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醒過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裡,沒有離開。當然沒有。他再也沒辦法離開了。

  妳滿意地微笑起來,這樣才對,妳撫摸他,輕輕的,像是很久以前他對妳做的那樣,要輕輕的,帶著慾望,帶著一種綺幻眩目的色調,「你啊,說到底,應該就屬於我的。」妳帶著癡迷的口吻說。

  妳坐起。窗外是乾淨的日光,清澈,不會強烈,也不至於有氣無力,「是好天氣呢,」妳繼續擴大臉上的笑意,對他說:「那麼美麗的一日,我們應該出去走走吧…」

  他無聲。

  而妳不在乎。妳拉了拉繫床邊懸掛的藍色繩子。

  等在外頭的座下男使敲門。

  妳要他進來。

  推開門,男使捧著一盆水和梳洗用具,將之放在木架,低頭垂手,候著。

  「出去,」妳說,「我伺候就好。」

  男使應聲「是」,安靜、快速地離開並闔門。

  妳起身,將盆和布巾移到床上,把布浸濕,擰乾。妳捧起他,輕輕地擦拭,從頭到尾,細細、無遺漏的都予以抹淨,不容一絲灰塵沾惹到他。這是妳的儀式,妳對他的鍾愛、迷戀,每一個局部,彎折,縐痕處,都有了妳最細微的愛情,哦,妳深深的繾綣啊,「舒服嗎,」妳說,以前所未有的溫柔,妳說,「你一定喜歡吧,我日日夜夜這樣服侍你,你是不是更愛我,」將布擱進盆裡,妳撫摸他,拿著他貼自己的臉,妳這樣這樣的眷戀啊,「一定是這樣的,我知道。」

  他的氣色與形狀看來好極了。近乎完美,妳把他照顧得很好。妳對他還有自己都感覺滿意。妳慢慢享受這時光。他在妳臉上摩擦的感覺,又美又深邃。或許等等去散散步吧,妳想。

  「你說,我對你多好,有誰能跟我一樣,」妳將他放在有妳體香的被上,心裡微微顫動,甜蜜而美好,安寧,妳在想,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嗎,沒有吧,「你也是這樣感覺,沒有比我們在一起更重要的事了,」即使前天的夢讓妳害怕,妳夢見他的妻子找上門來索回,妳拒絕,然後她就變成一種巨大的野獸一口將妳連同他吃下去,「我早跟你說了,她不是個好女人,根本不能成人之美。哪像我這般好,還不計前嫌給她生活費呢,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好?」

