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弓,搭箭,我屏氣凝神,躲在書櫃右後方,窺探呼呼大睡倒在客廳的父親,從他的鼻酣中跑出了一隻奇特的紅色精靈,遠看蜻蜓般大小。我小小的手已經拉了半滿的弓,這已是全部的氣力,定睛,放箭!咻!

  祂又消失了。接著是父親暴跳如雷的咒罵與一頓打。

  從小就是這樣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了祂,只要有祂出現,父親的態度會一百八十度轉變,有時裝瘋賣傻,有時大笑不止,有時沉默不語,有時叨絮不休,有時變成一灘爛泥,有時大吼大叫大罵大囂,有時還會揍人,揍小孩或者是老婆。除此之外,他的性情一切正常,溫和、豪邁兼具,會買電動玩具、軌道車給我,還有我最愛的菠蘿麵包。

  紅色精靈,我都叫祂小庫巴,在《超級瑪莉》裡的庫巴是胖的,但是牠很瘦,且身輕如燕,我怎麼樣也抓不到祂,更別提把祂宰了。

  祂是靠酒精存活的,父親滋養著牠,每天用酒精灌溉胃腹,潤澤了祂全身的精力。看祂活躍的程度,就知道父親今天一定又幹了不少酒。父親天天酗酒,好似酒都不用花錢買的,從早到晚喝不止,一身酒臭,我都懷疑不沾酒的母親究竟是哪一隻眼睛先看上這酒桶的。

  為了逮捕祂,我天天往神殿尋找新的兵器。

  神殿不大,約一個金屬抽屜大小,這裡頭可神了,應有盡有,比小叮噹還要厲害上千倍,因為裡面也有《多啦A夢》。我最近常往《聖劍》裡面的砂之要塞,尋找盜賊賀古艾爾,他是個行俠仗義的十七歲少年,大我五歲,是位多情浪漫的好哥哥。

 

3。

  「要怎麼抓住小庫巴?」我問,坐在沙漠酒吧裡喝著冰水。

  賀古艾爾玩著他手上血紅色的小雙刀,這一套「艾摩可」來歷不小,是首領收養他時贈送的。

  那天首領從草原王國那兒單槍匹馬幹了一票,回程途中在沙漠被這孩子搶劫。賀古艾爾雙手緊握著一把生鏽的菜刀,有點顫抖,但眼神卻鋒利無比。他說不想傷害首領,只要他留下錢,也不用太多,夠母親看個病就夠了。

  「後來首領一手刀就把我擊倒了,卻扶起了我,陪我去看那已快死掉的母親。」賀古艾爾說,其實他大概也猜到母親是活不了,卻無法什麼都不做的眼睜睜看著她死去:「母親死後,首領他便把我帶回組織,教會了我許多東西。」

  艾摩可就是從草原王國偷來的寶物之ㄧ,首領教他怎麼耍雙刀。

  「艾摩可借我吧?」我提議。

  當然是不可能的,我也只是想到問問。賀古艾爾皺了皺眉頭,要我晚一點再來,說到時候會有辦法的。

  等我雙眼輕閉,已經要睡入夢鄉時,有人開啟了大燈,並搖醒了我。

  「起床!起來打電動啦!」是醉醺醺的父親,大半夜不睡覺鬧著。

  「我要睡覺,明天早自修還有考試。」咕嚕咕嚕倒下去準備繼續。

  「叫你起來打電動沒聽到是否?」父親吼聲如雷,好像我上輩子欠了他很多似的,什麼孽,他就連語言也換成了比較有本土力道的台語。

  一臉不爽的我起床開機,插入磁碟片,讀取到一半發現父親已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死了。我很希望是這樣,只可惜是睡著了。關機,我繼續回籠。那夜,小庫巴跑到我的夢境來說:「想打倒我,等你練個一百年再說啦,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天到沙漠酒吧時,賀古艾爾正點了一杯「螺絲起子」,並交給了我一個舊褐色布袋,我拉開袋口一看,是一把刀身三十多公分長的銀色小刀,握把好像放風箏的環,但是青銅做的。

