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清晨,我在前往實驗室的路上,天是純白色的,陽光尚未炫燿,空氣冰涼清淨。但我仍是快步走著,即便我沒有什麼好趕的。走路的步伐慢不下來,同一時刻想好幾件事情,確保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這種快節奏是我喜愛的,我不匆忙,我只從容。

在紅綠燈口他和我同樣停下,這是一個九十秒的長紅燈。我打量著他,一個穿著紅外套的中年男子,年紀和我的教授相仿。他也在打量我,帶著笑意,我是路上步調唯一同他一樣快的人。他的眼睛小而銳利,鼻子堅挺,神情像隻雄鷹。

「我看你這樣快步走,已經三天了。」我說。

「這樣快步走三天了的人是你,小子,我每天都是這樣走,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說,他說話的音調清晰有勁,也像我來自東北的教授。

「是嗎?真是難得,今後我也打算這樣走路,走路到學校就好,一路運動,一路思考。」

「我感覺,你和我是同一類型,Type-A personality,我們和時間賽跑,熱愛競爭。」他說,我點著頭。綠燈了,我們又並肩開始走。他又說:「你的表情很囂張喔,你很享受你現在的人生吧?」

「我?」我想是的,他說出了我的心裡話。「不過我現在得意的,是上禮拜出了一場車禍,我撞到了一個擺地攤的老伯。」

「這有什麼好得意的?這事可麻煩了!訴訟、賠償……」他的表情像被捉弄。

「因為我處理得很好,」我說,「我到醫院向他衷心道歉,他便諒解了,即便他右手上著石膏,他仍諒解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只是一束鮮花,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美妙!」

「他可不能工作了吧?」

「是的,可是他認為我是個窮學生,並沒有要我負擔什麼。不過我有點錢,我有個助教的工作。我負擔了他所有的醫藥費,還給了他一筆錢。他看到那筆錢很詫異,他得工作個半年才有這樣的收入吧?他很高興,竟然轉禍為福了。」

「那你高興什麼?」

「我高興他看見了希望,而我看見了善良。」

「你這故事很好,可以投到真實時報發表。」他說。

「真實時報?」這是一份新出版兩個多月的報紙,標榜實事求是,「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報紙真實,它的社論尖銳,風格辛辣。」

「文以氣為主。」他掉起書袋。改變了口氣比畫著用力說道:「寫文章要有一股氣勢,放進你的感情,但這裡面的基礎還是理智的、真實的。可是表現出來呢,可以火爆一點,就好像我們吃四川菜,我們為什麼吃宮保雞丁?因為它火爆!它炒下去以後,加上佐料,基本的證據就是雞肉,這個文章的技巧,就是辣椒。

這番話如雷貫耳,我嚇得放慢了腳步,不敢越前於他。我很有感觸,「就像我喜歡寫小說,小說像是裹藥的糖衣。」

「呵呵……」他笑著,嘴癟著像個頑童,「我只把自己比喻為廚師,你卻把自己比喻為醫生,我討厭醫生,谷風有篇小說寫過,所有的生意裡面,只有醫生賺錢,還要人家向他道謝。」

「您……」他真是博學多聞,書袋又掉得不落俗套。「請問您是?」

「我說過啦!我是真實時報的廚師。」

「您就是真實時報的發行人、總編、主筆,萬劫先生?」雖聽聞過他許多事跡,卻是第一次看見真人,難免驚異,簡直是大白天活見鬼。

「你好你好!」他很客氣謙虛,實在看不出他是那運筆如刀的狂人。「你叫什麼名字,小朋友?」

「賀漢嘉。」

「你說你是助教,幫誰做事?」

「物理系的夏之還教授。」我說,這時抬頭已經可以看見我研究室的大樓了。

「夏之還,嗯。」他沒多說什麼,但表情隱約是瞧不起的,當人聽聞我教授名字不讚嘆的這還是第一次。在這轉角,我們得分道揚鑣了。他又癟嘴笑著,拍了我的屁股。「漢嘉,我等你來稿啊!」

「再見,萬劫先生。」我們笑著分手,我走進校園,校園的大道,比外面的路又寬多了。

 

 

 

【借古不諷今專欄◎賀漢嘉】豪小香雞排

101大樓附近,有個雞排攤叫「豪小香雞排」。老闆擅炸,炸出來的雞排金黃油亮,且份量十足,用的包裝袋大概有A4大小。雖然賣得比別人貴很多,但大家仍爭相搶購。我排了很久的隊買了一份,打開紙袋,雞排冒出一股嗆人的煙氣,剝開雞排,發現大部分都只是麵粉,雞肉部分僅如棒棒腿大小。我生氣地責問老闆:「你賣的雞排是要讓婦人買去拜拜、大學生買去當宵夜的呢?還是要拿來愚弄盲目的消費者呢?虧你的招牌口號還寫著『比豪大香雞排更大塊!』」

