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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時四十五分。

 

床邊一支素面原木色的吉他,巍然地立在琴架上,檯燈微微的光芒,頓時成了吉他的聚焦燈。燈光強烈地打映在琴身上,打映出琴身中肯外表下看似擁有得厚實影姿,影姿似顯沉穩。

 

投射不到的範圍,有著一樣怵目驚心;新手琴袋草率包裹著,置在房內最偏僻的角落——是堆放舊衣、回收物的場所。琴袋兩處的拉鍊沒有如實地碰頭,琴頭顯露一截出來──缺角、掉漆、結蛛絲……沿著龜裂所產生的壁縫,蹣跚爬來的白蟻,正大快朵頤地蛀蝕不知名的國內自創廠牌;明顯的在廢衣堆中,搖搖欲傾。滄桑的木紋,圈起道道滄涼的錚錚之音,鬆弛的弦仍舊垂掛在響孔內,將它悶著,在這角落。

 

午夜夢迴,手機螢幕出現「貼心」地通知,光芒刺醒了我。

 

「零時四十三分。」

「零時四十四分。」

 

如呱呱墜地的娃兒,使力地睜開迷濛雙眼,欲探清一切。滑開鍵盤,查看那兩封簡訊——「蔡老師」時間前一分鐘。

 

「唔,怎回事?」仍搞不清楚,揉著甦醒的雙眼,瞧著兩封簡訊內容。

 

「我能為理想而生活,但沒必要為他們,改變我生活方式。」

「老師我,不幹了!你好好待著……」

 

老師從未半夜傳簡訊給我,鮮少對人如此激動地說話;解讀內容時,頓然發現兩封簡訊,時間好似是……

 

零時四十五分——

 

 

「未來當老師,要對學生好點,難免遇上金錢問題,但寧可要情誼,也不願利益!」蔡老師下課準備離開時,這般對我耳提面命。

 

這間樂器行屬小型編制,但教學的老師,倒將近十位左右;當中離開的,幾乎為理想,或是為抱負,前往更大編制的樂器行任教,也有不少個……因興趣前來上課的學生,也維持一定人流。許多年輕老師,都會來試教一年左右,替日後轉往大樂器行時,履歷上能夠出現豐富地教學經驗——蔡老師教快兩年了。

 

有位資深教師和蔡老師一樣,上吉他課程——「李老師」,樂器行內待了八年的寒暑,老闆相當重用青睞,因應主要的學生來源,更是吉他課程的招牌。每位報名吉他課程的,幾乎都選擇這位大紅人——我挑了蔡老師。

 

「有意思嗎?都是大廠,差不多在一萬至兩萬五之間。」

「看看、看看,哈哈……」

 

總在董娘熱心詢問卻被我掃興;她眉眼一斜,轉身走往櫃檯沙發椅──乾笑是尷尬氛圍中唯一地解圍方式。

 

「來上課,也一年了,有沒有收穫?」

 

下課時,我站在閃爍的招牌旁(樂器行內乾吹冷氣容易令人側目),等待家人接送;蔡老師沒有流利地招生口條,常以平凡無奇的口吻搭理我,像親人一樣。

 

「我想買一把琴。」

 

我打量著手中輕薄如筆的吉他(合板琴始終沒有單板琴來的沉穩厚實),自認雞同鴨講,似有若無地回應他。

 

「先別談價錢,想買『牌子』還是『聲音』啊。」他提出兩種選擇。我遲疑片刻,屆時殺出了個程咬金(是我媽媽),老師莞爾地留下一句話:「想好再說,我會幫你,再見。」隨後轉身,沒入門內。

 

買新的琴,一方面驗證自己的技藝,另一半則是虛榮心作祟,我很肯定的肯定。一樓櫃台旁,陳列多把民謠吉他、古典吉他;或許是直覺,掛在牆上一定昂貴高級;擺在地上,是我不屑一顧的新手琴,和外人寄賣的二手琴貨。

 

「噓——」聽說是「非人為」的角度問題。

 

