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老狗、老舊的帳篷

 

青藏高原的牧場其實是首尾相連的,但從來沒有人能站在更高處看到草原的盡頭,所以在每一處地帶生活的牧人們,都對自己目遙所及的草原有著默契的認知和稱謂,與此同時,每個人對廝守的這片土壤,永遠怀著清新、奇異和神秘的情感。

對這個十三歲的放羊孩子來說,他早已是個大人了,因為在這個彷彿遺世孤立的帳篷裡,沒有童年,伴隨他成長的似乎只有一個寡言少語的奶奶,還有一隻整天倒臥在羊欄邊打盹的老藏獒…。這座用厚厚犛牛氈扎縛的帳篷也不知傳遞了多少世代,從屋內火塘正上方直徑五十公分的通氣孔中,可以看到煙漬在毛氈上留下了年輪樣的瘢痕和水滴狀的焦炭,他和奶奶雖然都不知道各自準確的出生年月,但從這上面留下的疤痕裡可以看到自己年復一年的歲月。

還在他開始懵懂記憶的兩歲時,就離開了親生父母,過繼給了這片茲音草原上稱作阿措的名門世家。這個家庭雖然繼承著祖先們留給他們的榮耀和尊貴,卻不知從哪一世代開始,一位遊方的喇嘛因為遭受阿措家長的蔑視而對他們下了「絕後」的咒語,從此,阿措家族這個大戶便開始人口凋零,不再生育男丁。也不知從哪一世代開始,這個名門世家只能在茲音草原上過繼別家的男孩來延續香火。

他的養父母在他四歲時就相繼去世,從此他習慣將「奶奶」稱作「媽媽」,這個家庭就只剩下這老少兩人和帳篷外的那隻藏獒。老人、老狗、老舊的帳篷,還有古老的家族榮譽…令他的心智過早地轉換到了顯現成熟的那種孤傲和沉寂中。

當地人相信,通過正常儀式而過繼的養子,也會在他的血液裡繼承這個家庭傳承的優良性格。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就是這個家族的唯一傳人、是英雄的後代。他從奶奶講給他的格薩爾王故事裡知道,這位傳奇英雄的童年也和自己一樣,在山里放羊、經歷孤獨、品嚐苦悶和貧窮、失卻應有的關愛…悲情、悲壯,就像茲音草原和周邊山脈的冬季一樣,裸露著肌膚和經脈,淋著血,向空曠的天宇吶喊。這吶喊只有自己能聽到,像格薩爾王和英雄的祖先一樣,對所有一切都默默地迎向前去,承受或是決鬥。

 

領袖的白瓷胸像被砸成了粉齏

 

「兒子,起床!」一雙粗糙而溫暖的手捧著他臉龐,輕輕地摩挲了一下,讓他立刻睜開了眼睛,一杯加了鹽巴的濃釅茯茶就擺在他的枕頭邊。這是他每日早起時的慣例,他可以像茲音草原上的每個家長一樣,在早起的床上享受到家庭主婦燒好的熱騰騰濃茶。

「媽媽,昨晚上扎西圍著羊欄叫的很兇,會不會咱家的羊被狼叼走了?」他說的扎西,就是家裡這隻老藏獒的名字。

「我早上看過了,沒少。」奶奶在這個土炕上支起了一張小方桌,將一個裝著酥油和糌粑的雙斗食盒擺了上去,「晚上確實有狼群來過,大約四五隻吧,扎西一直圍著羊欄跑,讓那些傢伙們無法靠近…」奶奶說的非常輕鬆,好似閒話家常一樣。在茲音草原上,狼襲擊羊群,羊被咬死、分食…都是牧人生活中無可避免的生態。原先每家還擁有那種老式的七九漢陽造或英造士乃德之類的步槍來防護,像家中載重的犛牛一樣不可或缺,可自從槍支被政府收繳後,時間久了,狼又多了起來,可以聚成狼群而四處出擊了。

「那個光頭怎麼不見了?」他說的「光頭」,是昨天借宿這裡,準備步行橫跨茲音草原,去北邊措溫博(青海湖)維桑(以松針柏葉燃引熏香的宗教祭祀和祈禱)的青年。

「他一大早就趕路了,我給他的皮口袋裡裝了兩斤拌了酥油的糌粑,可以對付兩天。」奶奶說著,一邊走到屋中央,就勢盤腿坐在地上,然後將手伸到火塘口,捏了一撮燒盡的羊糞灰,和著小碗裡的煙草粉末,以及一些藥草和香料的粉末攪拌起來,再一點一點地把這些粉末用長長的小拇指甲撥到了一個口小肚大的矮錫瓶裡。完成這些動作後,她將小錫瓶放在膝邊的地上,非常滿意地將兩隻手掌在皮袍的下擺處,狠狠地擦了個來回,又拿起這只小瓶,小心翼翼地將粉末抖到食指端…

