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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回娘家幫母親搬家大掃除,不意地在一室的塵落灰揚間挖掘到神秘寶藏,若干驚喜攙著無以名狀的感觸,為恓惶無措的一整年勾勒最後一筆除出自己別無他人懂得的抽象塗鴉。

家姐遠嫁美西後閨房一早闢作儲物室,內中堆疊無數大小附滾輪設計的塑膠收納箱,琳瑯滿目一如置身某大賣場。清潔掃除不過只是一樁小case罷,真正的浩大工程其實是在捆包裝箱,體力與耐心之外,少不了得具備一點生活小智慧。母親一向不擅此項作業,總是太多懷舊太多依戀太多不捨,以致事倍功半,眼看時間滴答強搶擄掠,而母親由始至終停格在那兒,動卻也沒動,一旁的我急如熱鍋螞蟻歇斯底里猛跳腳。

「這些東西很重要不可以隨便亂丟……」母親陸續拋來怪責眼神,口吻恁地惋惜與不捨。

暫頓手邊工作仔細一瞧,原來是我漫漫三十餘年以來悄然累積的各項證書。美其名「證書」,其實不過幾張薄紙罷,輕瞥一眼再度投入捆包裝箱作業,但腦波不免受到若干影響,再無法百分百傾神貫注。

自小不喜刻板僵化制式學習,堅信做學問不應懸梁刺股寒窗苦讀,而是在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一路自由奔放直至文憑幸運到手禁不住抿嘴竊笑。母親當然也笑。這寥寥數張薄紙實是她散盡畢生積蓄折抵所有紅利點數方才辛苦兌換得來的贈品,不笑怎行!

不知打哪變出一枚封面印製某某銀行(按月給付母親薪資的頭家)的泛黃牛皮紙袋,母親如捧珍寶小心翼翼張張仔細塞放,千叮萬囑要我務必牢記帶回去與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結婚證書等重要資料一併妥善收好。

「咦、壓在下面的這些是……」

注意力再度被母親語調神秘的自言自語吸引過去,封箱膠帶順手圈勾指間三步併兩步移星換位,赫見箱內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相簿儂情依偎沒由來呆愣一怔。噫,原來是它們啊!回憶似潮潺潺緩流,越過髮梢滲透肌膚直抵心房;思緒不受時空載限,如雲輕柔但性劣頑皮故意逆向操作由今飄至昨昔。

大學時代,順利通過交換留學試驗,於夏末初秋整裝行囊搭機遠赴日本京都展開為期一年的留學生活。身處課室總是漫不經心,鮮少正襟危坐認真伏案啃讀;書包往往慘不忍睹異常扁平,而出旅揹包總是鼓脹飽撐如氣球吹至極限;相簿寫真紀念厚疊無處收納,隨堂筆記抄寫單薄輕盈只消風輕吹立即散無影;一般日常生活會話溝通無礙,但遇正式書信論文作業繳交不由自主變作聾啞。

彼時,稱霸武林的是呆笨厚重的傻瓜相機,攜帶式即可拍偶爾客串演出,至於輕薄短小功能奇炫只怕沒電的數位相機猶隱某處勤練蓋世神功。母親不懂這些枯燥艱澀的相機演進史,她只懂翻閱。翻閱一本本具體沉甸的舊相簿(未必泛黃),翻閱內中如龍絞翻騰的諸多回憶(未必美好)。對母親而言,瞪牢電腦螢光幕觀賞分類明確的相簿存檔是一酷刑,她寧可埋首當初攝錄忘記設定時間亂成一團的相片小山丘,十指撩撩掀掀撥撥翻翻或輕點,都好。

        「想不到那時候你一口氣拍了這麼多的照片……」

若在平時我絕對沒有這等耐性,但看左右也還在與捆包裝箱作業艱苦奮戰,姑且餘騰兩隻耳出來聽聽倒也無甚所謂,索性便由著母親持續耳畔魔功啐唸嗡嗡叨絮。話雖如此,時間就是金錢分秒必爭,在我而言停頓手邊工作一昧專注觀閱相簿太浪費實在難以接受,而母親卻自有其一套想法:說穿了,金錢不過只是一枚薪資袋,消磨體力損耗青春輕忽自尊,根本無關時間。母親一派悠哉逕自撥開雜物席地就坐開始認真翻閱相簿,我只好撥快速度風風火火施展起平日最為拿手的一人三化神功。