「店名不都說了是豪小的嗎?」老闆笑著不慍不火回答。「我賣雞排好幾年了,還沒聽過有人抱怨。這麼好口碑的雞排卻獨獨不能滿足你,難道你是澳客嗎?況且,世界的騙子又豈只我一人?你看看政府說2002年是台灣足球年,要推動台灣像2006年德國世界盃邁進,但現在2006年了,台灣卻還雄踞世界倒數前32強。然後教育部長叫學生只要讀一個版本的教科書就可以了,但哪個學生不是每個版本都唸的呢?總統更了不起了,聽他喊拼經濟喊了幾年,就知道國民薪資所得成長停滯了幾年。還有最近最離譜的那個……那個誰啊?」

「你是要說腳尾飯市議員嗎?」我提醒他。

「不是他,他哭喊著:『我不要離開親民黨!』等他離開了親民黨再來幹他。最離譜的是賈靜雯,明明都懷孕了,卻還要等老公偷吃被媒體贓到才肯現身暢談。你看,這些人不都和我的雞排一樣「金玉其外,雞歪其中」嗎?怎麼就沒看你訐譙一句?」

我默然答不上話,回家後仔細思考他所說的,發覺他很像東方朔這類的滑稽人物。或許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只是靠著賣雞排來嘲諷世俗吧?

後來與他熟識,得知他是個賭博賭到破產的101大樓工程師,外號「ACE王」,他幾乎把把牌都拿ACE,可惜工人們賭的是大老二。

 

自從機車壞了,我就用走的到學校,甚至連電梯我都不搭了,我走樓梯,一步一腳印,算著梯級。有種踏實的感覺,就像在邁向金字塔的最頂端,不知不覺我爬到了陽台。眺望一切,腦海裡想著我的行事曆,滿滿的行程,有好幾個中研院的計畫要忙,另外,教授到了香港參加研討會,還得幫他去代幾門課。同時,幾本科學家傳記的翻譯也要進行。行事曆之外,還有我即將爆發的靈感、我親愛的愛人。我很忙,但我喜歡,世界沒有我可不行。

短暫的放風過後,我回到研究室。亦純已經來了,帶著慌張的表情,她說教授打了很多通電話找我。

「跟你在真實時報上的專欄有關吧。」她說。

「他一定也覺得很妙吧?」我自己想著那篇文章都會想笑,「妳看了今天那篇嗎?真是渾然天成。」

「不就是你去買雞排的故事嗎?」亦純瞪著眼睛問。

「這是虛構的,只是諧擬了劉基的〈賣柑者言〉。」

「啊!難怪我覺得有點熟。」她恍然大悟,我一直想不透教授怎麼會收她這麼一個研究生?亦純有那麼點『金玉其外』。

「嘿!教授。」我撥了電話,等不及想聽聽他的看法。

「漢嘉,你在真實時報寫了文章是不是?」

「你看了吧?連載一禮拜了,萬劫先生給我開了個專欄叫--」

「別寫了,」我有點詫異,是不是聽錯了?「別再跟萬劫來往。」

理由是什麼?我說不出話,我從來沒被教授這樣命令過,像狗般命令。心中忽然有股委屈。

「漢嘉?你在聽嗎?」

「我在。」我走到了儲藏室,蹲在亦純看不到的地方。

「你不知道,在真實時報發表文章,以後就不可能在其他報紙看見你的名字了。審核你那篇A級期刊的委員還打電話跟我,說你的論文可能不刊了。你知道萬劫為什麼辦報紙嗎?就因為沒有人要他的文章。他只是個譁眾取寵的傢伙,他口才好,他在你面前恭維你,在背後暗算你。你見過他吧?」

