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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燈在她試圖穿越的時候亮了起來,她緊急勒住煞車把手,一邊瞄手上的錶,一邊看對面的號誌燈。趕了一晚上的報表,江愉蕙滿臉的倦容。蒸騰的廢氣加速了熱氣的播散,前後左右全是卡在車陣當中上班上學的人潮,大家共吸著同一片空氣,發動同一類製造廢氣的引擎,卻轉著全然不同的念頭。

這是一條人車擁塞的大馬路,煙塵浮漫的晨光中飄著辛辣的城市氣味。靠右側的機車道上一輛搶行右轉的計程車響著漫天刺耳的喇叭聲,江愉蕙避讓不及,車尾劃過計程車車身,那車猛然停住,開門走出一個滿身酒氣的胖大漢子。

「喂,小姐,我的車傷得不輕哦。」他瞄了一眼車身,大剌剌走到她面前說。

江愉蕙看他存心找碴,推開安全帽的罩子,沒好氣的說:「先生,是你從後面撞我,我的車被你撞了都沒說什麼了,你的車連個擦痕也沒有,怎麼說傷得不輕呢?有沒有搞錯──」

「小姐,妳說話很衝哦。來來來,我們到旁邊說。」說著他伸手要把江愉蕙拉下機車。

「不要拉拉扯扯,」江愉蕙掙不開他粗厚的手掌,漲紅臉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又沒錯,憑什麼要跟你到旁邊說。你放手。人渣。」

「妳說什麼?幹,妳討打。」他揚起手作勢要打她,又忽然用力把她拉下機車,車子砰一聲倒向鄰車,路上所有人盯著這一幕,卻沒有人插手。

綠燈亮了,所有車子呼呼擦身而過。他們在大馬路的邊上起衝突,難免有人好奇瞥上一眼,卻沒有人停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江愉蕙不爭氣的掉下眼淚,做最後的掙扎:「不要以為女人好欺負,你要是敢再動我,我就去告你。」

「哈!告啊,妳去告啊!」男人拉起她的手大吼:「不要以為妳是女人,我就不敢對妳怎麼樣。妳要是不賠錢,我叫妳好看。」

江愉蕙側頭避開他的酒氣,大喊:「放開我,你這隻豬。」

男人強行摘下她的安全帽,揚手給她一巴掌:「瘋婆娘,臭賤人。」

江愉蕙本能地拿手肘擋住臉,痛得幾乎要暈過去。

 

楊晙昇在巷口轉角的7-eleven停車買早餐,亂翻了幾本雜誌,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結帳走出來,到了門前看到報架,拿了份報紙又折回去結帳。

他把早餐和報紙放進機車坐墊下的置物箱,跨上機車,戴上安全帽,吹著口哨往日出的方向走。今天特別悶熱,樓宇切割出來的藍灰色天空飄著幾朵微雲,他想起公司新來的會計簡麗群,一抹微笑不禁浮上嘴角。想不到她會答應跟我出去看電影,楊晙昇心想,這麼多人追她,本來以為沒有希望了,想不到我一開口她就答應了,嘿,想到這裡他不自禁笑出聲來。

想著想著,過了兩、三個紅綠燈他才意識到走過頭了,剛剛那個路口就該右轉,卻被他錯過了。他左右張了一下,沒有可以調頭的地方,只好到下一個路口迴轉了。時間還算充裕,他慢慢騎到下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看見左邊路肩停了輛計程車,車旁一個男人正揚手打一位小姐。

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楊晙昇等不及待轉,直接從人行斑馬道橫越馬路。他把車停在路旁,下車抵住男人的手說:「這位先生,有什麼話好說嘛!」他陪著笑臉,挺身擋在江愉蕙身前,「這位小姐有什麼地方得罪您,犯不著大庭廣眾打人,不好看啦。」

那胖子圓眼一睜,甩開楊晙昇的手罵:「幹,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老子的閒事,活得不耐煩了你。」

「這位大哥,」楊晙昇才開口,那司機掄起拳頭又罵:「誰是你大哥,幹,再不給我滾,我打得你滿地找牙。」

「這位先生,謝謝你替我解圍,跟這種人沒什麼好說的,你還是快走吧,免得惹禍上身。」江愉蕙拉拉他袖子,躲在他身後低聲說:「你別管我,快去報警。」

想不到那胖子耳尖,聽到江愉蕙的耳語,大怒道:「報警?去啊,去報啊,警察是啥東西?我告訴你,別拿警察來壓我,我不吃這套。臭小子,你不走哦,好,我最討厭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的男人,有膽子就不要走。」說完他大步走向他的車子,楊晙昇以為他要走人了,轉身問江愉蕙怎麼回事,卻見江愉蕙睜大了眼睛,拼命喊:「快,快跑,他瘋了。」