  「叩叩…」有人敲門。

  妳沒有理會的打算,繼續跟他發著甜膩的牢騷……

  「咚…」敲門聲依然。

  一陣猛烈的惱怒貫穿妳的腦門,「究竟是誰?」妳的聲音陰冷無比。

  「六妹,六妹,」有人敲著門。

  「誰?」

  「我是十姊。」

  原來是老十,「忙著呢,」妳無限憐愛地看著他,並不想理會,是我們天機家的十姊哦,長得挺漂亮,但你可不能移情別戀,親愛的,知道嗎,妳帶著嬌癡的眼神睨他。

  但妳的十姊固執得很。她還在外頭敲著。

  吁了一口氣,妳起身,「來了。」妳瞥了深情的一眼給他,才轉身,去開門。

  天機十那張秀麗中挽著一透明感的臉出現門邊。

  妳只拉開一縫隙。

  她的眼神裡頭有個東西讓妳不舒服,「六妹,在做什麼呢?」

  妳站在縫裡看著老十,「沒特別做什麼。十姊有急事?」

  一個微笑彈上她的嘴角,「只是擔心。」

  「擔心?」

  「妳啊,自從貪心劍客的事件以後,總是關在自己房裡,一步不出。」

  「所以?」妳可不懂了。

  她說:「足不出戶這可不成。久了成病呀。」

  「病?」妳笑了,妳喜歡笑得很好笑,好像這個江湖很愚蠢一樣的笑。

  老十的嘴啊還有一絲淡淡的笑,自然,不僵硬,「怎麼,好笑嗎?」

  「十姊啊,我們天機十二女子怎麼可能有病?」

  她以同樣的表情,宛如沒有移動半分的日光一樣的表情,瞅妳。

  「我沒病。」妳猶若在說好笑至極的事。

  「那很好。十姊相信妳。那麼出來走走吧。」

  「我忙著呢。」

  「六妹,我們都擔心妳啊。難道要大姊來?」

  老大,妳們天機十二女子的大統領,有一張絕美而嚴厲、冰冷的臉,而且做事果決,應該說,妳私下的判斷是,冷酷,無情吧,妳的確不想要驚擾到天機十二,「不,不需要大姊來關心。我很好。」

  「很好,」老十說,「那就跟十姊去走走。」

  老十的笑真像一隻可恨至極的蟲,妳想推諉,但老大那可以將人凍死的語調與容顏徘徊在腦海,妳知道沒得選擇哪,老十既然搬出老大來了,如果妳不照她的話做,妳就等著見老大吧,「好,等會兒。」

  「多久呢?」老十顯然不想讓妳應付過去。

  「馬上。我披件外裳,」妳有點咬牙切齒,「可不?」

  「當然。十姊在這兒等妳。」

  妳點了頭,把門關上。

  回頭啊…

  他在床上等妳,乖巧、安靜。跟他之前那不可一世、一劍無敵的模樣截然不同。妳喜歡他現在這樣。如果啊,他一直都這樣,多好,對嗎?妳跟他說:「我們去外頭走走吧。」妳曉得,於現在的他來說,妳的意見就等於是他的。他會伴隨妳一生。絕無問題。妳向前,將他捧起。妳給了他一個深沉而靜謐的吻,像是從千生萬世以外歸來的吻。妳把他貼胸放著,外頭再套上白衣。

  妳拉開門,走進午后裡。

  日光大量傾倒下來。妳的眼部和肌膚都感覺刺痛。怎麼搞的?在屋裡並不特別覺得酷熱啊,怎麼外頭這樣難受呢?妳瞇起眼來。秋日幾時這樣凌厲了?妳應該帶他回房裡去才是。妳正待轉身──

  老十拉住妳,「六妹,且慢。」

  妳沒有回頭,靜默在背影上凝聚,發酵,藏著兇惡的訊號。

  老十知機地放開手,「怎麼剛出來又回去呢?」

  妳的背部感覺到日的無邊傾瀉,「太陽啊,」妳說,「太大了。」

  老十的聲音像是從哪裡的反面鑽出來又探進妳的耳朵:「妳太久沒出門了。」

  妳等著她的說法。

  「所以,自然覺得日光太盛。等會兒就能習慣的。」

  妳不曉得為何要讓自己難過,「我還是回房好些。」

  「別。」老十是鐵了心不讓妳好好的與他獨處吧,她說:「就在長廊走走。」

  妳不懂,不懂。

  「就只是在附近走走。妳自己不是說過最喜歡在府裡長廊隨意散步嗎?」

  有嗎?也許不錯。但妳寧可把時間都拿來陪他。只有他才能讓妳隨意並快樂。

  「走吧,就當陪十姊解悶。我這之後不煩妳了。就一次。」

  妳問:「一次?」

  「對。就一次。」老十是信諾之人,妳曉得。

  妳轉身,「好吧。我們走走。」天機府裡啊,多的是腸道般的長廊,曲迴、繚繞,非常複雜,走著走著,都要懷疑起為什麼這個世界需要那麼多的廊道呢,猶如迷宮。天機府的主要圖徵就是蛇。而長廊便彷如蛇行一般,在府裡縱橫交錯。但老實說,會使人憂慮,這麼一路走下來,完全不明白有什麼理由要建成這樣的結構,一點都不悠閒、舒適,反倒讓人焦慮、不安。妳究竟幾時說過自己愛散步,怎可能有這種錯覺呢?具備戳刺感的光線猶若銀色的匕首,在走廊外伺機想要跳向妳。妳想快點走完,好回到房裡。於是妳加快腳步。而老十跟上妳,不快不慢。

