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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蹤了。從我家到這杳無人煙的廢棄場不知道多遠,五公里有沒有?早知道就不要硬是不吃晚餐跑出來,這裡只有一堆五金廢鐵,沒可能填飽肚子。

    我不是故意一個人跑出來的,只是和家人發生了一點小口角,賭氣的後果就是,我沿著上學那條直路一直跑,在遠離學校不知道多遠後,轉了個彎繼續跑,然後就來到這裡了。

    現在天色暗了,我躲在廢棄場的一個鐵桶後面,那桶子散發一股腐爛的氣味,那味道竄至我的鼻腔,害得我不住咳嗽,嗆出我嘔吐的衝動。但我現在什麼也吐不出來。若不是鐵桶的臭味太讓人難以忍受,我本來還想躲進鐵桶裡。

    會不會有人來找我呢?當爸媽發現我失蹤了,會不會著急得到處找我?他們會拋下平常準時收看的八點檔劇,慌亂地打電話給我的同學,確定我不在任何一個人的家裡,也沒有待在公園或是圖書館,甚或是一些不良場所,然後他們會報警,會聲嘶力竭地請求警察一定得找到我……他們會嗎?

    一彎弦月在雲朵後悄悄地探了頭,許多金屬廢鐵都反射成光,照亮了廢棄場。我還能看到距離我幾百公尺的地方是垃圾掩埋場,堆棄著大包大包的垃圾,他們靜靜地臥躺在彼此身上,透著一抹道別似的哀傷,因為天一亮,就會有人開著怪手,將他們深深埋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從此他們只能繼續和彼此相擁,數著沒有星星也沒有童話的日子。

    我是失蹤了,對吧?沒有人知道我在哪裡,也不可能有人會知道。但說不定我的死黨阿李會知道,每次我和爸媽吵架後,我都會去找他訴苦,雖然他不是什麼好的傾聽者,每次都一邊打他沒破關的電動,一邊嗯嗯喔喔地敷衍我。

    我一定不小心告訴過他,我有可能會來這裡,還請他帶些補給糧食給我。我摸摸自己氣悶著不肯停下吼叫的肚子,忍不住往鐵桶的另一邊看,希望真能看到阿李。

    但阿李沒有踏著月光尋跡而來,也不可能會站在我面前,露出偷看色情書刊被抓到的靦腆表情,笑著對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距離我離家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了。我看著右手腕上的手錶,數著切割成一塊塊的時間方格,知道現在快要十一點了。早就過了我該上床睡覺的時間。

    會不會根本沒人發現我失蹤呢?爸爸上班時間從不固定,有時候還到半夜才回家,媽媽忙著規劃她退休後的人生,烹飪班插花課什麼的排滿她一整天的行程,我就像她行事曆上的一行褪色的小字,她偶爾才會看到。還有我那身為資優生的弟弟,總是找藉口要留在學校唸書,然後帶回一張張打上滿分的考卷回家,故意擺在我好不容易及格的考卷旁邊,將我僅剩的一點驕傲都覆蓋並掩埋。

    他們一定是以為,我床上那團沒有整齊摺疊的棉被下,躺著正熟睡的我。因為我的房間跟平時沒有兩樣,書包隨意地扔在房間的地上,電風扇徐徐轉動著,也許他們以為我早早就睡了,或是照慣例跑到阿李家消磨時間。

    太正常了。我懊惱地想。

    我抬頭望著頭上方的天空,夜色濃烈了起來,那稀不可見的星光拓印在染黑的空中,動彈不得。我漸漸地覺得冷,所以儘可能地讓鐵桶完全遮蓋住我,為我抵擋益發寒冷的晚風。

    我似乎已習慣了鐵桶散發的臭味,我不再想吐,也不再感到飢餓。只有從身體深處不停往上攀升的睡意,它攫住了我的眼皮。

    這個廢棄場不知道距離我家有多遠,五公里有沒有?我應該吃了晚餐再跑出來,順手再拿一件禦寒的外套。

    會不會沒有人找得到我?他們可能從家附近開始找,問遍所有現在還沒關門的便利商店,調附近的監視錄影器來看,發現我往學校的方向跑,就從此失去了蹤影。他們很緊張又害怕,可是這沒有用,因為我沒有沿路丟下月光石或麵包碎屑,就算有,大人們也看不見。

    大人們只看得見他們所謂「正常」的人事物。爸媽就常常對我說,「你可不可以正常一點?」彷彿我從土中生長,自己行光合作用吸收養分,最後卻成為一個不夠正常的人。

    弟弟就是正常的小孩。他聽話,成績又好,放學後不會跑到電動玩具店,我們家附近這麼多好玩的地方,他只知道怎麼走去圖書館。他對大人的決定沒有任何意見,做和大家一樣的事情,追求相同的目標。

    阿李總是說,這樣有什麼好玩的?他拍拍我的肩,告訴我有些人的路注定要不同,像我們兩個。

    怎麼個不同法?我忘記我有沒有問出口。

    我想當一名鐘錶師,我記得我這樣說。阿李站在我旁邊,盯著課本發呆,卻突然從冥想中驚醒,問我為什麼。

    我要當只做右錶的鐘錶師,幫跟我一樣的人製作專屬於我們的手錶。我看著離我們有著蒼穹的寬度的黑板,認真地回答阿李。

    阿李沒有嘲笑我,笑我成績跟他一樣只能把考卷當紙飛機折,也沒有像平常那樣敷衍我,他只說,那你要好好加油,好好地。

    「都被罰站了,還在講話!」老師在黑板前射出銳利的眼神,差點射穿了我和阿李的心臟,卻有效地終止了對話。

     我覺得好冷,手腳都發麻了,連動一根指頭都是種疲累。

     不會有人找到我了,我絕望地想。我將要跟掩埋場的垃圾一樣,被埋在深不見底的地底,從此不必辛苦地呼吸,在都是石像的世界裡轉來繞去,我從土裡生長,就在土裡回歸母體。

    我就在黑暗之中。

   

    「阿成,你可不可以正常一點?你同學都在唸書,你把電動當書啊?」

    「你看看你弟弟,身為哥哥難道不能給弟弟好榜樣嗎?」

    「跟你說過多少次,手錶要戴在左手,你去看看別人,有誰把手錶戴在右手?」

    「鐘錶師?賺得了幾個錢啊?」

 

 

    有光。

 

    我睜開眼睛,有些不適應地瞇起了眼。我眼前有光,光找到了我。

    我彷彿聽到阿李的聲音,帶點戲謔又充滿朝氣地對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對吧!」

    有幾道人影朝我匿身的鐵桶走來,其中兩道影子我再熟悉不過。

    雖然我幾乎動不了,但我很清楚我的聲音衝破了鐵桶,衝出了破舊的廢棄場,衝往無窮盡的天空。

    

    「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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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