楊晙昇回頭見那胖子手裡拿著鋼條,迎面劈來,他側身躲過,額角不禁冒出冷汗。江愉蕙躲得遠遠的,嚇得狂叫。

「小姐妳快走,別管我了,快。」喊出這些話的同時,楊晙昇險險躲過了好幾棒,江愉蕙急得淚眼汪汪,大聲呼救,「救人哪,打死人了啊,別再打了,我賠你錢,多少錢我都賠你,別再打了啦……」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著,一轉眼楊晙昇已經被打了好幾棍,滿身鮮血,仍扯著喉嚨叫她快走。

人來車往,沒有人停下來,有些好奇圍觀的群眾也躲得遠遠的。

江愉蕙抖著手牽起摩托車,安全帽也忘了戴,淚眼糢糊地看著奮力抵抗的楊晙昇,想把這個人牢牢記在心底。

當她再有知覺的時候,車子已經上路了。江愉蕙全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報警。

(那時手機還不普遍;警察一貫跟電影情節差不多,總在事完後才出現。)

 

額上流下的血淌進了楊晙昇的眼睛,他緊抓住對方手上的鋼條,全身好像虛浮在空氣中的泡泡,施不上力。那胖子掄起拳頭揍在他鼻子上,血噴了出來,他放了鋼條,拿手摀住鼻子。那胖子執起鋼條,沒頭沒腦往他身上削。楊晙昇拿手肘護住頭臉,一陣陣溫熱的血水浸濕了他的肉身,陽光燦然,車聲呼嘯,眼前一片糢糊的光芒。他踉蹌了兩步,緩緩倒下,沉落進無邊的黑暗。

時間隨著血液的脈動緩流,他倒在血泊中,像塊被丟棄的髒抹布。陽光依舊,人車冷漠。行道樹招來一陣暖風,微微掀動他額上帶血的一綹髮絲。

 

「素卿啊,妳到巷口藥房幫我買包止痛藥。」素卿的媽媽披頭散髮倚在門邊,嘴角叼根煙,正從手上的小皮包裡抽出一張仟元紙紗,「頭痛了一整晚沒睡,整個人像從他媽的地獄裡回來一樣。喏,錢拿去。還不快過來拿錢,杵在那兒看我幹什麼?我的頭快炸了妳知道嗎?」

「我上學已經遲到了。」素卿回身掮起書包,面無表情說。

「遲到就遲到啦,怕什麼?我重要還是上學重要?我是妳娘吔,妳就我這個娘,忍心看我頭痛身亡嗎?」她皺眉撇嘴地噴了口煙,一手拿煙,一手把錢遞過來。

素卿嘟嘴抓過錢,兀自喃喃說:「自己愛喝酒,頭痛關我什麼事。」

「妳說什麼?」媽媽提高聲量責問,素卿手一揮說沒什麼,就砰一聲帶上門出去了。

巷口藥局根本還沒開,到哪裡去買止痛藥?素卿在心裡抱怨,自從爸爸離家出走以後,媽媽天天抽煙酗酒,成天不是打牌就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叔叔伯伯一個換過一個,有幾次碰到像樣的,沒兩天又撒手不要了。門口老是有男人發酒瘋,也不想想自己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哪天不小心給先姦後殺了怎麼辦?

素卿想到這裡,身後有人嘩一聲大叫駭了她一大跳,她怒氣沖沖回頭準備開罵,一張嘻皮笑臉擺到她眼前,後面又閃出另一張紅紅的笑臉。原來是同校的男生,游開原和蔣幼新。他倆騎了輛破機車,前面掌舵的是長得細眼薄唇、愛捉弄人的游開原,後面是四眼田雞、很容易臉紅的蔣幼新。

「你們兩個怎麼會在這裡?」素卿雙手叉腰,氣勢凌人問道。

游開原笑說:「那妳又怎麼會在這裡?」

「干你屁事?」素卿杏眼圓睜,扮了個鬼臉,「喂,你們哥兒倆又翹課去哪兒玩呀?」

「我們才不是翹課哩,我們只是不小心遲到一節課而已。妳呢,去哪?」

「去幫我媽買藥。」

「喲,好孝順的女兒啊!」游開原誇張地豎起大姆指,蔣幼新在後頭傻笑。素卿笑著搥了游開原一拳說:「別鬧了啦,你們幫我想想辦法,看哪裡買得到止痛藥。」

「前面路口好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的藥局。」蔣幼新紅著臉對游開原說,眼神卻瞟了素卿一眼,素卿妙目一閃,抓個正著,他垂下頭,臉紅得更厲害了。

