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於山的記憶，是因為你才漸漸清晰的，像是從堆疊如山的物品裡抽出來的一本圖書，封面有因物品堆疊後深淺不一的顏色、裹了塵粉，而泛黃的扉頁間有很久以前所的小記，在天地的空白，因為你，我又溫習了一遍曾去過的任何山林，做為可能更認識你的訊息。
四月，冰與火的季節。山櫻都開了，像愛。
我趁春假之便，北上找你，這是今年的初遊，就我們而已。你是喜歡山的，彷彿全身的血液裡都酗了山風山雨，縱使山路崎嶇，你也如履平地。不知是否和你體內流著一半原住民血液的關係，你似乎特別鍾愛山林，甚至愈陡峭的山愈能引起你攀爬的慾望。你就輕裝便捷地拉著我，跳上跳下，揀沒人走過的小路探險，走曲徑通幽的山道。身旁是參天古木，或高或低，還有許多不知名姓的植物，在我們肩旁、腰際，或是腳下競相爭長，偶爾有霧，漫漫悠遊而至，路過我們，你我眉間便盡是珠露，背上則是溫熱的汗水。猶記得第一次和你上山，也是春天。在去年四月中旬。不過沒走什麼山路，多是以車代步。你說，下次我們就入山走走，在山林間穿梭，聽鳥語隱約如霧，踏著鮮有人走過的小徑，尋幽而去。頭幾次，我都嚷著要回去了，這裡好危險，再走下去就會迷路了，就會成為兩名「神隱少男」了。「不會啦」你信心滿滿地說完，便牽我的手往另一條小徑行去，「有我在，怕什麼」，你把手握得更緊，如你的話語，令人安心。
有你在，怕什麼。我望著你滿懷欣喜的臉，彷彿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憂懼，你雀躍地尋幽徑而行，一如探入兩人心中最深的密林。望著你的臉龐，那較一般人深邃的輪廓，便會令我想到疊嶂而生的山稜、盤繞間出的溪澗，以及悄然出現的夜露。你彎腰，自叢聚的林木下探身而過，鞋尖沾惹黑泥，身後是大片樹林，再遠一點，則可以看到我們旅宿一晚的山城。在山道幽徑裡，你宛如回歸母體的孩童，潛行於山林的血脈骨綮間，試圖回到那片你缺席多年的地方。
你是屬於山的。自你出生，童稚時，或是就讀中小學，一直都在山巒綿亙的東海岸，或許你也會看一下海，但更多時候，你是在山裡的林道蹦蹦跳跳、在山澗溪谷內恣情游嬉。花蓮，一個充滿詩意的地方，空氣裡有古老的風流動著，時間如貓，慵懶地臥據一旁。多年以後，你離開東岸來到西岸，仍懷想著心中的那片茂林，層疊的山，遒生的樹，你遊戲過的小徑，母親和她的族人狩獵過的山林，以及祖靈不時逡巡的聖域。山崖壁立、岩岸滿佈的天地，觸目是軟綠香日的東岸，在你負笈南下時，便漸漸成為夢中方得一探的界域。平原廣佈、沙灘處處的西岸，只有海，那面遙接東岸的蔚藍。我是喜歡海的，在西岸出生、成長的小孩，往往可以就這樣看著海，久久不厭，總猜想，她的體內住了多少神話、故事，還有那消失天際的彼端，又有些什麼呢。我總如此想著，但也只是想著。
或許，我已經過了看海的年齡，縱使看到了海，也忘了當初的愛恨。
二
山中滿是松與杉，針狀的葉一如髮篦梳理著山中的嵐氣，而四月的神祗便躲在無人到得了的顛頂，向下吹著氣，一點點一點點地，潤濕因冬季而乾燥龜裂的時間，讓山中的一切，都像首剛完成的詩，筆墨尚濡。山中還有清冷的光，自頭頂細碎灑下，彷彿為花草鍍上了一層金箔，煞是好看。周末，雖然仍有不少遊客往這山裡灌入嘈雜的人語，但如果能避開人潮，仍可享受到山間的靜謐。你拉著我，走入了清晨少人的山間步道，在這裡，我比較不那麼吃力，也較不恐懼。