他每天都看到奶奶用這種方式調製鼻煙,此情此景讓他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一種安寧與祥和,像山川一般堅穩、和諧的家庭律動似乎就表現在這裡。

奶奶將鼻煙伸到鼻孔下長長地一吸,接著排山倒海似地打了一連串噴嚏,再用兩根手指捏著鼻翼,然後將擤出的鼻涕抹到靴底。

他靜靜目視著奶奶每日例行的這些動作,甚至連自己都不能抗拒這之中所釋放的一種解脫和享受。每當這時候,奶奶那張黑黢黢佈滿皺紋的臉上似乎都平展了,而且泛出的紅暈像一條生命的絲帶一樣,無法不令人循著痕跡拼湊出她往昔曾有過的青春軌跡。

 

烏雲翻捲的草原上,夜色是如此濃密,只有接續不斷閃電才能扯開一道道光亮的縫隙,讓草原在這明暗交織中愈發撲朔迷離。這是他的父母在半年內相繼去世後第一次遇到的雷雨夜。他只有四歲,家庭人口的驟減讓他覺得這個佔地二十坪的大帳篷裡顯得格外空蕩,狂風和雷雨的搖撼,讓他不由自主地跪在炕沿,抱著這根碗口粗的烏黑頂梁木不肯鬆手。他怕這座帳篷被狂風驟雨帶走,也怕自己被外面的黑暗帶走…

奶奶在火塘前的地面上用一塊石頭拼命砸著一堆零碎的白瓷片,油燈幽幽地撲閃著,在她臉上留下了猙獰的陰影。奶奶的丈夫是招贅入門的,她自己的女婿也是如此,往前一代代推算,依她的記憶搜尋過來都是如此。她知道這個家的男人都活不長久,而眼下,只有這孫兒是昔日輝煌的阿措家族唯有的命脈了。她沒有想到,延續家族命脈的這個使命,竟然比喪失親人的苦痛還令人感到壓迫和恐慌。

奶奶每天早晚都會在佛龕上點燈,然後嘴裡念念有詞地磕著長頭。佛龕上沒有佛像,只有一尊一尺高的毛主席白瓷胸像。他乘奶奶不在的空檔裡想要摸摸這具神秘的白瓷,可他踮起腳跟時額頭才能勉強頂到佛龕的邊沿,還沒等他完整地將這具光潔而面露微笑的瓷像抓在手中,隨之而來的「哐啷」脆響聲頃刻就在他腳邊綻開。

雷雨、狂風,以及奶奶將碎瓷片收攬到火塘口用石塊拼命地捶擊…這一切都好像爆發在同一時刻。

「我要把這砸得碎碎,就沒有人看出這是偉大領袖的像…我還要把它埋在外面的地裡,這樣誰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我們打碎了領袖的像會被關進牢裡…我只有一個孫兒,他是阿措家族的命根子…」奶奶一邊砸著碎瓷,一邊嘴裡不停地念叨。

這是他記憶中唯一有過的奶奶年輕時模樣,這件事敲擊著他稚幼的心,讓他銘記著奶奶從未有過的那副敏捷和惶恐。已近十年了,隨著自己體格不斷地強壯,而奶奶卻像秋後的草原一樣快速地凋敝了,這裡人們的壽命並不長,奶奶不到六十的年齡已是白髮蒼蒼、佝僂著背、滿面憔悴,彷彿隨時隨地都會向他告別、向他做最後的叮囑。

 

遠方向他召喚

 

他將雙手伸進木桶裡向臉上撩了一些水,然後用棉布袍的袖口胡亂地抹了把臉,就走進了帳篷。他開始將紅布腰帶紮紮實實地纏到腰際,順手扯下了掛在木柱上的一條拋繩,這是他準備出門放羊的裝束。

「聽啊,羊開始嘜嘜地向你喊餓了。」奶奶笑一笑,將一截棱形鐵頭、尾端拴著牛皮繩的打狗棍塞到了他的懷中。草原上的藏獒是陌生人無法控制的,只能靠這條收放自如的打狗棍逼退藏獒。看他都收拾妥當了,奶奶就將一條皮口袋遞到他手中,裡面裝著一小塊磚茶、一只小鋁鍋,還有糌粑和酥油…。

