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往生了，在阿琪回菲律賓後的第四天。
阿琪擔任公公的看護已有六年多，朝夕相處，就像公公的女兒般。公公對她，從原先的排斥，接著依賴，到後來的疼愛，大家都看在眼裡；也笑稱阿琪一走，公公就沒有了動力。雖然他已躺在病床上一年多，意識清楚、不能言語、無法進食，只能靠著呼吸器及灌食，維持著他的生命。
公公不識字更遑論書寫，因此當他做完氣切手術比手畫腳急切的想表達自己的想望時，家人們皆一籌莫展；心急如焚的大姐拿出筆和紙鼓勵的說：「爸爸，你要說什麼寫下來……」「三八，爸爸就是不會寫字……」二姐嗔怪道。但是公公還是滿足眾人般在紙上畫呀畫，「爸爸你是不是要吃什麼東西？」公公搖搖頭。「阿是你哆位不爽快？」公公無奈的擺擺手。「啊！你甘是想麥轉去？」公公生氣似的重重閉上雙眼。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莫衷一是，最後二姊夫的一句「是不是要我們幫你到廟裡拜拜求平安？」公公才終於頷首，而我們也頓時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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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被救護車送回家中時，只有那天剛好輪到去看他的三姐陪伴著，他沒有等到大家一一到齊就斷氣了。他生性不喜歡麻煩別人，和子女的互動更如同一般傳統父親的角色；連和他同住最久的二姐都說其實和他少有談心的機會，因為他的個性較木訥，不善言談及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我的先生卻不以為然：「可是我好像記得爸爸以前和阿娘出門旅遊時，還會在車上唱卡拉OK呢！」二姐瞪大雙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直呼「爸爸會唱歌喔！」這就是我公公，連自己的子女都不甚了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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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嫁入夫家，高雄茄萣，公公在住家樓下大馬路邊，擺著一攤楊桃湯。即便是做生意，也難得看到公公和客人寒喧話家常。偶爾大姐三姐帶著孩子回來，圍繞在他的身邊打轉，亦不見他有任何逗弄小孩的舉動，倒是裝盛一杯又一杯楊桃湯的手沒停過，眼角則深深漾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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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圍在桌前摺紙元寶，先生忽然想起甚麼似的笑了出來，大姐白了他一眼，他卻不以為意的說：「你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爸爸吃飯吃到一半，突然不知為了什麼事而“翻桌”的事嗎？」「好了啦！惦惦啦！」大姐不悅的說。我默默的看著他們，也看著傳統社會對死亡的禁忌及害怕。多數人面對死亡一事，總習慣性的壓抑自己內心的思念，往往只有在喪葬業者叫哭的時候，才哭他那麼一下；其它時間不是摺著金紙就是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想哭、想說的渴望通通暗自吞下肚。我多麼希望可以藉由這樣的機會，透過每個人的回憶，來重新認識我的公公，認識大家所思念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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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烏魚米粉拿去熱一下晚餐吃。」有一天公公不知從何處捧回來一鍋烏魚米粉湯，不識烏魚為何物的我在先生的告知下，始知原來從小只在喜慶宴會上才能嚐到的昂貴烏魚子就是產自於這烏魚的卵巢。烏魚在茄萣形同「黑金」，早期茄萣人因為捕獲烏魚得以高樓四起的比比皆是；但其實真正值錢的是那經鹽漬曝曬陰乾後的烏魚子，烏魚肉則極少獲得青睞。公公早年是討海人，所以每天餐桌上一定要有新鮮的海魚，而我也因為這樣才知道原來魚不是只有虱目魚和吳郭魚。除了餐餐一定要有魚之外，公公其實對於我挖空心思所做的料理，從來沒有讚美或嫌棄過，他吃得不多，我也無從猜測他的喜悪。他在家裡的話也不多，但聽說他在廟埕和那些老朋友們在一起時，可就風趣多了；是不是傳統的父親總認為在孩子面前該有威嚴，所以就變成和子女不親近，而子女也從不知原來我的爸爸是會說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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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有擺上照片呢？」看著靈堂桌上空蕩蕩的架子，我不解的問。「哦！因為沒有適合的照片。」二姐回答著。於是，我們開始挑起照片來，結果看了又看，公公的這一生已然走完，卻沒留下幾張證明他曾經存在過的足跡、足以讓兒女懷念的照片。這一刻，我好像突然了解到一些政治人物為什麼喜歡在任內將其所建設的事物題上自己的名字，大概怕的是「船過水無痕」吧！那種好像自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的感覺，一定讓人很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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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這裡！」有一年公公獲頒鄉內模範父親，在台上領過獎牌的他靦腆的對著先生的鏡頭牽動嘴角，那照片好像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面對鏡頭。往前推，則是二姐考上國中訓導主任時，家族聚餐中他和孫子們的合照；再往前推則是在兒子兩歲時和他一起的合照，那時候的他臉上線條看起來很柔和、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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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用這張吧！」
「孩子怎麼辦？」
「請照相館移花接木就好了。」真正最後的一張照片竟是那麼的不真實。
