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邱稍微加快車速,尾隨著中年人的機車。告訴自己,沉住氣,維持一定的速度,讓彼此的距離大約兩三個車身,跟的上,又不會被發現。

中年人騎著機車在影城附近的小巷中穿梭,像個職業級的賽車手,車與路面的斜角提供了適當的向心力,讓每個過彎都是如此的完美順暢。最後,中年人熟練地將機車停靠在一家電動遊樂場外的騎樓,熄火,傾斜車頭,拔下鑰匙,下機車,沒有多餘的動作,猶如回家停放機車,那麼自然隨性。

眼看中年人的目的地應該到了,小邱趕緊煞車,停留在原地。像個徵信社員一樣,遮遮掩掩,利用騎樓的方形柱擋住自己的身體,只探出半顆頭,讓眼睛確定他的去處。

站在有著『歡迎光臨』字樣的紅色地毯上,暗黑到看不透的玻璃電動門機械式地打開,濃厚的煙味伴隨著鋼珠碰撞聲爭先竄出,刺激著中年人的感官,他發亮的雙眼往裡頭瞧,雙手互相搓著,找尋著屬於自己的空位。

小邱看著眼前的景象,愣住了,呆坐在機車上,剎那間,電動門再度關上,中年人消失在視線中。

電動門開開關關,有人進去,有人出來。小邱忍不住抬起手腕,看看手錶,四點三十分。不知道自己堅持等待著什麼,或許結果已經很清楚了,雖然如此,仍想要直接地證實。這個社會怎麼了?荒唐事天天都在上演。

電動門打開,中年人低垂著頭走出來,一對沒有焦距的死魚眼,緊閉著雙唇,好像大家都欠他一樣。五點零五分。

中年人從口袋掏出鑰匙,發動機車,沿著剛來的路,慢慢騎。他的心情像午後雷陣雨,一會兒,步出電動遊樂場時的失落已經完全從臉上消失,又浮現出無所謂的表情。一個婦人獨自走在路邊,他放慢車速,靠過去,指著機車儀表板,開始跟婦人攀談,婦人不耐煩地揮著手,像是驅趕蚊蟲,並加快腳步準備離去。他還是不肯放棄,以極慢的車速跟著婦人,一下子伸出左手食指,一下子攤開掌心。

小邱突然感覺到整個胃在腹腔內隱隱抽蓄,胃酸沿著食道逆流到喉頭,讓人難受噁心。是天氣太熱讓人中暑?還是真相太殘酷?好手好腳的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卑賤?這樣的乞討跟詐騙有什麼不一樣?做好事的心情徹底被擊潰,轉動油門把手,讓自己跳脫這一幕,將這場景拋到腦後。

 

***

 

小邱在影城的窗口預購了周六的電影票,收好售票小姐找的錢及電影票,正準備回家,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發現,公車站牌前有個女孩突然蹲下。她的臉色慘白,上排門牙稍微咬著下嘴唇,皺著眉頭,雙手環抱著肚子,身體微微顫抖。

小邱看看週遭,來去匆忙的車輛,談笑經過的路人甲乙丙,坐在遙遠窗口裡的售票小姐,好像只有自己注意到這件事。有點遲疑,會不會有什麼陰謀?就像路邊有車禍,也不能熱心停下車給予幫助,免得到時候,公親變事主,惹上一身腥。原本要繞道過去,最後還是不忍心,懷抱著騎士的精神,向女孩走過去。

「小姐,妳還好吧?」小邱蹲下,「需要幫妳叫救護車嗎?」

「不用。」她微弱的氣音講著,怕別人聽不到,伸出右手揮了一下,「我有打電話叫我哥哥來載我了。」

「喔。」小邱點點頭,想著自己是要離開了嗎?

「你…」

「怎樣嗎?」小邱為了聽清楚女孩的聲音,更趨向前半步。

「可以等我哥哥來再走嗎?」她勉強擠出一點微笑,「我怕我會暈倒。」

「喔。」小邱回應著,順便打量著女孩,蠻清秀的,應該還是個學生,不是什麼老江湖,會搬出仙人跳的老梗,讓人跳河也洗不清的冤枉。

「謝謝。」女孩道謝時,目光在小邱身上做了短暫的停留。

小邱感到不自在,他知道女孩跟他有同樣的擔憂,深怕遇上豺狼虎豹,或是人面狼心。這也難怪,這社會變化太快,良善的本質式微。他指著站牌旁邊的長木椅,「我先扶妳過去坐著。」