  「這個送你,打倒小庫巴就靠他了,先帶你去熟練熟練。」

  來到風的迴廊。這裡位於砂之要塞北北東,罕為人知,到這裡的人只有一個目的,要來拿沙漠中蟻洞的的入場券,鳥蛋。

  我們被強風吹個東倒西歪,連路都走不好了,這個迴廊聲音咻咻,好像女人冤魂的喊叫似的。賀古艾爾來過一次,沿著首領之前留下的記號,在石角處可見刀痕。有時候找不到只憑直覺,我也相信並沒有迷路,賀古艾爾的直覺總是準的。我們不斷往上坡路走,莫約三小時,直到迴廊盡頭一道亮光射入眼簾,我們頂著大風衝了出去。

  一片草原。一株大樹直立前方,好像劃開了兩片天空,讓湛藍的天看起來更加遼闊。我以為會是廣大的岩壁呢。賀古艾爾指著樹上的鳥巢,目標物近在眼前,但旁邊有隻巨大綠色的鳥,嘴巴看起來好像是黃金做的鶴嘴鋤,體型像一隻圓滾滾山豬。

  「很不幸的,今天鳥媽媽在家。」

  綠鳥的眼神從一開始就烈狠狠的盯著我們看,牠大概早就明白會到這裡來的都是不速之客。我發現迴廊洞口旁有一些被吃剩的人骨頭,緊張害怕,我的雙腿悍奮的抖。

  「別怕,我纏住牠,你搶蛋。」賀古艾爾說完,馬上擲出了腰際小刀,射向巨鳥,綠鳥振翅一飛,強襲而下,「快!」

  這天,我被一杯水給潑醒,雖然很小一杯,但絕對不會有人用潑水的方式叫人起床。冰冷溼透,讓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枕頭都濕了,床也很難清理,隨即聽到一句:「要睡到幾點?叫都叫不醒,快起床上工!」又是父親。

  上午十點從市場回來後,我馬上就到圖書館K書,準備下週的月考,英文單字查了就忘,數學公式演練過也馬上貼回課本,國文課本丟掉,理化元素符號能吃否?糊裡糊塗不知吸收了多少,睡意濃厚,跑回家想小憩一番,沒料到一進門卻先挨了父親一頓責罵:「跑去網咖了是不是?生你出來當肥皂泡沫的嗎?」我不太明白這個比喻,不過父親叫囂口吻像黑道,很明顯就是要幹架的感覺。

  國中的我竟然不知為何用台語脫口而出:「幹,哩拍殺小?」說完兩個人竟扭打在一塊兒,我只踹到他一腳,隨即被痛毆到鼻血噴了出來,嘴巴破洞,全身委屈的縮在角落,心裡明白,這都是小庫巴搞的鬼!

  從這天開始,我的殺意濃烈了起來。

  小庫巴非死不可。

  小時,父親從來就不曾理性言談,多半直接用打的,打孩子的工具很多,軟的、硬的、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只要是棒狀物都能用來打。選舉過後,我聽到的第一句話玩笑話竟然是父親說:「旗棍用來打小孩,很好使。」說完他真的出去拔了一大堆,塞放在客廳椅子底下。從這時開始,我第一次發現小庫巴的存在。這一年《超級瑪莉》盛行,而我只想著去哪裡找變大香菇,吃下壯大後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大庫巴過來一樣是死!」

  被不同的棍子打過,會留下不同痕跡,紅腫的、像細竹節的、瘀青的、割傷的都有,小庫巴剛出生時脾氣比較暴躁,可能也與父親新婚不適應症有關。只要不被摑巴掌都好,關係到的是一個人的尊嚴,小孩子也有自己的顏面要顧,被掌臉,除了頭暈目眩的感覺,覺得細皮嫩肉的嬰兒肥小臉蛋好像被當成排球,腦袋瓜晃著晃著聽到小庫巴說:「笨蛋、笨蛋。」

  那一年好像已經開始上映由小豬仔主演的《我不笨,所以我有話要說》。吹彈可破的臉頰,是不能夠被打的,這是羞辱,雖然被打過幾次,當場眼淚就飆了出來,眼睛恨恨盯著父親看,心裡咒罵幹,還被罰跪,膝蓋貼著硬梆梆的地板,腰桿酸痛,被要求打直半小時。我聽到小庫巴又在竊笑了,都是祂!發誓有一天,定要將之碎屍萬段,拋到大海餵魚,丟到深山餵狗。