「唏,那時候你是真的胖了點,不過那樣才好看……」

母親的指尖落在一幀臉部超大特寫上,是N度重遊金閣寺當中的某回所拍攝的。一張圓餅臉佔據泰半篇幅,食指頂於鼓頰硬是裝可愛,金閣寺反倒渺小佐襯其後。拍攝臉部特寫鏡頭是母親自小教導我們拍照最重要的key point,無論如何人物一定要近一定要大沖洗相片才會漂亮,至於那些鏡頭牢鎖背景人物變成小黑點的一律歸類作大失敗!還有,不可面無表情或呆板微笑,猶須搔首弄姿擺個醒目撩人的pose才行!母親非常滿意這幀大特寫,多年前看滿意,多年後再看還是滿意,奇怪的是一旦人物走出寫真步入現實便再也無法令她感到滿意。母親來回指撫相片裡的圓餅臉,一如幼時輕撫額背哄我們入睡,只差一首五音不全的搖籃曲。我時不時湊熱鬧輕瞥一眼勉強充作附合與回應,但大多時候還是在雜物與垃圾間兜轉忙不停。

相簿裡的寫真十有八九出自那台為救燃眉之急臨時跑去大阪購買的canon傻瓜相機。水貨。價格合理。操作簡單。從台灣帶去款式更舊的富士老相機甫在新學期開始後沒多久宣告正式報銷,在那之後幾乎餐餐食不下嚥日日渾身不對勁沒由來地心煩氣躁,奢侈仰賴即可拍苦撐一星期後終於棄械投降不再垂死掙扎,義無反顧搭上快速列車急急奔向素有關西秋葉原美稱的大阪日本橋。換作是母親,大抵拖至學期終了赴機場check in後各位旅客登機時間已到的廣播語音出了還未能下定決心究竟買?或不買?

        儘管破三十而立大關有段時日了,依然參不透母親那套獨樹一幟的「慢慢來」哲學。母親是緩蝸一枚,事不分大小一律不急不急慢慢來;而我卻是再標準不過的躁急派,且還是格外激進的那種,片刻也耐不住,慢。

「喂!快點快點,他就快死了!」「噯,不急不急,他還沒死呢……」即便擁有格外敏銳的豐富想像力,欲憑空模擬這樣南轅北轍二人組身處同一團隊的情境恐怕也非是件易事吧。我想。

        就拿這回搬家的事來說吧。早在半年前新居業已辦妥過戶,母親一慣徐徐緩緩拖拖拉拉,舊家方面的理整工作一直懸空卡著未有任何進展,根本無法聯絡搬家公司進行下一階段的運搬作業,眼看娉婷新居變作怨婦乾晾在那不分晝夜痴盼人氣苦吞塵瞞,於是只好暫擱停擺一切日常瑣碎,自千手千腳撥騰二日空檔,風風火火義勇救火一趟。

差事未至苦不堪言,但從頭到尾的確無甜可嘗,而我也不貪甜只求速速搞定痛快解脫別再你丟我撿。「這些老古董發霉生鏽又不值錢還留著幹麼!」、「這些衣服根本就不能穿了還留著幹麼!」……這廂我揮汗如雨蓬頭垢面東包西捆,豪邁瀟洒裡不忘心細如塵垃圾分類;「別丟別丟!這個還能用!」、「這件衣服質料多好怎麼能丟哩!」……那廂母親卻是無頭蒼蠅嗡嗡飛東拾西撿,不消片刻原該魂飛魄散竟復一一歸位。唉!只得重新再來一遍、兩遍、三遍……乃至N遍。

        謝天謝地!好不容易老天爺盹了一覺醒來聽見我心吶喊渺渺卑願,你丟我撿在母親意外發現那疊薄紙(證書)與寫真相簿後勉強暫告一段落,至於捆包裝箱作業與偶爾斜眼瞥瞄仍在忐忑中持續恍錯行進,直至偌大的Game Over字幕清晰顯烙,方才真正獲得徹底鬆喘。

