚇到的老闆在深呼吸之後,便同經理說:「平仔,我們要面對現實。」經理點點頭,起身便勇敢地走回辦公室,拿起了話筒。而話筒的那一頭傳來,「平仔,你們家的貸款確定下來了……」

一切,又和往常一樣了。工人仍舊準時來上班,經理也終於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笑容。而他在修理完機械後,來到了窗邊,拿出了剛才收到的信,那是部落裡的孩子給他寫的感謝信,他看完也露出了笑容。

風很涼,還倚在窗邊的他,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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