「遠不遠啊?」素卿偏偏找蔣幼新說話。

「不遠,不遠,」游開原擋在蔣幼新身前發話:「妳上來跟我們三貼,保證一下子就到了。」

「呸!」素卿一扭頭,自顧自往前去了。

游開原騎車緊跟在素卿後面,一路走一路鬧,緩緩走到十字路口。

素卿遠遠看見一個人躺在血泊中,「你們看那個人,好可憐哦。」

「別管他,我爸說在馬路上救人會被誣賴。」游開原還沒說完,素卿轉眼已經跑過去蹲在那人身側試圖將他扶起來,嚇得游開原和蔣幼新目瞪口呆。

「快過來幫忙呀,你們。」素卿的制服染了血,大聲呼喝那兩個發怔的男生,「你們死人哪,快幫我叫車送他去醫院啊!」

游開原和蔣幼新兩人面面相覷,最後蔣幼新跨下機車,跑過去幫素卿攔車,可是卻沒有一輛車願意停。

「別攔了,你看他傷成這樣,沒有人肯載的。」游開原冷靜地說。

「那怎麼辦?」素卿急得快哭了。

游開原說:「把他扶上我的機車,我和幼新載他去醫院。」

「快,別拖時間了。幼新你幫忙把他扶上機車,在後面抱住他,別讓他掉下去,他這坨死樣子經不得摔。」

「我要跟去嗎?」素卿擔心地問。

游開原忽然哈哈大笑,「妳怎麼跟?坐在我大腿上嗎?」

素卿一想也對,霎時頭臉發熱,卻沒心情開玩笑,忙催他們快走。

看起來三個人幾乎快壓垮了那台爛機車,可是車子很爭氣,以最快的速度向最近的醫院奔去。素卿站在陽光普照的大馬路邊,望著三個沾血的男子漸漸遠去。

 

江愉蕙心急如焚,坐在人來人往的警局裡等候。匆忙的警員告訴她現在很忙,請她稍待,一等就是半個小時。她一會兒哭,一會兒找人,一會兒走來走去,最後忍不住抓了個警員劈頭一陣亂罵,罵到聲嘶力竭,他們才圍了過來。

等警車跟救護車到現場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灘幾乎乾了的血漬在陽光下閃著黯然的色澤。

江愉蕙一跤坐倒在地,掩面哭泣起來。

附近民眾圍過來七嘴八舌,有人說早就打電話報案了,救護車遲遲不來;有人說看到司機逃逸了,卻忘了記他的車牌;有人說看見三個學生把受傷的人抬上機車,不曉得是不是去醫院。

警察開始透過連線查詢,並詢問江愉蕙有沒有記下肇事者的車牌號碼,認不認識被打傷的男子。

現場亂成一團。

 

游開原和蔣幼新把楊晙昇送進醫院急診室,趁亂溜了出來。兩人飛速往原路騎回去。他們這一身血可不是鬧著玩的,無論走到那裡都有人側目,游開原建議先回家換下這身「血衣」,蔣幼新皺著臉對前座的游開原說:「我媽在家,看到我會嚇死的。」

「沒關係,到我家去,我家不是上班就是上學,沒人在。我拿我的衣服給你穿,然後我們把制服拿去乾洗店送洗。」

蔣幼新賞了游開原的後腦勺一巴掌,「找死啊?看你平日聰明伶俐,這時候反倒笨了。洗衣店的人問起來怎麼說?」

「就說打架流鼻血嘍。」游開原聳聳肩。

「鼻血流這麼一整灘?你騙肖仔。」

「好奇怪喔,在女生面前你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沒氣質過吼?老實招來,你是不是喜歡張素卿?」游開原轉頭調侃蔣幼新,「咦,怎麼不說話呀,被我猜中了吧?」

「哇~小心!」蔣幼新忽然哇哇大叫,游開原轉頭正視前方,原來路口的黃燈轉紅燈,游開原的車速又太快,一時慢不下來,伴隨尖銳的煞車聲,吱地向前衝,游開原一時情急,衝進前面兩台靠得很近的機車,大叫一聲,「幼新抓人!」

蔣幼新雙手大開同時抓住兩邊機車騎士的手臂,游開原兩腳橫張頂著別人的車座,他們兩人連同那台破車,剛好死死地卡在左右兩台機車的中間。

暖暖的陽光正好斜照在他們似笑非笑,尷尬通紅的臉上。面前的車陣一過,捲起幾片隨風招展的宣傳單,在荒涼的城市路口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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