喪葬業者詢問著要燒多少紙錢給公公。「當然愈多愈好，爸爸最愛錢了。」大姐說。一旁的三叔卻說：「現在都講求環保了，不要燒太多，製造空氣污染。」呼，嚇我一跳，上了年紀的三叔竟比年輕的姐姐們更有環保概念呢！不過，這也可能是子女唯一能對爸爸表達孝心的最後一次機會，所以，無論如何是省不得的呀！但是，說到公公最愛錢，我倒想起去年過年的時候，公公在病床上收到很多紅包，姐姐們怕醫院不安全，於是要先生去向公公拿錢，然後幫他存到銀行裡。結果，不能言語的公公聽了先生的來意之後，連連搖頭，不管先生如何勸說，就是直搖頭，末了還擺擺手，而這擺手中，不僅有著要先生快走的意思，還隱藏著「小聲點，不要讓人給聽見了」的意涵，看得我實在覺得這老小孩可愛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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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健康時喜歡摸兩把，有時眾人回家還得去牌桌上尋人。牌桌上時輸時贏沒個準，因此褲帶裡有錢響叮噹是他最快樂的事。逢年過節大家也都有共識的不隨便買東西，買了他不見得喜歡，還是包紅包最實在而他也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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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團在廟埕前起了一座師公壇，說是要幫公公做功德及藥師懺。「那既然要做，就連阿娘的也一起做一做吧！」姐姐們如是說道。我不禁皺著眉，扯扯先生的衣角說：「你阿娘不是已經過往二十幾年了嗎？要快的話也早就去投胎了，現在還要去把她老人家找回來，會不會太……那個了……」先生苦笑著：「這些儀式還不都是為了讓生者安心的一種方式罷了，否則誰又知道往生者真的接收到否。」夜晚，每個人披麻帶孝，手抓住紙糊的枉死城，不間斷的喊著：「阿爸、阿娘，恁們兜要轉來喔！轉來得功德、得果位喔！」唸了好一陣子，前面負責到枉死城借魂魄的神轎卻動也不動，這表示往生者還未被神明帶回來，所以「同志仍須努力」。時間愈來愈晚，大家都喊得口乾舌燥，像再也發不出聲音般，這時圍觀的人群中，走出一位大嬸，靠近我們說著：「卡大聲ㄟ，要再喊卡大聲ㄟ卡有效。」她一走開，我們隨即又拚命的卯起來喊叫，就這樣不知道到底經過多久，在眼神都已瀕臨渙散時，抬神轎的四個人忽然開始動起來，漸漸的漸漸的愈來愈快、愈來愈快……啊！衝過來了，將我們手中的紙糊枉死城給衝倒了，呼，終於完成使命，成功的將公公婆婆的魂魄給招回來了。唉！還真是辛苦了我家婆婆，都已經離開這麼久，還得千里迢迢的回來，滿足兒女的一片孝心。
靈車在「爸爸，上車喔！」「爸爸，過橋喔！」聲中，緩緩向著焚化爐前進。不消半天的時間，一個堂堂五呎的身軀，已化為一堆白骨、一罐灰燼。然後，安身立命於納骨塔中的小小方格子裡。貼上公公的照片，合十膜拜，「爸爸，您安息吧！阿娘、阿公和阿媽也都在這裡陪伴著您喔！雖然無法比鄰而居，不過沒關係，都在同一樓層，串門子時還挺方便的不必走遠。」
哦！我差點忘了，比起串門子公公其實還比較喜歡看棒球轉播賽。在家中沉默寡言的他，只要在他看棒球賽轉播時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起他賽事，他倒是可以講得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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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快點過來拜拜了！」我的思緒在三姐的么喝下，頓時像斷了線的風箏。燒得一手好菜的三姐，張羅完滿桌豐富的菜色，簇擁著大家集合到佛桌前，因為今天是公公往生後的百日。「爸爸，您要保佑兒女細小，平平安安、賺大錢……還有，要敖讀書，大漢有出脫……。」大姐帶領著大家，手持一炷清香誠心的向公公祭拜著，而我的公公，您回來了嗎？錢夠不夠用？房子很氣派吧！那可是三姐精心為您設計的三層樓洋房呢！雖然是紙糊的，不過生活所需應有盡有在那個世界應該是很時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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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人家都還沒有說完耶！」二姐怨嗔的說道，而公公卻從不理會尚念念有詞的二姐，一把就將我們手中的清香給收走。他的個性就是如此急性子又性格，不拘泥不落俗套，「有拜就好了念那麼多做甚麼？」是他每次拜拜時不變的台詞。真是顛覆傳統老年人的觀念耶！不過我卻很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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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行進間，「爸比，這條路我怎麼覺得很熟悉？」兒子疑惑的說道。這條路？熟悉？啊！是了，這是一年多來，我們到醫院探視公公的路。可是，只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它已然只剩下一種熟悉感；或許當時間一久，淡掉的不只是對路的記憶，連人生前的種種都彷彿被蒸發般，想抓點什麼卻怎麼樣也抓不著，只剩些蛛絲馬跡的細節可供憑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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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進出醫院的次數不可勝數，高雄榮總、台南市立、台南署立醫院皆留有他生命的軌跡。記得前年過年時，他人在高雄榮總醫院，第一次無法在家圍爐吃團圓飯臉上有著深深落默。病榻上瘦骨嶙峋的他露出一雙乾裂的腳底，我拿起溫熱的毛巾先幫他擦拭一番，再塗上凡士林為他輕輕按摩，「舒服嗎？」我問，公公微微點點頭，仍維持他一貫的作風省話一哥的頭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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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手上，公公遺留下的「手尾錢」，「不可以花掉喔！以後如果要做生意或投資，再拿出來用，這樣爸爸會保佑大家賺大錢。」大姐再三囑咐著。多麼美麗的傳說，多麼神奇的習俗；好像不管何時，只要你啟動這個所謂的「手尾錢」，往生者就會穿越時空來到你的身邊，將好運帶給你，只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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