「對,我見過他。」

「他一定是知道了你是我的學生,對不對?」

「是的。」我慌了,想不到萬劫是這樣的人。

「他是在利用你打擊我!」

「那麼,教授,我該怎麼辦?」

「漢嘉,別怕,你別再跟他來往就是了,期刊方面我會去幫你打點,只要你保證我這是誤會一場。」

「當然,謝謝教授!」

「研討會……結束了,我再處理些私事就回去,你再辛苦一下。」

回到研究室不發一語坐著,亦純看著我,什麼也不敢問又好奇的表情真令人厭。我收起桌上那疊真實時報,開始動手給萬劫寫信。

「前輩,你還好嗎?」亦純終於開口,感覺是很長的一段靜默過後了,我整理整理,已經寫了三千多字,書袋也掉得差不多了。

「再好不過了。」

「你該去代的課已經開始五分鐘了。」

原來已十一點多了,我說:「其實我不是那麼舒服,亦純,這節課妳去教。」

她嚇傻了。「我?不行的!」

「妳可以!妳……妳是辣妹!學生都喜歡辣妹,妳會很受歡迎的。」

亦純飄飄然走出研究室,這就是恭維的力量嗎?我臉紅,不敢再想那天和萬劫的相遇,我寫完信的最後一段:「紀德說過:『沒有什麼比男人在受到讚美時做出的表情更愚蠢的了。』萬劫,你就是這麼對我的,是吧?」

我把稿費的匯票連同信拿到郵局寄限時信給萬劫。再到機車行牽回修理好的機車,我在馬路上狂飆,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我就他媽的永遠想不懂,比如世界摩托車冠軍羅西怎麼會在今年中斷他的五連霸?

到了小羊的家,拿著鑰匙,卻打不開門,有多久沒來了?兩個月吧。她換了鎖?為什麼?

「要來怎麼不打手機?」小羊開了門。

「我想給妳個驚喜,」我笑著說:「偷偷進來,從背後摟著妳的腰。」我摟了。

有點不對勁,明明是會因撫摸而變軟的小羊的腰,怎麼僵硬了?

「你聽過我的留言沒有?看過我的簡訊沒有?」

「我……在忙。」轉為震動的手機遺留在那裡?啊!在亦純那,我明明吩咐她有重要的來電要通知我的。「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室,都怪通訊系統業者,說什麼我的手機月租費抵通話費還有找,要三個月才寄一次帳單給我--」

「我決定出國了。」她甩開我的手。

「不是說好再商量嗎?」

「反正你在忙。也許我回國你剛好就忙完了。」

「忙完了,我全忙完了,相信我。我學會怎麼命令人使喚人了,我不會再那麼忙了。」我試著再次觸碰她。

小羊搖頭抗拒,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這麼忙還不是為了妳!」

「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你自己,漢嘉,什麼時候你才能知道?你不是念物理?這個世界不是只繞著你而轉,我也不是。」小羊拆開一個本已裝好要寄的包裹,我開始後悔來這裡,她拿出一個巧克力盒,那是我送她的第一份禮物。

「不要。」我哽咽著,她仍然把那盒子塞到我的胸前。為什麼她要讓我們都哭泣?

「我想把一切忘記,因為,一切都過去了。」

一時間腦海空白,一片茫然,然而還是停不下來,我到了醫院,帶著鮮花和水果籃。陳伯右手的石膏已經拆掉,自己正在吃稀飯,陳太太也在。

「賀先生又來了!」陳太太佈滿血絲的眼睛,因為微笑而瞇起來。「這花好漂亮!這是什麼花?」

我搖搖頭,「老闆說代表早日康復的意思。」

「賀先生,來就好不要再帶東西啦!我都不好意思了。」陳伯接下水果籃說。

我指著籃子,「這我知道,這是棗子,主治筋骨酸痛,對你很好!」

「三八!我也知道,我又沒問你。」

「喔。」我手壓著病床的一角,不自覺呻吟一聲。它柔軟地凹陷了,我也好想躺下睡它一覺。

「賀先生,你還好嗎?」陳太太問。

「再好不過了。」

「你臉色太蒼白,要多休息,你不用每天過來,我知道你在學校要上課、要教書,還要寫報紙,你太忙了!」

「我太忙,我更要每天來。我做錯了事,我就得彌補。我一生不曾對不起我自己。」

「像你這麼好的人到哪找?我真不想說,阮頭家被你撞了反而福氣唉!」陳太太紅了眼眶。

離開病房,塑膠袋中還裝著巧克力盒,它的重量是那麼輕,卻沉在我的心頭。在醫院前的噴水池畔我將它打開,裡頭是一封封我寫過的情書,她竟連信封袋上的膠帶都保留著,那第一封不用看,我仍印象深刻,開頭是:「小羊,對這個世界而言,妳只是其中一頭羊。可是對我而言,妳卻是整個世界……」對照我們的結局,一切都太過於諷刺,這是一段不堪憶起的回憶,也是在水池裡模糊的字跡也褪不去的記憶。

 

 

(明日續刊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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