天花板上的那盞蘋果光投射燈,盡渲染著牆上的木吉他;映照下,「素面」作風顯得樸實嚴謹,「亮面」外表更熱血陽光,遠遠望去頗有傴僂提攜之感。落地窗再好的視野,由外欣賞到地,就是那幾把牆上琴——

 

從未更換。蘋果光打得很兇……

 

 

我有他的即時通。

 

在外上課一對一教學,回到家中,便拿起吉他,坐在電腦桌前,找尋當紅吉他譜,欣然地開始了線上免費教學。

 

他把通訊帳號晾在「上線名單」內。我肯定認為,大半時間,他是不在位置上——「閒置一百八十分鐘。」

 

「有事找我?」

「對——三小時前的事了……」

 

「抱歉,剛剛在寫曲。我忙音樂時,很少注意周遭。」

「半夜快十二點,還不睡,明天有精神教課嗎?」

 

「我可以為理想而生活——當老師,是我對自己的責任罷了。」

 

「我習慣凌晨時刻寫歌,喜歡一天的開始,它有一種美,好似我的初衷。」

 

他「回敲」時,我已經要就寢,勉強回覆一句,便開著視窗「閒置」去了(我也習慣晾帳號)——「我曲作出來了,完成了!」翌日,視窗顯示新的留言——「Mr.蔡 零時四十五分。」

 

「昨天稍微熬夜,有點遲到,抱歉。」

「不要緊,先聽聽我寫地曲。」

 

他比我晚睡,仍在樂器教室裡等我,拿著吉他彈出所譜地旋律,我卻仍顯恍惚。也許他意識到我專注力分散,莞爾地在下一小節,提早結束這段曲。

 

「知道『凌晨四十五分』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唔……」

 

「還記得我說的吧——『喜歡一天的開始,它有一種美』。零時到一點,我格外喜歡這段時間,更對『四十五分』有莫名地幻想。」

 

「四十五分及剩『最後一刻』;這首曲在最後一刻完成,特別有意義──玩音樂,終究得玩到最後一刻。可以停下休息,那不是放棄,是一種沉澱,好比現在,這樣。」

 

老師鮮少談起私事心情,因而讓我聽得入神,也更加迷惘——

 

「這首曲,停在這一小節,是休息,或是沉澱,又或者等待,但沒說過不再彈。人生這條路上,也是一樣道理。」

 

他望向窗外。片刻,往身後走往,拿了把從未見他彈過的琴。這把吉他琴身厚,亮面有澤,沒有缺角設計,面板上有歷史的痕跡,幾道明顯是彈片造成的刷痕,似是把合板琴──不像是老師會彈的吉他。

 

「雖然不是單板琴,但聲音擁有合板琴欠缺的沉穩,比國外的名牌琴還要溫暖飽和;我還沒當老師時,一位熱愛音樂的朋友送我的。它給了我許多靈感與動力——選的是『音質』,這把我送你;選的是『品牌』,那到樓下選購,頂多價錢我幫你談。」

 

說完話後,頓時被帶入沉默情緒,躊躇難定。他自適地彈起舊琴,音樂是昨晚譜地那首曲;旋律裡,是等著我無調的頻率,又或者他早墜入凌晨四十五分時的午夜夢迴中。琴聲,好似昨晚的風聲,蕭蕭這般,颯颯——

 

「噔——」是一個階段暫時的結束。

 

下課,我揹得是這把舊琴。欣然地走出樂器行,向他道別。

 

 

今天這節,由李老師代課。遲來五分鐘,天曉得在門外的他,已續了幾N支的小惡魔(有著迷人香味的菸品);菸草味沾惹他身旁的Takamine,攀附在Elixir弦上,並在面板上漆下一層黑,噢——整把琴像極了撒旦。

 

「抱歉,遲到了,讓我幫你拿上去。」

「不了,等一會不用這把琴。」

 

一個磨蹭,他緩緩地從階梯口走往教室,提著決然不同於剛見的那把吉他,似是一把原廠琴;一襲白襯衫,淺粉紅領帶,亮面尖頭皮鞋——記得蔡老師最耀眼,只是胸前那塊銀飾罷了。響聲彷彿停在門口,有種奢侈被悶在鞋櫃中——「叩!咻——」我打了一下哆嗦。

