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個讀書人，名符其實的讀書人。
在那個年代，大學生是很難得的。爺不但是大學生，而且還是北大的學生(後來因戰亂併入西南聯大)，中學的時候就離鄉背井，到外地去唸書，一路出類拔萃到大學。當時的大陸，是個大得離譜也教育資源匱乏到離譜的地方，北大的學生，動不動就是一整個縣城的狀元或是某個省的前幾名，強到變態卻也競爭激烈到變態。
這樣的爺爺，小時候我和他很親，我還記得他教給我的一句成語 - "無商不奸"。我當時不懂是什麼意思，但總之不會是讚美商人。我其實並不知道他為什麼對商人有這麼深的成見，也許是身為讀書人的驕傲？我也沒想太多，反正中國人嘛，不就是士、農、工、商排下來，硬是把商人排到最後，爺爺應該也是這種狀況吧？
後來發現，我可能把事情想得太單純了。因為我的祖籍在山西，也就是喬家大院的那個山西。
身為山西人，其實是很孤獨的。
從小，和我同樣籍貫山西的朋友，我一個也不認識。剛開始的時候(應該是小學吧)，我感覺到很孤單，同學都會講一種我聽不懂的話，好像叫做台語，問到籍貫，從大家嘴裡冒出來的大部分都是一個個台灣的地名，只有我不一樣。
「我是彰化人，啊你是哪裡人？」
「我是山西人。」
「蝦米？？」
我記得那時候天真無邪的我還以為每個人的籍貫都應該要是台灣的地名，所以跑去問爸爸，我"台灣的籍貫"是哪裡？(我也曾天真的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被"分配"到一個信仰，對於自己家裡居然沒有宗教信仰覺得很丟臉......看來我小時候還真的滿笨的)
不過，隨著我慢慢長大，我反而覺得身為山西人是一件很神氣的事。別人都是福建廣東，都姓陳姓林，只有我不一樣，這不是很酷嗎？而且我還可以領一種只有山西人才可以領的獎學金喔！(記得好像是叫做山西文教基金會之類的單位發的，據說是當初山西軍閥閰錫山從大陸帶到台灣的錢成立的基金會)，超屌！
當山西人很酷很屌，所以我開始留意跟山西有關的東西，點點滴滴的記在心裡。
所以我慢慢知道，到處都看得到的刀削麵是山西知名的美食；我也知道，山西人喜歡吃醋(爺爺不管吃什麼麵都要加一堆醋)；鴻海的郭台銘也是山西人；還有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在山西拍的、"走西口"的大陸歌謠；
以及，余秋雨在「山居筆記」裡面的一篇文章 - 抱愧山西。
山居筆記是一本很棒的書，抱愧山西是裡面的一篇很棒的文章。內容簡單來說，是余秋雨無意中發現，山西其實並不像他想像的，是一個窮困的省份，反而在中國近代史裡，山西商人曾經擁有過十分輝煌的年代，持續了好幾百年。說山西的平遙縣是中國的金融中心，中國的華爾街，在當時而言是十分貼切的，山西的商人誠實無欺、講究信用，創立了中國最早的金融體系，在當時有「海內最富」的稱號。因此，余秋雨覺得誤解了山西，感到很慚愧，開始了研究山西的旅程......
直到看了抱愧山西，我才第一次從這種角度去認識我的家鄉，並不是一個只能吃窩窩頭、刀削麵配醋的窮困地方，反而靠著毅力和眼光，突破了天然資源不足的困境，創造過這麼輝煌的歷史。
「海內最富」！！
如果余秋雨對山西抱愧，那我才真的要羞愧的一頭撞死。
在抱愧山西裡面，還提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點。晉商和中國其他地方的商人不一樣，從商坦蕩蕩不會扭扭捏捏，一個有趣的對比是徽商，他們發財了以後，多半去買個官或是讓子女去讀書考狀元，扮成一個「儒商」的模樣。但是在山西，做生意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子女從小就到票號裡面學做生意，大家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在山西，士農工商的順序要倒過來，商、工、農、士！
回到最初的疑惑，來自這樣的地方，為什麼爺爺會對商人有這麼深的成見呢？
現在電視上正火紅的大陸劇"喬家大院"，講的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的故事。某商業週刊，也以"晉商"為封面主題，山西好像突然從舞台邊邊陰暗的角落，跑到舞台中央成了聚光燈的焦點，變成了一種新顯學。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的曾祖父，正是在包頭幫人管理票號的專業經理人，就是所謂的"大掌櫃"，至於東家是不是姓喬？我就不知道了。
身為大掌櫃的兒子，爺爺為什麼會告訴我"無商不奸"？我很疑惑，很想知道答案，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問已經九十幾歲的爺爺。
趁著一次和他一起在客廳看喬家大院的機會(爺爺其實應該只是坐在那裡，他已經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了)，我鼓起勇氣問了：曾祖父也是商人，為什麼你這麼討厭商人呢？爺爺你又為什麼不學做生意，而跑去唸書？
爺爺搖搖頭，嘴裡叨唸著一些家鄉瑣事(他這一兩年總是這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也許他根本沒聽清楚我在問什麼，也許他的老人痴呆又發作了，也許......
也或許，背後有個他不願意提起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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