在無人的山間行走，總令我不禁如此想像：我們來到洪荒太初之時，眼前是無人的一片渾沌，世界還在暗自生長。野莓無法自抑地向上拔升，松枝間的青蘿延伸而下，蕨類植物分列兩旁，岩石表面有苔蘚濡散，有花自草葉間開綻，而春花委落的青泥上，只有我們兩人的足跡。眼前是顆巨大的種籽，萌著芽，我感覺到他的變化和生命，一如你的輕輕滑入我的體內，嶺崩嶽摧、天地交合，隨及卻又歸於寂靜，惟有心跳仍持續著先前的震蕩，微幅、細渺，在彼此耳際撩撥下一次的慾望。膚面的毛孔都萌著芽，身上有情慾的大霧所留下的露水，我們緊緊相擁成一個圓，深埋在雪白的被褥之中。
你的膚色也是白的。在你來到西海岸，就讀大學時，你自我介紹，說自己住在東海岸，山巒層疊、岩岸遍佈，在大海遙接的另一方，你有一半原住民血統，泰雅，屬於山的一族。底下一陣騷動。諸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你膚色太白了，無法相信你真的有原住民血統，有人低語，認為你能進到這所大學，肯定是加分的關係，又有人說，甚至舉手發問，那你喝小米酒嗎？像電視上的人跳舞，帶著番刀獵山豬嗎？你笑笑，沒有說什麼，卻突然懷念起東岸的山林，以及孩提時代，常常縱身一躍的溪澗。
我經常問你，透過書本上的零星知識，試圖將你記憶中的山林複印至我的生命之中。是否，東海岸那裡真有詩人楊牧所寫的白燈塔？那凜然獨立海外的白色建築。你告訴我，像名耆老。白色，遙立海外的燈塔已經拆除，現在的是紅色的燈塔。又說，你的生命中也有一位對你影響深遠的詩人──陳黎，他教了你兩三年的國文。而在國中畢業後，你如願進了花中，穿天藍色的上衣制服，和那時的夢一樣，帶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還在那時，開始了第一段感情。你的時間在山林間蔓延、生長，你赤足漫步其中，像名稚氣未脫的孩童，任四季初萌、豔綠、蒂落，你踩過那些曬熟的果實，青春飽滿的汁液濺出，種籽飛入軟香的青泥裡頭。山風吹響密林，有鷹慢飛獨遊天際。
三
路愈來愈陡，身旁的樹林依舊是松與杉，濃綠之中有鳥鳴飄移著，陽光逐漸增強它的色彩，塗在大片山林，以及我們身上。我感覺到有些溫熱，你微喘，但我背後已被汗水浸透，和石階旁的植物一樣潮濕，在這愛的季節裡。霧緩緩散去，一如被人拉開的窗簾，眼前的景色愈來愈清晰，也望見了些許人群。
一名婦人迎面而來，年約五十，膚色黝黑，臉孔深邃，眼睛流著清亮的光澤，背上有裝滿野蔬的籃框，緩緩拾級而下，而在她身旁，有隻小土狗，動作靈敏，興奮地嗅著牠所走過的路徑，聲音很大，像是向路人預示她們的來臨。你朝她頷首微笑，她也報以赧然一笑，我們側身，讓她們先行，而婦人踩著落葉斷枝的腳步聲，以及小土狗自鼻腔不時噴出的興奮氣息聲，直到她們轉彎時才聽不見。她應該也是原住民吧，我望向你，從你眼中得到相同的看法。而她踩著腳步拾級而來的景象，令我想起初見你的母親的情景。在你租賃處，我聽著你母親一級一級，以高跟涼鞋踏響樓梯的聲音，一名膚色黝黑，綁著馬尾的婦人，慢慢出現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彷彿蓄了月光與夜露，在燈光昏暗的屋內閃爍，一對巨型耳環垂於髮際，雖然已上了年紀，臉部略顯豐圓，但仍看得出輪廓較一般人深邃。
你愛著她，像深深愛著東海岸的山一樣。