 

「蔡老師請假,今天我代課。」他從硬盒裡,拿出另一把吉他。響孔內標地是要價不斐的Taylor-914型號。

 

我拿起吉他,翻著蔡老師給的曲譜,照慣例演奏完它。

 

「幹麼?你的程度,要先從書上樂理開始講。」

「上回他教地演奏曲,不用彈給你聽嗎?我想學編曲,像蔡老師一樣自我創作……」

 

「好了,我會看時間作補充,別打亂鐘點程序;我不是教古典吉他,彈演奏曲幹麻。」

「民謠吉他也能彈演奏曲,照本宣科,就少了音樂該有的自由——這是蔡老師說的。」

 

聽他敘述樂理時,在大三度小三度圈中,頻頻舉出他與蔡老師之間南轅北轍的教法──偶爾他會替樂器行作行銷口吻(推銷口條比上課有趣,我這樣認為);無意間冷淡地對我的吉他,做出犀利評斷。

 

「合板琴,聲音不久肯定變質。」

「蔡老師送我的。不是單板琴就玩不出好音樂嗎?」

 

他不想浪費口舌回應我。也對,我僅僅是一位別人的學生,而他今天只是來代課罷了(也許吧)。是剩下十分鐘的原因,他將吉他隨意擺回硬盒中;伸起懶腰,站在門邊,好似時刻一到便要下樓,吸吮著永遠戒不了的毒──小惡魔被榨乾到僅存殘餘的菸頭時,吉他正怔怔地杵著,無形當中,被塑成下一位撒旦。

 

「下課。」轉身走出門後,他這樣說。聽到的是段回音,是一股模糊。

 

今天有點早。應該是很準時──蔡老師永遠拖到董娘佇立在門旁作無聲催趕,或者下一位學生早坐在門外安靜等候;準點的空氣中,沒有彌漫任何無聲抗議,心頭頓時湧上一股感覺——好突兀的一節下課。

 

「還要上課,就別抽了。」

「干你何事,嘶——」

 

最後一口,他吸地很盡力,隨後往路旁招牌一扔,是無聲的落地,幻滅。

 

「也對……」他不在,而我仍駐足著。

 

(毅然決然地肯定。)我是一位別人的學生,而他今天只是來代課罷了。

 

 

樂器行十點打烊後,裡頭老師,往往有兩派作風──年輕老師毫不眷戀地先行道離,資深教師三五成群在內廳敘舊(糜爛地飲酒、抽菸、小賭);蔡老師正介於兩派當中。不是在地人,常常睡在大廳,直到翌日董娘開嗓式地咆哮,才趕緊上樓作簡單盥洗。

 

「蔡老師賣吉他給學生喔。」

「為何不讓他來樓下呢?那把我看也不是進階琴。」

 

蔡老師在樓下校對缺勤簿,經過的李老師不經意地調侃了他,櫃台旁忙著除塵地董娘,不時與李老師搭腔,對他發難;蔡老師一語不發,對於身邊犀利,覷也不覷——「別漠視樂器行的經營,蔡老師。」一句話,好似有著兩種抉擇。

 

「上回你代的那堂課,是我最後一節,之後沒必要,我就不接了。」

 

「兩年前你來教課,為一個『證明』資格,參加弦韻盃,還算有上進心拿下亞軍,瞧現在成這樣子。」

 

蔡老師站起身,將缺勤簿掛回牆上,揹起底部因磨損而裂開的吉他袋,頭也不回地往早已深鎖的大門走去。凌晨,蔡老師家在他鄉縣市,頂多往7-11便利商店裡待,有筆記型電腦的陪伴,倒能穩穩地過完漫長夜晚。等著隔日第一份報紙的販售,買下它算是對超商的收留,作答謝吧。

 

「你還教不教啊。」

 