  賀古艾爾的傷勢似乎痊癒的差不多,到商人旅店睡上一晚,神秘的樹精會在深夜跑出來釋放香氣,隔天幾乎好一大半,只要不是重傷的話。可憐的綠鳥被擊退後,蛋被我們抱走了一顆,想想真有些殘忍,待會這顆蛋會在沙漠被打破,流出的汁液吸引了小螞蟻後,我們便能夠找到蟻洞。

  「蟻后的糧食,我們只要拿一點就好,到時候你下在酒讓小庫巴喝下去,祂會昏迷不醒,趁機會殺死祂。」賀古艾爾的提議實在好極了,我先前都未曾想到。

  我們先到綠洲泡了「列卑斯山泉」,可以防止被烈日曬傷的刺痛,與身體水分的流失。賀古艾爾從小布袋拿出一張卷軸,攤開擺置地上,很像一張飛毯。我們站了上去,他細碎唸咒,不過十幾秒,我們被一股力量飛送到了之前他所記憶的座標,沙漠蟻洞F。

  被石塊所包圍的一小塊地,周圍有好多破掉的蛋,我身置沙漠卻一股清涼,細細的涼風吹拂著臉龐,山泉功效實在是神奇。賀古艾爾打破蛋後,我們靜靜等了一下,成群的沙漠黑蟻猶如《仙劍》林月如的「萬蟻食象」一窩蜂衝了出來,接著全往一塊巨石後方竄入。這塊石頭有六個人手牽手圍住這般大,賀古艾爾拿出存放著魔法「天雷術」的卷軸,貼上後用刀劃了一下,瞬間招來一道巨雷,把石頭劈成了碎塊,大石塊中央底下是一處流沙。賀古艾爾又拿出「貝克」要我喝下,有點像皮蛋的味道,他說飲入後有大約十五秒鐘自己會變得像金塊重,很快就會沉下流沙。

  「別忘了全程憋氣,否則吸入沙土可不太好。」他先跳進去後,我便喝下,接著變成了人肉挖土機俯衝了下去,開了一個洞,隨即沙子又慢慢匯聚起來。

  我們跌到一塊漠地上,拍掉令人不舒服的沙,這裡果然像個世外桃源,應該說世外石窟,石窟不時下著沙雨。裡頭是亮的,不知道是否岩層會透光?

  「首領在等我們了。」他說。

  我們踏著沙漠到會合地點,除了一位中年大叔之外,還有一位莫約三十多歲的女子,身著紅袍,披頭紗,赤腳。

  「首領旁邊是希多,是特別從魔法使族找來幫忙的,她的光明術相當精湛,你已經見識到了。」賀古艾爾指洞窟的亮度。

  我們跟在首領後方走,途中像保溫瓶大小的巨蟻遇到我們都退避不暇,希多的炎環術使我們周圍產生了一百度的熱氣,誤闖進來結界溫度會瞬間飆升到一百六十度。

  「如果遇到巨大兵蟻就不管用了,要戰鬥。」希多說。

  原來我們的目的地不一樣,首領和希多要去的是蟻后居住的洞窟,我們則是要到巨蟻藏房,間接的取一些甜漿即可。賀古艾爾說蟻后大概像一頭小象這麼大,身輕靈敏,被咬到者已近殘廢,還會中蟻毒,沒有及時治療,多半死於蟻洞,成為螞蟻們的糧食。

  「首領這次邀約不少人到蟻后附近會合,其實我們只是順路跟過來,等你拿到甜漿之後就先走,我再去幫忙砍蟻后。」賀古艾爾說蟻后的內臟是魔法材料,毒牙是武器材料,肚裡的蟻珠則可以賣到非常好的價錢。這次各方人馬來便是各取所需,這隻蟻后大概在劫難逃。