  「對了,六妹,」老十與妳並行,「妳懷中的是什麼?」

  妳停下。

  老十也是。

  妳轉過頭,眼睛底是曖昧不明的什麼。

  老十擠著微笑對妳。

  「十姊是什麼意思?」妳問她。

  她呢,不慌不忙的,「我只是想知道六妹裹在懷裡的是何物?這麼寶貝?」

  一股灰色的惡意從妳的腳底麻上來。難道十姊也歡喜他?難道即使這樣了,仍舊有人要與妳爭奪他?妳只是,只是想要保有他,這樣微小的事,都不行嗎?不行嗎?妳瞪著老十,而眼神渙散、迷離,復又凝聚,強大。

  老十見妳沒出聲,又問:「六妹,怎麼了?」

  妳沒出聲。

  她貼向妳,伸手在妳眼前搖晃。

  妳下意識撥開她手掌,同時,妳的指間刀,入手,劃出。

  老十只覺眼前一道亮光,人立即後閃。

  「嚓」的,一聲細微響聲。

  老十反應快,只被削下幾綹髮絲。「六妹,妳!」

  妳以冷冽白眼向她,隨時要撲上去似的。

  老十的眼底是一片破碎,「六妹啊,六妹。」

  妳可沒興趣知道她哀切的呼喊後面藏的是什麼,妳只知道握緊天機府的著名兵器,妳們天機十二女子每一個人都有的指間刀,那是一在木棍上鑲著三柄彎鉤似的刀。妳將木棍握在手心,食、中、無名指讓刀露出指縫。妳像是一頭凶貓,渾身毛髮顫慄,直豎,就要發動最強烈的攻勢。妳絕不允許,絕不,有人敢動他的念頭,絕不允許。

  老十看著妳,一副很心痛的樣子,「妳變成了什麼樣子啊,這是怎麼了!」

  妳說:「讓開。」

  「我沒有阻擾妳的意思。」

  「沒有,很好。」

  被說是貓爪子的刀一直向著她,老十若再動,就別怪妳了。妳不會客氣。

  她退到走廊另一側,讓妳過去,「六妹,妳冷靜下來,我只是要妳看清──」

  「散步結束了。」妳說,掉頭就走。

  妳飛快移動。妳不能讓人把他搶走。妳已經失去他一次。那回以後,妳就立誓,絕對,絕對,絕對不再讓他離開妳身邊。妳愛他。他也一樣愛妳。這是不爭的事實。誰有資格破壞?沒有,不會有,不能有。就算是他的妻子來,也一樣。

  妳不惜任何代價都要留住他。誰來搶,誰就是妳的敵人。誰都不例外。

  「碰!」妳用力拉開門,甩上。

  終於。

  終於妳回到房裡。

  這下一切平靜。

  趕緊的,妳將他捧出,走到床邊,將繡鞋踢落,躍上。妳把指間刀放在枕邊,必須防範。妳需要他,妳需要他。現下此一緊張時刻後的緩和,妳的體內有一匱乏的洞需要他來填滿。妳握著他。經過不化藥的處置,他的狀況好極,除了冰冷點以外,其他都一如往前,沒有衰壞的問題。解開衣衫後,妳的左手托住他的底部,右手疊上他的前端,一起移到妳的腹下。