「那個要去措溫博的光頭帶著他爸爸的骨灰,說是要遵照他爸爸的遺囑,灑在湖裡。」他冷不丁冒出這句話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隨即將這條皮口袋向肩上一搭,便走出了帳篷。

奶奶怔怔地立在原地,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種慌慌的感覺。

 

他的家裡只有三十多隻羊,尊貴的阿措家族如今傳到他手中的東西就只剩下這些了。他每次趕著羊都想走近那條黛色的山脈,可永遠都達不到這個目標。他今天帶著羊又朝這個目標的方向前進,羊群在走走停停中享受著沿途翠綠的嫩草,遇到宛轉而下的溪流,還會駐留在這裡徘徊不前。

他從懷裡抽出了這條拋繩,兩端捏在手中,將一塊石子夾在了中間一截寬扁的囊中,然後將拋繩在頭頂甩動著旋轉起來,藉著力道,他鬆開了手指捏著的一端繩頭。只聽到拋繩發出了像鞭梢的那種脆響聲,石塊便像長了眼一樣,向那隻有著長長彎角的領頭羊打去。頃刻間,羊群便像湍急的小河一樣迅速地往前移動。

他爬上了一座小山丘,從這裡望下去能看到遠處的一排楊樹林和一塊俯臥的巨石,深深淺淺的綠意像是隨風起伏的緞帶一樣朝著天邊延伸。接近正午的太陽暖暖地曬在身上,他舒舒服服地伸展腿坐在了草地上,對著那條那條黛色的山脈痴痴地望著。

「叮噹,叮噹…」身後傳來了有節奏的鈴鐺聲,他沒有回頭就知道有三匹馬正爬上這座山丘。他跳了起來,這三匹馬上馱著的人已經來到了他面前。

「這小伙子臉龐大大、眉毛濃濃,兩眼看人的時候像兩把利劍…是個英雄的樣子…」馬上的一位老年的喇嘛將頭轉向一側,旁邊那個留著絡腮鬍的漢子沉沉地點了下頭。另一匹馬上馱了兩個男孩,馬的屁股上搭著厚重的褡褳。

「朋友,你好啊!」老喇嘛欠一下身,隨即這幾匹馬與他側身而過,繼續向前走去。

「你好,喇嘛!」他顯得有些興奮,「去哪?該不會是去那座山吧?」他跟在了這支馬隊的後面,用手指指那座自己永遠也到不了跟前的黛色山脈。

「是那裡,還要再過去,就是措溫博了…」喇嘛轉過頭看著他,會心地笑笑說:「心動就會有行動,快了,這是你的緣分。」

他站住了,看著這支馬隊不斷地向那座山脈前進,不斷地縮小…變成了斑點,最後隱沒在這片荒野中。

 

死亡瞬間發生

 

「這是給你存下來的東西。」奶奶打開了木箱,木箱面上有著花雕和金繪,家裡最寶貝的東西都鎖在裡面。

奶奶翻出了一疊熟好的羔皮,對他說:「每年都可以收兩張羔皮,再過三年就可以做兩件體面的皮襖,可以替你把媳婦娶進家門了。」奶奶知道,想讓阿措家族的生命不斷延續,就必須留下這頂帳篷、留下孫兒,還要找個年輕的女人。

祖先們生生世世守著茲音草原,誰也沒有想要走出去。因為離開這裡就意味著丟棄了家業、丟棄了祖輩們傳下的名譽,即使這一切都是個象徵性的符號,那也需要後代義無反顧地繼承它、延續它…

愈是與死亡走近的人,愈能知天命。奶奶已經能預感到一種危機正包圍著自己,她看得出孫兒的那顆心早已飛出了這片草原。這意味著她將看不到阿措的後代繼續在這裡繁衍,阿措家族將會在自己的手中敗亡。

「來,摸摸這個皮毛,」她陪著笑,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對他說:「簡直像白雲一樣柔軟呢!」

他沒有去摸,這就好像一個協定一樣,他不想背棄自己的心願。

……

 

那個上次借宿在這個帳篷的光頭又從措溫博回來了,光光的腦勺後面留下了一撮短短的頭髮。他告訴他想要一直留著這撮頭髮,直到自己心裡對死去的父親不再有那種強烈的思念。

他們背對著帳篷,並肩坐在一個土堆上望著夕陽。

「我的母親死的早,父親的靈魂現在也安穩了,我是一個孤兒,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光頭的臉上映著霞光,使他的傷感顯出了一種淒美。

