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了新家。

  住進新家的第一天,她睡不著,滿地上仍散落著尚未整裡的紙箱,僅僅挪出了一條供腳掌步行寬度的走道。在午夜兩點,她爬上床,聽著電視機的聲音,意識到的卻是自己的身體。坐在床上看電視的姿勢,會讓她想起舊家的生活模式,似乎靠著枕頭半坐,比趴著身體撐著頭要來得習慣多了。於是她驚覺:床的高度和視線的距離,竟存在如此微妙的關係,隱藏在關係中的極大力量,輕而易舉的就改變了自己擺放身體的方式。一些靈感和觀察開始讓大腦興奮,她下了床,赤腳踏觸地面,乳白的大片磁磚很具現代感,冰涼中想像城市生活的寂寞和高尚,在這間租金高昂的套房裡,似乎象徵著某種獨立的形象,某種符合這個城市步調的形象,她感到有些榮幸。

  回想當初存放過去一年生活足跡的屋子,大門開啟後有半米寬的陽台,向外伸出的平台上種滿了萬年青,如果陽光充足,架個橫桿就很適合曬棉被,柔軟精淡雅的芳香被熱氣緩緩蒸出,空氣裡飄散著一種歸屬感,她特別喜歡這個時刻。打開紗門走進玄關,會聞到木頭地板特有的香味;在玄關脫鞋時,總會讓她聯想起日式的和居;如果家裡沒人,連置放在牆邊的飲水機都有禪味。從口袋掏出鑰匙,門鎖轉開剎那的聲響,聽起來是:『歡迎回家。』

  無比悅耳。

  從熟悉到陌生,其實不需要什麼距離。搬家那天,她從舊家將腳踏車牽出,解鎖,當輪子轉動瞬間,道與路就成了相連記憶的線,傳遞一些畫面和想像,摻雜自由與限制調和的複雜氣味,每一次轉彎,身後牽動的微風還帶有餘韻,慢慢尾隨著輪轉,轉了幾圈而後消散。

  繞了一個馬蹄形,停車,上鎖,上樓。前後不過五分鐘,相隔不過一條街。

    城市的深夜有迷人的沉靜,她細細檢視這個全新的空間,重新漆過的牆面、尚未解開塑膠套的床墊、木製的電腦桌和衣櫃,在僅僅四坪左右的空間中,擁擠著一種化學的氣味,灰塵中包裹了一點塑膠,一點木頭,像是寢具店的倉庫,白熾燈光下似可見到灰煙微塵飄浮,這種味道並不難聞,只是少了一點親切感。

  她打開了電腦,讓Samantha James的聲音隨著house的節奏輕輕拍灑在空氣中,扭轉,讓音量加大,音符像混合了多種顏色的墨彩,隨著旋律漸漸浸染了每個角落。走過鏡子前開始輕擺身體,波浪的律動、故作淡漠的眼神,雙手撩動呈接音符的顏色,再將顏色往身上塗抹,雙腳在有限的空間裡交替踏拍,幅度漸大,速度加快,撫遍了全身,直到身體完全淹沒在色彩中,一種迷亂的情緒終於在劇烈的喘息中緩解。

    那段日子她與五個陌生人共居,六個房間是六個斷裂的空間,是被迫緊密拼排在一起的方格,卻又自成一格。不過這一點都不令人困擾,令人困擾的反而是必須相遇的時刻,這種時刻意味著某種潛在的默契不小心出了差錯,於是差一點錯過,像在流暢的樂曲中,突然被音波干擾,而發出不舒服的滋滋聲。

  是的,每一次必須閃躲視線,或被迫打招呼的片刻,她心裡響起的聲音就是這種滋滋聲。

  而後,這個滋滋聲越來越大。

  像是一種靈感,就在原本無以名狀的高昂情緒趨於緩和之際,一種若有似無的煩躁悄悄的鑽進了大腦,這種煩惱就像某種技藝高超的玻璃藝術,在小心翼翼的製造出光滑薄面後,下個瞬間就因為太過用力而刮出一條細細的裂縫。

 