        母親認真架上老花眼鏡貼伏層疊寫真相簿專心掀翻審閱,既不中肯亦不客觀的評比時不時穿插其間活動串場──為人母者多半堅信子女永恆如斯俊美。時間繼續滴答強搶擄掠,我繼續在滿室的雜物與垃圾堆裡孤軍奮戰,母親繼續她那恍若置身另一奇境幻象中的,掀翻審閱。

半晌後,猛一轉頭視線恰落箱內的一目了然當下如雷電亟一呆,所有相簿盡數掏空零星佈散在清一色淺瑰的磁磚地面,附滾輪設計的塑膠收納箱空空如也再無賸餘任何裝盛。從來,我只知一昧怨埋母親性格不夠乾脆太過多慮(顯),未知她其實也有甚具魄力的另一面(隱)。這場面實是太震撼,窸窣推開相簿小丘費力騰撥一處空位我也跟著盤腿坐下,身不由主旋飛入母親那方奇境幻象。相片一幀接一幀,年代一幀舊過一幀,竟在不知不覺當中涉入那些被遺忘許久的泛黃從前。

        「妳看、這件短棉襖穿著多上鏡啊!剛才差點就被妳亂丟還好我眼尖撿了回來……」母親語中掺雜的怪責成份不多,較濃烈的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可我並未歉歉然說聲抱歉什麼,一逕地盤算著等會兒該如何趁其不備捆包舊衣回收。

視線順著母親的幽幽尾音溜滑至她手,赫見一幀泛黃老相片。主題背景為日本東京淺草寺,攝錄年代不詳(相機款式太舊無時間設定功能),鏡頭捕捉的焦點人物則為母親、姐與我,軟片沖洗規格為3×5(4×6規格尚未普及,貴)。相片裡,母親髮黑如瀑肌滑苗條,年華之鏡晶亮剔透渾然天成毋須加工潤飾;細手長腳的姐與乾巴瘦黃的我不約而同扯著呆拙稚嫩的笑,左右依偎母親胸前各扮天真爛漫與愛柔撒嬌,纏纏繞繞作一幀十分難得的母女仨溫馨合影。

憾汗涔涔爬滿背脊,我心微麻抖顫,如道電流嗤咻瞬劃,更像軟片未及顯影意外曝光。寫真寫真,意喻坦白寫實真相,鮮有造假與欺瞞(合成)。真相大白!原來,我與日本間那微妙難以言喻的諸多羈絆與繫連竟是源自當年與母親的團遊訪日,而這麼些年來,旅跡由北至南幾乎踏遍整個日本,當中卻未有過任何一張寫真清楚攝錄我(熟)與母親(衰)。

捆包裝箱終於趕在夕暉落墜地平線前宣告作業正式完結,緊接著上場的是由裡至外一番徹底清潔大掃除,最後再待晚間巷前「少女的祈禱」樂音響起所有垃圾一併傾倒就算大功告成。當然,聯絡搬家公司進行下一階段的運搬作業必須擇日再談(另一浩大工程)。

不可思議!難得與母親同一團隊竟能順利達成任務途中並無出太多茶包(trouble)!不妨拍張合照存作紀念(證據)的念頭倏地萌浮上心,但這趟回來是為辛苦幹活不同以往尋常探親當然沒有隨身攜帶數位相機,屋內也無其他第三者可幫按下快門,於是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出手機開始大玩自拍。母親從沒嘗試過自拍,惶惶不安拉撫衣襟理整裙襬緊張程度不輸參加相親,在我耐著性子傳授「保持微笑、放輕鬆」的秘訣後母親很快進入狀況。

自拍不難,但免不了要預先模擬演練,在一連串失敗的喀嚓聲響後,總算幸運捕捉到完美自拍角度,我連忙招喚母親過來各就定位。

「要拍囉……」我與母親頰貼頰對牢手機那方窄螢幕,「五、四、三、二……」在拍徐緩緩的計數之後,咔嚓!

效果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攝錄,並且,永恆寫真。

若干年後,再作一幀泛黃老相片,輕捻夾於指間絮絮喃喃:「唏,原來是它們啊!想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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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