  冰涼的觸感讓妳全身汗毛顫慄起來。

  妳的愛,妳的愛。

  妳右手控制他的五根手指深入妳的裡面。妳需要他呀。

  有一種慘叫被醞釀著,但未發。它還在妳的底處,還在持續被壓低,宛若某種爬蟲類,妳咬著牙不出聲。而妳求他繼續,繼續撥動,繼續鑽到妳的陰性的最盡頭,完成一種絕無僅有的生死探勘。

  而隨著他的愈是挖入,妳就愈是輕盈,帶著沉重的肉身,妳輕盈地飛起,飛高,飛到天際,彷彿化身為一神秘的鳥,或者一抹流水,逆著上天,上到天外,妳是最高、最高處的嘹亮。

  那體內蓄而待發的慘叫啊,溢出嘴角時,變得甜蜜,變得如此多情、彎折。而妳感覺被打開、掀開,彷彿身體裡有另一身體,深沉無倫地展開,那是真正的舒展,真正的把一個無限封鎖的事物解開來的奧秘過程。

  有一神秘盒子被打開了。

  所有的成分都歷經粉碎復又重組的奇妙時光。

  妳以為他帶妳到了盡頭,妳以為那是太古,妳以為那是終局。

  妳把他翻過來,在另一側,那些擠滿表面的黑色條紋,栩栩如真,是的,如真,它們就要真的漂浮起來了,它們猶若蛇群,一尾一尾款動、搖擺,慢慢的,黑蛇就要從他的表面竄起,目睹那詭異、秘密的風景啊,妳有種低溫的,奇妙至極的幸福感,多麼希望,那些蛇紋可以從他那兒提起來,鑽進妳的體內啊…妳要他這麼做,這麼深入妳,與妳同化,就像以前一樣,就像當初他遇見妳,你們在灼熱與激情之中,而他以左手覆蓋妳的臉,妳的身體,像是所有肉的疆界都被拆除了,彼時彼地,只有一混沌無分的黑暗裡隱隱有光透出。

  妳右眼處一彷彿蛇行的傷痕也正待應和呢,那是他留給妳的印記,在你們歡好時,他用指甲邊緣施力切開那裡原有的一小痕印記,他在妳臉上留下一條蛇,他說啊,那就是他,他這麼說了,他把他自己留給妳,不是嗎?

  妳想到往事,妳的興奮油然而然的更加狂飆了起來,以他的正面接續剛剛他對妳的愛撫,深入,妳的身體遂一再,一再地拋高,到了天際,隱隱的,一種煙花似的炸放,就要被發生了。

  一縷呻吟在妳攀到最高點時,那懸空之處,即將高速下降的一刻,溢出。

  妳跌了下來。

  跌啊跌,跌成了一堆高熱的火花。

  跌在具有現實感的床上棉被。

  妳遂抱著他不無滿足的痛哭起來。

  在妳快要失神睡去的瞬間,一凶兆閃現,妳聽見周遭響起衣袂翻飛聲。不少。妳恢復專注力,連忙穿好衣物,再度將他放在胸口,預備迎敵。究竟是誰居然敢深入天機府來生事?妳要他們來得去不得。

  同時妳拉下床邊另一深紅繩子示警。這是府內特製的警報系統,每個人的房間都有多種代表各種意義細繩,經過隱微處理,穿在牆內或屋瓦處的空管,再統一集中到總房裡,隨時有人監測,以提供一立即運轉的防禦機制。

  其他姊妹應該很快就來。

  妳這一次掏出兩把指間刀。剛剛聽了一下周遭動靜。有十人。以妳天機變十二字刀法的修為,當無所懼。何況剛剛給老十引發的殺意雖經與他的纏綿獲得抒解,但體內仍有一波動在。妳眼角處的蛇紋,正殷切地扭曲哩。