然而，關於她和山的一切，你多是聽聞而來的。那些遙遠的傳說與故事，母親族人在山林間狩獵的事跡，以及屬於山的語言，那與山林天地溝通的語言，毋需文字，即能深入山的脈搏之中，與之對話。你多麼嚮往這一切，卻又無法參與。於是，在你畢業後，自西岸回到東岸時，你突然想親自拜訪母親的族人。你從面海傍山的城市出發，騎著車往山的裡頭尋去，向更深的裡頭追索，不能騎車時便徒步前進，撥開層層枝葉與薄霧，彷彿追索自己生命的來源。不知過了多久，豔日逐漸西移，風陣陣吹來，四周的古木不時低語，像是在和時間，在和你所無法追及的時間對話。隨著天色變暗，你也慢慢放棄了，黑夜像那些你不願憶及的過去，阻斷了你和山林的對視。
我們走出密林，站在崖谷上方，望向對面層疊的山巒，我忖測著彼此的距離，亂石、荒草、腸徑，和山溝隔開了我們，那彷彿觸目可及的群山，其實咫尺天涯，一如你和過去的距離，那段橫亙了人生的亂石荒草、悲喜榮枯的距離。而這樣的距離必須透過不時腐朽的肉身才感覺得到，那些彈性漸失、紋理漸增，夾含了時間和記憶的肌膚，記錄了你和過去、我，以及這個世界的距離。
當你位處西岸，你總是登高向東望去，望穿重山，看到東岸，在濃綠與淡藍交織的景致裡，似乎看到了一名孩童，在一片繁卉盛開的山林間奔跑、嬉戲。
四
因為你，我對山的記憶逐漸清晰，也有了變化。
悲傷如藤、哀愁是雨，曾經令我的內心活像個無人造訪的雨林，我據守在自己經營不當的朽堡之中，一如千萬年前的塑像，無法也不敢再探出這個地方一步，深怕出了這裡，就會崩毀。如今，多了一人一同冒險，彷彿勇氣多了一些，情感也堅固了些，終於可以在這片密林中來去了。在有你的山林，看葉底篩落的斑斑日光，以及斑斕的花色，聽風和時間窸窣的聲音，縱使寒夜襲來，也不再覺得如此清冷。
我們拾級而上，隨著雲霧遠上天際，回首目即，是來時的山城以及蜿蜒而來的路徑，兩人一如仙侶，遙望人間，卻又深深眷戀。前晚，在飯店裡，恰巧又重溫了一遍ToToRo，我說這是宮崎駿的動畫裡目前最愛的一部，你笑和著，說這也是你的最愛。於是，在鮮有人跡的清晨，你便牽著我，找那大龍貓的藏身之處，想走入那段迷離動人的童話小徑。想像我們可以像動畫中的小女孩，搭上多腳的貓型公車，隨著牠在人間穿梭自由，無人目及，像風，吹過遠近高低的山野與平疇。對著密林古樹，我大聲呼喊，學大龍貓召喚龍貓公車，不過什麼都沒有來，只有山風和淡霧。
往事如煙，氤氳輕緩，惟有時間的味道殘留在記憶之中，一切都蒸散殆盡。父母離異後，你對我訴說起那段崎嶇如山路的過去，曾經父親如何對母親和你施暴、母親又如何為了你的學費，東借西籌，然而這一切於你，彷彿皆已雲淡風輕。你是屬於山的，在氤氳如煙雲的往事裡，泰然不動，安若老僧。
在山頂的涼亭裡，你眺望遠山，在濃青淡綠之中，彷彿聽到了東岸的濤聲，那山崖壁立的家鄉，在熱寒交融的四月裡，山櫻應該也都開了，緋紅如血，過去的愛恨便都流在山的脈動中。谷間的小蝶或許已覆滿林間，而崖閣內的燕群也將銜泥築巢，在川流的遊客上方穿梭來去。世界還很新，全都發著嫩芽。你拉著我說，走吧，再往另一座山林行去，追索神秘如愛的初始。陽光破碎照在山上，從古木到新草，照得小徑上的石階都發著光。路上，有兩枚小影，流入山的骨綮血脈之中。
風吹著時間，震響疏枝密葉，清脆、悠緩，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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