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裡的魚全都飛起來了。
牠們真的都沒有眼皮耶，正準備採草莓的熊看著這一幕心想。
這是熊好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採草莓，久未經熊光顧的溪旁空地上，草莓的孢子囊雜亂地糾結在一起。當熊正彎下腰細心梳理起像海草一樣滑溜的草莓莖葉時，第一隻魚在他左手邊附近的水面起飛。
魚睜著佔了三角形頭部三分之二的眼睛，身體維持水平往上飛起。除了離開水面時激起一點水花的聲響，魚飛行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牠並沒有翅膀可以鼓動。
熊嚇了一跳，轉過頭，看見更多大大小小的魚平靜地維持良好的平衡從溪面起飛。牠們不急不徐地往上飛，伴隨著細小的「噗通」水聲。
對熊來說，在世界末日之後當然沒什麼事算得上新鮮了。不過魚群起飛的模樣牠還是讓深感讚賞。牠們讓熊想起以前駕駛輕型情報機起飛時吸的第一口氣。味道就跟廢棄的蜂窩差不多。熊心想。牠放下手上已經覆蓋上一層稀薄粉紅色的小園藝剪，直接坐在牠小小的草莓花圃旁那塊光禿的螢光綠色乾土上。
魚身上的銀色鱗片反射著陽光，光隨著牠們上升時閃動。溪裡的魚全都長得一模一樣。
「我們又回到這裡，像是經過一場蟲洞之旅。不存在的時候無法談論存在，存在之後能談論不存在嗎?」
「我不認為你的問題就這樣結束了。對稱的遊戲沒有玩完，你就沒有走出那個循環。」
「那對於隱晦的厭煩呢?」
「大家都對於隱晦無比厭煩，而你….」
熊閉上眼睛。
在溫暖的四月陽光中，牠可以回想起診療室裡的每個細節。
那隻報喪鳥的房間寬大而使用了很多高級深色原木，有低調而重視古典元素的種種小細節，如打出適量黃光的傘狀檯燈和精緻虎珀書鎮。辦公桌上堆滿了公文，報喪鳥心情暴躁並對此習以為常，牠的病患很多。
不管是掛滿勳章的上校還是整臉移植器的二等兵，在診療室裡全都是同一副茫然的眼神，彷彿有誰告訴牠們應該看向哪裡，牠們卻忘了。
熊也是帶著同一副茫然的眼神坐在報喪鳥面前，專心聽著牠精準但時而迂迴又太吹毛求疵的長篇大論，牠的診斷。熊如同其餘所有一臉無所適從的病患仔細聆聽，像一個空的麻布袋等著被倒滿細沙。
報喪鳥滔滔不絕地談論從一片漆黑的外太空返回地表後會出現的一般性解離症狀，一種自我懷疑，一種從對整個周圍環境也就是所有客體的不信任，晉升到對於主體----也就是對於自身的詰問。而這動搖了一名動物對於「真實」的認知。顯然，在一切物體都得以漂浮的外太空之中，動物們打從心底被震撼。
當然還有戰爭，戰爭也動搖了許多東西。
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得知是如何開始的，報喪鳥鏗鏘有力地說，但生命的動力，某種攸關動物感應真實的中樞被破壞了。
於是，動物在返回地球後眼神呆滯。將軍或殘兵坐在電影院裡盯著螢幕時，突然懷疑起眼前是鏡頭下導演安排好的情節被投射在大螢幕上，還是那根本是一面鏡子。回家與所有人擁抱時牠們的哭泣和笑聲卡在喉嚨，然後越過妻子小孩牠們看到門廊上的那面鏡子，突然懷疑起那是一面鏡子還是一個螢幕投射著導演安排好的情節….
「導演呢?」牠們聽到自己腦海中冒出的問題。「我應該要做什麼?」
動物們開始質疑所有事物，牠們不再有反應，只剩下一片空白。
於是牠們來到心理治療師報喪鳥的面前，安靜乖巧的聽到牠做出結論:真實的知覺，或者說為知覺賦與真實性，就是「宇宙解離症」患者必須想辦法追求的。
如果能重新平衡那判斷真實與否的神經中樞，那麼就能讓動物們重新懂得在看電影時被娛樂，在與家人擁抱時懂得感動……
那關鍵的平衡，我暫且稱之為「宇宙的平衡」。報喪鳥說。
熊忽然想笑，他非常深刻的覺得，所有這些宇宙的荒謬都有幽默之處。
報喪鳥瞪著他露出不悅的表情:「哪裡好笑了?」
「很顯然這就是你宇宙的平衡被破壞，喪失了真實的知覺的情形。」
「我開給你司摩堤希和塔立羅，這是目前我相信最有幫助的組合，在加上老式的普拉斯寶…你可以試著運動，汗水和喘氣再真實不過了…」
熊覺得有點難過。
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知覺。牠想。
森林裡，熊睜開眼睛。
魚群還在上升中，不斷往上直到變成一個個必須瞇起眼睛用手擋著陽光仰頭望的黑點。
「…而你失去了平衡，你是宇宙的失衡。」
「那世界末日之後呢?」
現在就是世界末日之後。熊坐在一叢叢雜亂的草莓旁邊，看著魚從溪裡飛起。
與報喪鳥的會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空洞而沉默的戰場，散布著小石子或大石子的漆黑地帶，則是更久以前的事。
森林裡的陽光和煦且稍嫌刺眼，但熊還是想起牠最後一次出任務的情景。那天起飛後不久原本灰暗的天空就下起雨了，狹窄機身中濕而悶熱的空氣在防毒面具的濾器中流轉。「一定是雨天的關係，」熊那時心想，皺起眉頭。「一定是雨天的關係。」
但到底什麼是因為雨天的關係，熊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牠搖搖晃晃站起來，那桀傲不遜的草莓花圃可能又得再等等了。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熊失去細心照料它的興致。
冒出水面的魚數目逐漸減少，零零星星的最後幾隻也飛走了之後，水面又回到原先的一片寂靜，光的波紋浮動著，閃閃發亮。
熊感到自己的思緒逐漸繞成一個圈子，像是一朵不停旋轉的星雲。
也許報喪鳥錯了，真實的知覺應該正是這個模樣。什麼都沒有，在世界末日之後。魚全都飛走了。
微風吹過的時候似乎帶來一絲廢棄蜂窩的味道，熊緩緩踏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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