  妳的身體發冷,警醒。

  他們要從哪裡攻進?妳試著想,最好的辦法是十人同時搶進,或上方破瓦或四面撞窗而入。妳想像他們的路線,再預備妳要如何反擊。從外而內無論撞破什麼都有瞬間的視覺遮蔽,妳要搶到那個時機點,痛下殺手。來人步履輕盈,不是低手。只要看他們衝破障壁所產生的碎片就能知道自己大概能否一次將他們悉數擊斃。若碎片愈是細碎,就表示來人功力愈高,若真的無法對付,至少要宰掉兩、三人再趁亂逃離包圍,等待姊妹們來援。

  妳扯起棉被,站在床邊,把感官點燃,周遭的所有動態都不可錯過。

  然而──

  「叩。」

  妳一下子意會不過來。不知道門外傳來的聲音是什麼。

  「叩。」不重,但堅決的敲門聲。

  妳眨眼,不太能理解現下的情況,來偷襲的人還事先跟人打招呼?

  又是一聲:「叩。」

  妳只好問了:「哪位?」

  「六妹,是我。」

  冷汗由妳的額頭滑下臉頰再滴落。瞬間的事。恐懼的具示。像是有一桶冰被倒在妳身上,並沿著身體,往下爬著,爬遍了全身,再滾到妳腳邊,化成水窪。那是:天機十二女子的老大。妳很怕她。

  「六妹,開門。」

  妳往前踏三步。停。妳往後退。不,不行。妳知道她的手段。老大一向冷靜到無情絕倫的地步。去年妳遇見他回來以後就被教訓過了。妳要死不活的樣子,她一點都沒有體諒的意思。她只想做切除的動作。而更糟糕的是由於他的事,妳居然在執行任務心不在焉,以致於數度失敗。於是她為妳安排一齣戲,一個陷阱,將他逮到。最後,讓他回到妳身邊。但老大也說了,若妳再不振作起來,她會連妳都毀了。但妳有啊,妳有吧,妳沒有嗎?

  「開門。」

  老大的嗓音很平面。妳一向這麼認為。那像是沒有深度的東西。但那種沒有深度啊,卻讓妳非常害怕。妳記得去年,她也以同樣的聲音跟妳宣佈要安排一個假消息叫人轉告他,讓他去尋一條蛇,再來交換賞金。老大說他找東西的本事很高,效率出奇的好,彷若有另外一對眼睛似的。他一定會上當。果然如老大所說。但在老大跟妳說這話之前,妳已經被吊在房裡十二天了。

  妳的雙手被一條結在屋樑垂下的鐵鍊鎖死,腳掌可以著地,但那一點也沒有比較輕鬆,反倒更為痛苦。若是懸吊半空,大部分重量都停留在手部,妳沒得選擇也變罷了。但偏生妳能站立,這一來是上下煎熬啊…且眼睛又被黑布綁起。整整十二天的酷刑。只允許喝一點水。飢餓跟疼痛將妳折磨得失去人形。即使如此,當老大問妳要不要將此事遺忘時,妳仍舊執拗的不肯放過他。以妳之能要把他留住是沒有可能的,除非天機府能動員,妳求老大幫妳這一回。妳後來以一句「難道天機十二女子被人欺負了,還要不吭聲嗎?」說服了老大。

  而妳的確如願將他爭取了回來就在妳身邊再也難離難棄。

  而老大這會兒卻在門口。而房屋外是十個人。不,加上老大,就是十一人了。看來姊妹們都到了。這下事無善了。老十真的去把老大找來。忿怒猶如紅色的巨大的雷電在妳胸口亂竄。該死的老十,讓妳過了這一關,妳不會讓她好過。

  但妳問妳自己:這一關,真的過得了嗎?