「是去山的那邊嗎?」他依然不忘那座永遠走不到的山。

「遠了,我要去嘉瓦仁波切(意為成佛着,西藏安多人對達賴喇嘛的稱謂)住的地方。」光頭說這話時壓低了嗓音,並且用眼角向兩側偷偷地掃視了一番。

「我可以跟你去嗎?」他用手緊緊地捏住光頭的臂膀,令他痛得皺緊了眉頭。

「等我去家裡把所有的東西給親戚朋友們散完,我還是會經過這裡,到時候看你能不能走得開…」光頭若無其事地說著這些,將手裡的紙菸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遞給了他。他接過來後也學著光頭的樣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對著夕陽的方向說:「看著吧…我會來的…!」

光頭也和上次一樣,只住了一個晚上,也是在他沒有睡醒的時候就悄然離開。

他感覺到自己和光頭一樣剛毅,那種像孤狼一樣行走荒野的蒼涼和悲壯,已經組成了一幅畫面,在他夢境和心念裡不斷地播放。

 

這一天,他沒有被奶奶那雙粗糙而溫暖的手觸醒,也沒有看到枕邊放著的那杯熱騰騰加了鹽巴的茯茶。

「媽媽,媽媽…」他喊過幾遍後沒人回答,便被一種不祥感擊中,驚跳起來。他看到奶奶在火塘邊捲曲著身子,像睡著那樣紋絲不動,那個開著口的鼻煙錫壺躺在腳邊。

「媽媽,媽媽…」他抱著她的頭拼命搖晃…接著,他就像座崩塌的山一樣放聲大哭。奶奶的身體還是那般柔軟,面容也像是睡著一樣安詳,只是,她不再對他發出的聲嘶力竭有絲毫反應。這難道就是死亡嗎?死亡就是這樣會在瞬間發生嗎?

悲傷、恐懼,還有那種六神無主的空虛,佔據了他的全身。他本能地向帳篷外面衝去,他想找到人,而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住在十里外那個村莊的親生父母——對他來講,這男女倆還十分陌生且毫無感情。

「媽媽死了,媽媽死了…」他往前飛跑著,漸漸地,哭喊聲在喘息中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嗚咽。

 

走向不歸的路

 

他的親生父母幫他善理了奶奶的後事,也拆了他的氈房,拿走了所有的物品和羊。好像沒有人能察覺得出來,這處有七個兒女的家庭裡又多了他一個。

過了一段時間,他感覺到心情平復了,便對父親說:「把我的羊還我,我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其實是想要把自己的羊變賣成錢,以便走的更遠。

「你說什麼?」父親離開炕沿站了起來,舒展開了他那犛牛一樣碩壯的身體,燒酒已把他的鼻尖熏得紅紅。他皺著眉頭,好像在懷疑面前這位過繼給人的孩子所講出的話。

「把我的羊還我…」他還沒有說下去,一記重重的耳光便打在了臉上。他兩眼冒著星光,鼻孔裡開始緩緩地淌出鮮血。

他往肩上搭了一條皮口袋便離開了這個家門,向永遠也走不到的那座山前進。往前十里地,他還會經過一片駐紮過他那氈房的地方。身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聲音想要留住他。

他已經一無所有,但他卻是個有親生父母的孤兒。奶奶的死不會帶給他多大的傷痛,因為奶奶去的是一個令人稱羨的天堂;而剛剛領受的那一巴掌,其實一點也不感到痛,因為沒有這種了斷他也不知該怎樣跨出這一步。

快要落日了,離以前那個家的遺跡已經不遠。再往前走,他看到了一個黑點…再往前走,那個黑點已經放大,他看到了扎西——那條老態龍鍾的藏獒。他撲上前去,跪了下來…他抱著扎西,將臉貼在牠的頭上。

忠誠的扎西始終守著這個家,守著這個已是遺跡、殘骸的家,似乎也守著阿措家族最後唯一的防線。扎西已經餓成了皮包骨,牠的心裡不知該有多麼的淒楚?他把皮口袋裡的乾肉拿給扎西,一邊流著淚,一邊抹展著牠身上的皮毛。

「朋友,看來今天晚上我沒法住在這裡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光頭卻站在身後,笑瞇瞇地看著他。

光頭已經料理完了自己家的事,他確實像以前對他說的那樣,要去更遠的地方。他用袍袖擦一把眼淚,頓了頓神情,然後說:「我也沒法住這裡了,看來我們只能往前走。」

他看到光頭抖一抖肩上的褡褳,若無其事地朝著那座山的方向走去…

他將牛皮繩的一端拴在了扎西的頸項上,然後對牠說:「我領著你,有個合適的人家你就在那裡安頓哦!」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個人,還有後面牽著的扎西,都向著那座山的方向走去,斜陽下的這個隊列拖著長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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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