兩人坐在長木椅上,小邱習慣性看一下手錶,三點三十五分。

「不好意思,麻煩你。」她正好抬頭,看到小邱在看錶,「還是你有事要先走?」

「沒有。」

一陣沉默,尷尬在他們之間徘徊,小邱腦中不停地打轉,該找哪個話題聊天,混亂的顏色政治?兇殘冺滅人性的社會頭條?真假難辨的綜藝八卦?想著早上才剛翻看過的報紙,居然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新聞。

有個中年人騎著機車,像隻飢餓的老虎尋找獵物般,車速忽快忽慢,兩顆眼睛直盯著騎樓及人行道上所有的人。他在小邱跟女孩面前停下機車,讓小邱有點意外。

「我的機車沒油了,可以給我一百塊加油嗎?」中年人說著,眼神飄忽。

小邱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這一幕,怎麼有人這樣誇張?就像跑錯場景還渾然不知的臨時演員,不管台上演著哪齣戲碼,硬是要把自己的台詞湊進劇情中。

「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剛剛才給你一百塊哩!」小邱非常確定幾十分鐘前,見過這個中年人,相同的面貌,不變的衣著,當然他開口,也是這個問題。怎麼才不久,又沒油了?幾十分鐘可以騎多遠,就算騎很快很遠,也不可能把一百元的油錢騎完?

「我的機車沒油了,可以給我一百塊加油嗎?」中年人彷彿沒聽見小邱的質疑,只是重複著自己的需求,伸長了攤開的手掌,直逼向小邱。

「大哥,我剛剛真的給過你了。」小邱感覺到這是個無底洞,之前的一百元到底哪裡去了?

中年人看小邱沒有掏錢的意願,轉身就離開了,就像在路口發傳單的臨時工,遭人揮手拒絕時,沒有多餘的話,馬上往下個目標靠近。這時,他騎向兩個要過馬路的年輕人,由他的肢體動作可以判斷,應該也是一樣的問題和要求。

小邱嘆口氣,轉過頭,女孩正看著他。

「我剛剛真的給過他一百元了。」小邱說出口後,覺得有點愧疚,好像自己急著解釋什麼,來掩飾自己那毫無同情心的作為。可是…,不想多說,心裡卻不停地思考,中年人怎麼如此厚臉皮?這是怎麼一回事?偷偷地瞄向那馬路口,其中一個年輕人正掏出一百元交給中年人。

難以嚥下的一口氣,腎上腺素正旺盛分泌,即將沸騰的情緒慫恿著小邱衝上前去,問清楚討取一百元的心態跟用途。要起身的瞬間,意會到自己坐在長木椅上,想到自己仍留在這裡的目的。

女孩蒼白的臉頰透出些許紅潤,眉頭已經放鬆許多。她看著沉默的小邱,臉上變換了多種表情,不禁笑了。

「怎麼了嗎?」小邱聽到女孩輕盈的笑聲在耳邊飄蕩著,有點不解。

「你居然會給那個人一百元。」

「是呀。」小邱試著回想當時的情境,或許只是一種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童子軍心態,很單純,沒有多想什麼。

「我也遇過類似的,還是媽媽載小孩,媽媽說他們從外縣市騎過來,沒有油,也沒多帶錢,小孩子整天也都沒吃飯,講到最後,紅著眼眶,叫我給她一百元。」

「妳給了?」

「對呀,那時候在等朋友,離不開,加上被兩對眼睛一直看著,耳邊都是做母親的哀求聲。」女孩停頓了一下,「朋友來時,知道這件事,念了我一下。」

「為什麼?」

「她只說那都是假的,附近的居民而已。」

「是喔。」小邱想著那中年人,該不會就是附近的居民吧?不由地左右張望,搜尋那中年人的身影。目前,他不在自己兩眼所見的範圍內。

不知是否因為講些話,轉移了注意力,感覺女孩比較舒服,不再緊繃著痛苦,像是要把嘴唇咬下一樣。兩人開始亂七八糟地聊著,不論是剛上檔的電影,還是已經最近熱門的偶像劇,源源不絕的話題圍繞在他們左右。