  「開,」外面老大又發話了,妳還待回應,她的人已經進來了,穿進來,妳沒看錯,那厚實的以紅木做的門,就像是一張紙被手指戳破一個洞似的,老大靜靜地穿出一個人形窟窿,走進房裡,輕而易舉,嘴裡的「門」字這時才吐完。

  妳的臉色煞白,血液被一種恐懼的深度給侵蝕著。

  其他人還留在外面,老大一個人對妳。

  該說些什麼,應該要說話的,妳想,但腦中一片空白那樣綿長的攀著。老大完美無瑕但比冰塊更冷的臉就在妳面前,妳無從反應起,只是看著她,像是把靈魂遺棄在哪兒而忘了把它帶在身上。

  老大在妳房裡中間的圓桌旁找張椅子坐下且道:「妳也坐。」

  妳把指間刀鉤住的棉被扔下,坐到老大對面。但刀還握著。

  她說:「把它交出來。」

  「十二姊姊,我──什麼?」

  老大晃了一下。

  妳的指間刀就要運繁字訣之際,她的手掌已炸在妳的臉頰。

  像是一朵巨大的如具備石塊之實體的火花。

  熱辣辣的,響亮而絕對清脆的巴掌。震動與暈眩同時在妳腦裡飛翔。

  這是快字訣。說到天機變十二字刀法,她當然是練至了如有神助一般。而且老大不用指間刀。她的兩隻手就是天下間最可怕的武器。有人說那比所有刀鋒的總和還要銳利。妳也知道她沒有下重手。還沒有。否則妳必然被割傷。

  「交出來。」她的說話讓妳手腳發麻。

  妳沒再反問,脫下左手的指間刀,再將懷中的他掏出,放在桌上。

  老大沒看他,只凝視妳:「妳到底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妳靜默。

  「那只是一隻手掌啊…」

  那是他。那不只是一隻手掌。

  「說話。」

  妳看著老大那張冷異的至寒之寒的臉,什麼話都說不出。

  天機十二深深吸了一口氣,「妳記得答應過我什麼嗎?記得吧,」她的語調跟眼神都比死還要冷,冷得妳要就此結凍了,「妳說,在解決了他對妳的屈辱以後,就要忘了那段孽緣,就要好好為天機府做事,恢復妳原有的天機十二女子的樣子。我當初問過妳,能不能做到,妳怎麼說的,妳說,」她的詞語一個一個就像是有縱深的刀器一樣,「妳能,妳會徹底地把他忘了。」

  妳沒有忘記。但妳忘不了他。那一夜啊,他像是把妳徹底的切開,徹底的,妳的意思是,妳從來沒有那樣的經驗,有一個男人可以讓妳如火焰般上昇又猶若雨滴般下降,妳未曾想過有人可以。而他就將妳赤裸裸地推到天空的盡頭,推到無所窮盡以外,他可以。尤其是他的左手撫摸妳時,尤其是。有誰能明白這經驗有多獨特?妳看著老大,妳想著,她永遠不會懂的。而妳懂她的手段。

  而她讀得出妳的固執,妳的再也回不了頭,所以她嘆息,猶如刀鋒處有一滴血垂落。一滴血啊…十二老大說:「把它交給我,或者,」她眼底的刀鋒深深地插入妳的眼球中央,「妳自己把它毀了。」

  妳知道,那是妳最後的機會。而妳只能深深、深深地凝注著他。什麼承諾也給不了。妳想起幾個月前,姊妹們幫妳設下的那個局,當他看見妳的那瞬間,那詫異,那了悟於心,那拼死掙扎的模樣。他困獸之鬥,但仍不減其威風,在黃金蛇毒浸蝕全身肌膚,稍有動作,變得薄細的皮膚便會承載不住血管、血液的重量,乃至於爆體而亡的時刻,他還是一如妳所知的他,霸道而且眼神還擁有令妳迷戀的孤獨、荒涼。他的人仍帶著可怕的枯燥氣息,一如他的劍。

  但妳那樣那樣著魔於他呵…不可自拔,不可自拔。

  妳跟他說妳可以給他選擇,他的眼中冒起一熊熊的慾望,那是活下去的慾望,就像他跟妳說妳是他的蛇時他在妳心上點燃的大火一樣,然後妳說,妳要廢了他的武功,要割下他的兩條腿,還有他的肉體器具,那根讓妳歡悅到誤以為得到一豐饒愛情的器具,那一瞬間啊,他變得灰敗了,想來就跟當初他踢妳出門時妳墜落到完全粉碎的心一樣吧…