  『為什麼是我必須搬走?』聲音隨著裂縫滲透進腦內深處。

 

  盛夏,一個潮濕悶熱的午後,房東轉述了房客A的說法,A女士舉證歷歷她令人難以忍受的生活習慣,在必須共用衛浴設備的住家條件下,施加房東壓力要求搬遷。

    她不發一語,連自己都覺得異常冷靜,或許是對方破綻百出的說法讓人懶得縫補也省得破壞,自問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維持彼此必須卻又脆弱的連結(儘管雜訊是越來越明顯),可笑的是她從不敢挑剔,卻已經被挑剔。

    藉口背後總是有更荒謬卻又堂皇的理由。

  她的房子靠近陽台,有一整片的落地窗,坪數不小卻弔詭的租金低廉,後來才覺知自己的房間就像喝完被拆開的牛奶盒,包覆隱私的四方牆面向外坍平,看似隔離其實裸露於公共空間,木隔板遮蔽的是視覺,卻抵擋不了聲音在整個房子裡竄流、跳動。

    隔音太差這個秘密只有自己和房東知道,某天深夜房客A和女友在客廳窸窣的對話,她恰巧聽得清楚。

    這個計畫要她搬遷的夜晚,也讓她想起了某次參與女性影展,放映結束後的影評交流時間,她趁機從會場後門溜了出去,驚喜而見走道盡頭有個開啟的房間:一整片的落地窗(和家裡一樣)、整面鑲嵌進牆中的木格書櫃,五顏六色的單人軟式沙發隨意擺放,以灰黑色為基調的建築空間就像貴婦身旁的保鑣,具體而微的顯現了書房的功能與目的。11樓的高度讓地景縮小了比例,她覺得自己是格列佛的巨大,垂視窗外精巧的玩具國度。身後吵雜的人聲消失在向外俯瞰的這一刻,她頓時感到一種無比的興奮和放鬆,挑了最靠窗的沙發,蜷縮進椅心,聽著音樂,欣賞整座車水馬龍,卻寂靜無聲的城市。

  然而一首曲子還沒結束,騷動聲已經開始轉大。散場的人群漸漸朝房間靠近,高昂愉悅的交談聲撞擊於走道,共鳴出的嘈雜朝敞開的房門直驅而入。

  好一種淪陷之感。她想。有時你以為找到了城市最靜謐的角落,卻發現早有更熟路的人盤據於此;而滿懷放肆的心情走入人群,卻又因高潮不起的冷靜而被迫逃離。

  對於那個深夜計劃,她沒有情緒,沒有失眠,只是意識了什麼:是時刻的變動,是被迫的變動,在這座無法久留的城市寄居,你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整體,情感像碎屑般每分每秒的游離、脫落,時而又沾黏上一些細塵,直到身心都開始斑駁,才發現,原來我們靠微不可覺的難受,換取薄冰上的脆弱舒適,找尋一個空間寄放身體,在任靈魂於外被囓咬推扯,直到軀殼也顫抖晃動,才明瞭這不是永久的安居之地,是半推半就的權宜之計,沒有歸屬,也不曾被歸屬。

      喇叭傳來的節奏仍然輕快,她卻突感鼻子一陣酸澀,眼眶積聚了激動的水漬,床緣剛好位在跌坐地上後雙手可以攀扶的高度,恰如其分的給了她哭泣的理由、自由,讓回憶漫遊。

  她以為自己只適合灑脫,對於遲來的淚水和哀憤也覺得是不是過分了些,打樣出幻想中的生活風格,結果最終只是一種孤獨的表徵?這個疑問來不及令她恐懼,她已快速修復了情緒的罅縫,。

    凌晨與清晨的交界,她重新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一股疲倦和清明同時襲來,彷彿剛剛看完了一場戲劇,不小心入了戲而波動情緒,在演出結束後又順勢抽離,舞台上仍擺滿了散落的紙箱,飄浮灰塵顆粒和油漆塑膠的氣味,朦朧之際,床開始凹陷、摺疊,變形成了一個大紙箱,她於其中安然的側躺,

  等待下一個被寄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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