女孩的手機響起,中斷了兩人的談話。

小邱趁機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四點零五分。

「我在大門售票處附近,坐在公車站牌旁的椅子上。」女孩關上手機,給了小邱一個微笑,「我哥快到了。」

「喔。」小邱回答後,不到一分鐘,有台藍色休旅車停在面前。

女孩站起來走向前去,小邱跟在後面。

藍色休旅車一停好,前座的車窗馬上降下,駕駛人探出頭,「小妹,沒事吧?」

「嗯。」女孩順手開了後車座的門,在上車前,又回頭看著小邱,「謝謝你,你真的是好人。」

「年輕人,要不要搭便車?我順便送你。」

「不用了,我騎機車來的。」

「謝謝你,再見。」女孩坐在車內,向小邱揮手。

「嗯。」小邱點頭回應,看著休旅車離去,自己也該回家。想著女孩稱讚自己是好人,忍不住偷笑。

小邱跨坐上機車時,前方有個人有台機車好眼熟,好像洗不乾淨的米白色POLO衫,黑藍色的牛仔褲,排氣管聲音極大的黑色機車,車身滿是刮痕,是中年人!?

小邱決定,跟上去。

 

***

 

不知道是冷氣房裡待久了,還是全球溫度節節高升?騎著機車前進時,相較於車速,迎面而來的風,還不感覺到悶熱,等到停紅燈時,小邱有種無法形容的焦躁,整個人好像快被蒸發乾了,除了無法避免的太陽光籠罩著,滾燙的柏油路面,頻頻釋出熱氣,讓人難受。下午沒什麼事,買好電影票,就可以回家開冷氣睡午覺了。

雖然只是買個票,短暫的停放機車,小邱還是規矩地將機車停放在路邊方格子中,拔下鑰匙,塞進口袋。旁邊好像有台機車緩慢地朝他這邊過來,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注意這機車,這麼多的停車格,別人要停放是很正常的事。

小邱欠了身,想讓那人方便停車。順便看一下手錶,三點整。

那人沒有將機車停放到格子內的意思,反而將機車挨到小邱身邊。一股汗臭味著混合著濃厚的煙味,快速地在空氣擴散開來,暗示彼此的距離有多相近。

小邱覺得詭異,認識的人嗎?怎麼沒有聽到該有的問候聲?

兩人僵持了幾秒,小邱忍不住轉頭看了那人。

「我的機車沒有油了,可以給我一百塊加油嗎?」在兩人眼神相交會的同時,中年人抓住時間點,開口說話。

一個中年男子,些微蠟黃的臉龐,明顯的黑眼圈,下巴有幾個剛冒出頭的鬍渣,額頭的汗滴正凝結,順著眼窩顴骨邊緣流下。米白色的POLO衫好像沒洗乾淨,或者穿洗太多次了,黃色汗漬隨意遍佈。下半身的藍黑色牛仔褲也不用多加猜測,看起來已不像原來的色系。

「沒油!?」小邱重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陌生人通常是問路才對,怎麼會跟他說機車沒油!?

「我的機車沒有油了,可以給我一百塊加油嗎?」中年人不知是否熱昏了,像收音機跳針一樣,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話句,沒有多餘的情感。

「沒油,真的嗎?」小邱湊過去看那台機車的儀表板,果然,油表上的指針在紅色區塊的底部了。

那機車看起來也真夠破舊的,只剩一支歪斜的後照鏡,車身的廠牌LOGO已經模糊,取代的是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刮痕,座墊還被劃了大叉,裡面的海綿猶如爆漿餐包溢出的奶油,明顯可見。車後那生鏽的排氣管很不牢固,隨時會脫離車體的感覺。小邱心想,這樣的傢伙還能騎上路,不會解體嗎?而且,機車排氣檢驗會通過嗎?

儘管中年人用手拭去人中跟下巴的汗,兩顆眼珠子仍盯著小邱看,讓小邱渾身不自在。他慚愧自己有錢買電影票,而別人卻為了這一百元,焦慮不安,大熱天還要沿街請求幫助。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乞求過多少人?不知道遭多少人拒絕?他說服著自己,人難免會遇到這樣的困境,有道是出外靠朋友,區區一百元,這樣的善行有成就感,又不會太昂貴,這算是最直接地幫助別人。

小邱拿起皮夾,抽出一張一百元紙鈔遞給中年人

中年人接過一百元,輕輕點頭,一句感謝好似哽咽在喉中,始終沒有說出口,隨即發動機車離去。

看著中年人騎車離去的背影,小邱心中有種莫名的快樂蔓延開來,當然,還夾雜著一點點驕傲。這好像就是做善事的心情,他感覺到有種涼意,好像有陣微風輕輕地拂臉而過,天氣好像不是那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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