  你們是一樣的,你們的苦難,妳和他的愛情與毀滅。

  當妳們群起──總是仇視著全天下男子的老三,性情溫和善於說服、導引他人的五妹,還有老是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老八,加上妳,天機十二女子的四個,妳們分四個方位,分使天機變十二字刀法的四訣:輕、快、準、顯,將他困住,其實啊,中了黃金蛇毒的他,早無抗拒之力,但貪心劍客的一劍天下枯實在太有名氣,妳們不打算被他的藏鋒劍吸乾精氣,變成骷髏,自然要全力應對,若非妳愛的人如此卓越,又何須勞動老大跟其他姊妹?

  當妳們群起──老三的輕字訣籠罩在男人的頭顱,她高高躍起,輕若無物,頭下腳上,在他上方揮落指間刀;五妹則是以他的正面,鋒利而快速地出擊,彷若一左右開弓、連續爪擊的貓兒;老八的顯字訣則如有化身般,三條殘影往他右半邊捲去;而妳,妳呢,妳一開始就打算搶下他的左手,他那隻可以打開妳的左手,在妳們歡愛之際,妳為了那隻手,愛上他,愛他,愛得不能自己。

  當妳們群起──他在絕望之中奮力掙扎,他扭曲上半身,以最不動彈的姿勢,發了四劍,即使他小心翼翼,但稀薄得就要透明的肌膚仍舊遭受到壓力,而表面膨脹,產生裂痕,那情景呀,妳鮮明的記憶總是一再重播,包含他一招四劍逼退了妳們,同時間,他的臉震駭莫名,血液開始滲出,而妳如此快樂,如此如此的快樂啊!

  當妳們群起──妳一退,復又搶進,目標仍是左手,其他三姝亦然,天機變十二字的另一特點不僅僅可一人運使而產生多重變化,還能彼此搭配,採取多人圍攻。而妳的準字訣,從未運用得如此細膩、深刻,指間刀撕裂空氣,畫出一道俐落而圓滿的弧度,直直地落到那隻手掌,妳是如此的與刀相容,那瞬間,妳彷彿跟刀再也分不開彼此,而妳切下他的左手。

  當妳們群起──他慘叫。從上頭撲落,蹲在男人肩上的老三,兩手一兜,一圈,一輪血花從他的頸子噴灑而出,猶似一個春天在綻放一般;五妹呢,在他的胸口填下六道交錯的爪痕以後,往後飛退,免去被血濺得一頭是血的醜態;老八最狠,她在男人的腰兩側、背部,分別一挖、一摳,鑿出三個大洞。男人的嚎叫甚至來不及完整發出,就已斷止。

  他全身噴血,倒下。妳那時還想呢,人怎麼能流出這麼多,這麼大量的血哇!

  而現在陷身於天機十二的眼神底下的妳,也要面臨同樣下場嗎?妳不可能逃過老大還有其他姊妹的聯擊,這是一定的,妳在天機十二女子裡,武藝至多不過是排名中間,妳怎麼能抵禦她們呢?妳根本不可能。妳的左手將指間刀套好。

  那麼要毀了他嗎?要毀了嗎?