  「走吧。」首領說。

  藏房內有四隻巨大兵蟻,一發現我們,蟻屁股就先翹了起來,兩枚銅鏡大的眼盯著我們瞧,不大敢走近被施展著炎環術的我們。說好似的,牠們同時攻了過來,嘴上鉗牙喀喀的要裁斷我們的肉,賀古艾爾武藝精湛,一下子就衝進蟻群,掄著血紅的「艾摩可」同時和三蟻交戰,一下子使出三面退敵的「混空亂舞」,出招後又轉成腹部刺擊,專攻蟻腹。我揮動銀小刀,勉強抗拒巨蟻的鉗牙,巨大的磨聲在齒刀之間徹底的響徹藏房,正當我力攻不下,賀古艾爾背後一刀就讓巨大兵蟻倒了下來,流出濃濃的黃色汁液。

  「我要趕去了。」賀古艾爾將甜漿包給了我:「迷暈後再動手,別忘了。」

  「醒來!」我對小庫巴說。

  祂沒有動靜,像一隻死去的紅蜻蜓,我握著銀色小刀,用刀尖的地方輕刺了祂的肚腹,用刀身左右翻覆玩弄著祂,好像在玩一隻死掉的蟲子。祂沉沉睡著,一動也不動,我有一些震懾住了,死了?真的死了?這麼簡單就死了?

  無色無味,我全倒入了酒瓶中,稍早我只若無其事的等待。並沒有太過周詳的計畫,只希望小庫巴死掉以後,一切都會好轉。網路上能夠買到的東西很多,能夠查到的資料也很多,手機小額付費更是簡單的一道手續。

  到了下午三點都還沒醒,這下子連母親也察覺到父親不正常了,我開始覺得不妙,擔心是不是太過火了。母親搖了搖躺在沙發不動的父親,喊叫他的名,接著便跳了起來跑去室內電話旁,想了一下是110還是119,才緊張的撥了電話。我漠然看著這一切,會怎麼樣呢?心跳卻快得嚇人。

  隨著救護車的聲響,我們陪著父親先送到急診,再轉病房,看著他吊著點滴昏迷不醒,我的心跳也像個要住院的病人,每分鐘一百三十上下。醫生緊急安排斷層掃描和其他檢查,母親一邊哭泣一邊喃喃自語說就叫你不要喝那麼多酒年紀輕輕怎麼就這樣垮了嗚嗚,一邊打手機請人準備現金以備不時之需。我的頭越來越痛,越來越暈,真希望能像從開機一樣簡單,讓時間倒轉吧。

  我不用檢查就知道這不是酒的問題,是下在酒桶裡的東西害的。

  能夠逃過一劫嗎?我內心祈求著,醫生千萬不要檢查出主要原因,父親您就這樣好好睡吧,或者趕快起床說沒有事沒有事。別死就好。

  抽血,洗腎、照胃鏡、斷層掃描,醫生勢必要檢查出個所以然來,我的眼淚許久都不曾停止,母親大概猜想我是在為父親擔心吧,不,其實我是個自私鬼,我只擔心著自己的未來。這不是只是個玩笑而已嗎?就像平常父親喝醉打我一般,隔天酒醒還會過來呼呼我說:「買新的電動玩具給你,走!」

  走吧,能走去哪裡呢?

  這只是我的玩笑呀,小孩子的玩笑不是都能夠被原諒的嗎?

  這只是小小的懲罰而已,難道我不能夠還手嗎?當我細皮嫩肉的臉蛋上有一個熱呼呼紫紅色的巴掌印,我丟臉到想要殺掉自己,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蟻后後來怎麼了?賀古艾爾他們成功了嗎?我也好想搬到砂之要塞,永永遠遠住下去,不要回家了。

  我明白這一刻開始,小庫巴已經死了,祂永遠存活到我的靈魂深處,以另外一種方式成為我的養分,我幹掉了祂,並且得到了豐富的經驗可以提升等級,接著大概要準備轉職了。是要成為聖戰士呢?還是妖精隊長?

  我背著書包,心想一定是酒商的錯,他們加了會讓人上癮的成分,父親從此每日非喝上個三五瓶不可,還什麼種類的酒都喝,啤酒、紅酒、米酒、高梁酒、洋酒。我想把下毒一事推給酒商,大概不會錯吧?是的,我敢說一定是他們下的毒,就是。

  書包裡除了放幾本教科書安安心神之外,還藏了一把鋒利的銀色小刀,這讓我自己好安心,並慢慢等待著最後的結局。父親,您睡,不然就醒來吧。也許這個世界上,我們並不是可以共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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