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樹和我同歲,據母親所言,我出生不滿三個月,玉蘭花樹悄然進駐後院,和當時就受家人喜愛的桂花樹、開的艷麗的牡丹花、高雅清香的百合花和火紅的火鶴花比鄰而居。

玉蘭花高掛在玉蘭花樹上,幼時的我的視野從不曾觸及。記憶中真正對玉蘭花樹有印象已是升小一那年。小一導師性情溫婉,是個上年紀的女人,喜愛清新不艷的花香,恰巧玉蘭花的香味清而不媚,氣味十分迎合老導師。而我,早已忘記為何開始送花給老師,但我永遠記得,不管是盛夏的清早或是寒冬的早晨,當第一滴露珠沿著玉蘭花樹葉垂下時,爺爺便已把半開的玉蘭花摘取下,一半奉於家中的神明廳檯上,一半貼心的放於小水杯中,等著我上學送給老師。

那是我和爺爺每天例行的功課,直到我升上小五,因為男老師不欣喜玉蘭花味,玉蘭花在我的小學生涯中功成身退。但他卻一直在我的記憶中扮演著一種鮮明的角色,直到今日,依舊是我人生劇本裡的主角。

「花開了吧!摘個幾朵回家吧!」母親在客廳中喊著站在後院的我,也提醒看著玉蘭花樹發呆的我。我才驚覺,玉蘭花樹變矮了,年前才截斷的枝枒今又茂盛孕育著玉蘭花,彷彿不甘願無法全身而退,拚著老命也要於落寞的老家恢復往日茁壯模樣。可惜,玉蘭花樹的被迫截枝,似乎伏筆了家族的各分東西。

小時候,玉蘭花樹很高,爺爺總愛瘦弱的我搆著樹輪爬上最頂端摘取未盛開卻含苞的玉蘭花,爺爺總深怕過了摘取時機,白白浪費能供在廳堂的清香玉蘭花,但我想,他是不捨默默發香的玉蘭花在正午時飄落,四分五裂的碎滿地。

夏夜裡,玉蘭花逕自飄香,儘管在前院大稻埕聽大人們講古,一股幽幽的清香總會飄來,小時候的我分不清桂花香和玉蘭花香。總以為是後院那四叢桂花搞得鬼。

直到身負重任被指配要爬上玉蘭花樹摘取玉蘭花,我終於知道,長久以來在夏夜中聞到的,原來是玉蘭花香。

但幼時的我不喜玉蘭花香,因為,玉蘭花們總被安置在長途且密閉的車中,玉蘭花香與我而言,是混著車味,悶悶不樂的氣味。還是孩子的我,於是總是暈車進而噁吐心事,成了家族裡每座車就暈車抓兔子的體弱孩子。於是,我討厭起玉蘭花香,那老是讓我作噁的玉蘭花香味。

直到爺爺去世,一種愧疚和捨不得使我掛念起後院的玉蘭花樹。曾經令我作噁的玉蘭花香,至今仍讓我感到不適,但每每看著沿路兜售玉蘭花的婦人,我還是會想起家中那和我同齡的玉蘭花樹。

後院裡只剩玉蘭花樹了,嬌豔的百合因老家久無人照料,最終消逝在後院的舞台上。曾經轟動一時的曇花早洩光,只有秋天才散發迷人清淡氣味的桂花樹更是莫名其妙的萎縮枯萎中。

如今,聳立在後院的只剩熟悉的玉蘭花樹還高聳著,像是護衛著老家,更像是在紀錄著老家的興衰。

母親說,和我同歲的玉蘭花樹想必已深根在地層下許久,一時間若要移除也不容易。我看著熟悉卻陌生的後院,想著一件件熟悉的事物被移除,加入新的元素。而玉蘭花樹依舊聳立在安穩的角落,紀錄了我的童年,突然感到一陣悵然。我憶起記憶中的玉蘭花樹,她曾在起風的午後搖曳生姿,篩下一地金黃落日。也曾在我怕黑的夜裡,一陣風吹起,帶著驚悚的畫面,盡責演譯著詭異氣氛。

我感到茫然,和難受,突然好想回到從前,只記著明日要供奉玉蘭花給老師、給祖宗。

母親喚我無數次喊著「老二,回家囉。」,我終於聽見她催促的聲音。

我望了一眼聳立在後院的玉蘭花樹,她不因樹叢被截斷而放棄茂盛繁衍,嫩綠色的葉脈清楚描述著健朗的身軀還禁得起考驗。假若當時放任她自由伸展,恐怕,今日的玉蘭花樹早已直搗白雲青天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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