一股挑釁到了極點,人的耳朵能承受多久這種暴力。內廳的「老字號」,酒早上頭,昏昏欲睡了;站在櫃台旁,是剛應酬完的李老師,和為經營而經營的董娘;深夜,瀰漫著空杯裡頭所散發出地混酒味,惡魔菸草香與鈔票銅板臭的微妙搭檔,湊合出一種令人反胃的噁心。可就有人樂於在這種環境(頓時回頭地蔡老師,他想)。

 

「合板琴音質終究會變,但它有一樣是你們已找不回來的;不是單板琴就玩不出好音樂嗎!」

 

蔡老師指著牆上的單板名琴,忿忿然地對那些資深理論,一一駁斥;當下突如其來地反譏,大廳內的氣息呈現一片呆滯,而內廳依舊未有甦醒的跡象。他把老舊吉他袋緩緩擺在一旁,右手伸入領口內,猛然一扯,胸口上那條銀飾瞬間被扯落,落在他掌心中,緊緊包著。

 

「我從不認為這有多了不起,我要的是最初。你要的話,拿去——」

 

銀飾項鍊,如萬籟俱寂時夜空上的流星般,閃耀地劃過董娘與李老師眼前──不偏不倚地擊中那盞,從未息下的蘋果光投射燈。頃刻,牆上的單板名琴,都成了最初的素人,而他好似如願以償般的,轉身離開。

 

黯淡的吉他,在凝滯住的氣息中,搖搖欲傾——

 

被動地,才發覺,原來那年輕的,弦早已啞去而且褪色了,好多年……

 

 

「致老師。」

 

我看下一篇簡訊,都會再翻起以前的信箋──上一個學生不學,下一位學生請假……收件夾內的陳年信件不曾刪去。我坐在開著檯燈的桌上,徒來一念好像在等下一封「退堂鼓」的告知。

 

凌晨,手機睡去,一盞燈下的我仍醒著。唔——桌旁有本因皺褶而翹起頁角,裡頭字跡攪和著濕氣,暈開地模糊下令我凝息──是他送地六線譜工具書。

 

(我翻開了它。)裡頭紀錄著創作手稿,但多數是他的心情手札──六線譜不再是唯一主角,隨之而來的任何一個空白處,都成了他下一個舞台。

 

——我能為理想而生活;當老師,是我對自己的責任罷了。

 

——喜歡一天的開始,它有一種美,好似我的初衷。

 

——這曲子完成了,在最後一刻……

 

(這頁寫地挺亂,我看著。)散落一紙的心情,在零星片段裡,好似刻意留下一舞台,留一首曲的存在。看著簡譜,依稀想起這段旋律,當時恍惚的我,今卻抖擻地,哼著;曲的後面,他落下一句話。

 

——不是單板琴,就不能玩出好音樂嗎?

 

這一頁,或許是因為模糊而有點兒繁重。我檢視起暈染開的一筆一劃,有股莫名的悸動,正反芻著一絲尷尬;拾起被啃食過的思緒,思緒與書上字跡成反比──是時候得擇下,一條路。他不曾猶豫,留下一回過的──也許是遺憾且不羈的路。

 

只有自己才經得起自己想走的路。合板琴稍嫌薄了些,卻仍有著我的初衷;踏實的想法和拼勁,一股腦兒的闖蕩至最後的那一寸焦土──最後你也成為日後那一腳步下的焦土。

 

黑夜給了我明亮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讀過這首新詩。黑夜裡,我們曾被蒙蔽過雙眼,漸漸白晝底下也看不見光輝……或許我們應該叛逆(你已經叛逆,並沉默等待下一響槍鳴;或許那一響是黑夜的行刑聲,槍決所有叛逆,包括你)。我該領導自己,撕下黑夜納粹象徵般的番號,尋找黑夜所謂的光明──不,尋找自己所謂的光明才對,黑夜是沒有光明的。

 

(最後一頁,我將它闔上。)最後一刻,我得伺機而動。在質疑當中覺悟——原來我一直活在黑夜。

 

三、二、一……

 

零時四十五分——

 

 

「砰——」燈息了。

 

一聲鳴下——焦土覆著焦土,我和焦土……

 

才看見光明。

 

 

 

 

──2010/7/24 捱著午後的抑鬱;琴架上有把吉他,伴我深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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