  「答案?」老大在等。

  而妳什麼都想不出來。妳只是發呆。一陣轟轟然的無可名狀的什麼充塞腦海。

  老大給過機會了。她伸手捉向桌上的他。

  而妳下意識的右手一揮,指間刀在天機十二的眉眼間如一抹銀雲飄過。

  而妳握著另一指間刀的左手迅速地移向桌面。

  「六妹,妳當真認為妳可以嗎?」

  她的聲音還在欲落未落之際,一道突如其來的閃光在妳腦中深處炸開。

  真的是非常清晰、嚴厲而冷峻的閃光。

  跟著才是疼痛。

  劇烈而且異常、異常龐大的疼痛。

  而妳看到一個熟悉的物事拋到空中,且有血。

  紅色雪。

  一瓣一瓣、形狀何其清楚的花呀…

  那些花在妳眼前零落,落在桌面,落在妳的臉頰,妳的另一隻手。

  而在半空翻轉的東西又一分為二,一個是銀色的,一個還在血色洶湧。

  那是指間刀和手。原來是屬於妳的,妳的,妳的啊…妳驚駭莫名的望著它們那樣陌生地翻起,飛了起來,那脫離,那卸離,以恍惚感快速通過妳的眼珠,妳的神經,妳的腦,最後只剩下一缺乏現實感的,但仍舊巨大無比的痛。

  妳遂慘叫起來。

  但即使如此,妳的手,妳失去左掌的手,依舊往桌面撈去,同時擊空的右手爪刀再度揮出繁字訣:刀片在空中織出無數、無數的刀痕,刀網,鋪天蓋地的落向天機十二。

  她靜坐原地,動也不動,那雙被說是比刀更鋒利的鮮白手掌,淡淡一掃。

  妳的右手攻勢全都潰散。但至少妳齊掌而斷的左手手腕已搭在他那兒。

  老大淡淡睨了妳一眼,那裡空洞,而且荒涼,無情。

  幾個碰撞大聲地響起。

  妳由於劇烈疼痛而攪亂變得模糊的視線,還看到兩面的窗被毀掉,幾條人影跳進。這是天羅地網啊…妳無路可逃了。但妳仍舊要他。而妳只有他啊,只有他,只有他能把妳體內的盒子打開,讓妳乾燥的肉體濕潤,變成花,變成雨水。

  天機十二沒有阻擋妳取走他。

  妳以左手腕撥他往懷裡,退向床沿,椅子翻倒。妳右手再度撕碎空氣,使出簡字訣,紮紮實實將氣勁注入刀器中,一刀,跟著一刀,空間立即擁滿強烈的刀勁,但無人阻撓妳。妳跌進床上,滾到最裡面,靠牆而坐。冷汗爬滿妳的臉,血液還從斷掌處流出,流到床上。妳將他捧在胸口。妳給他一記最深沉的凝視。可惜不能是永恆啊…

  這是最後一眼了嗎?

  妳抬眼看著前方,濕淋淋的眼底,出現姊妹們的臉,一張張神情各異,有的哀傷有的忿怒有的冷漠有的憐惜有的則是單純的一張臉。那些臉啊,沒有一張屬於妳的起源或去處。妳的臉呢,現在妳的臉是幸福的吧,即使痛楚?

  妳根本沒得選擇。當事情只有是或不是的選擇時,那都不算是有選擇。

  天機十二還坐在椅上,遙遙地覷妳,像是看一個物件或已死的什麼。

  不,不要,不要那樣看妳,妳還在這裡,還在,而且妳還有他啊,賜予妳生命的他呀…妳放開指間刀,拿起他,無限纏綿的注視,而他,現在的他將過往的他的全部,全都召喚回妳的腦海。妳面向他的內側。那裡群集、糾結的黑色掌紋又在浮動,那些亂線般的紋啊,紛紛如蛇般的竄動起來,一條,又一條的伸吐著,除了妳,誰也沒看到。

  老大擺了一下手,像是告別。

  姊妹們,妳已經分不清誰是誰,幾個人形舞著刀光,向妳。

  妳驀然舉起還流著大量的血的左手,接在他的下方。怪異啊妳不知道哪來的這種想法,彷彿那些密集的黑色掌紋在呼喊似的,妳在那些細語的形狀底獲得一神秘的掀開,一如執他深入體內的掀開。

  而幻異無倫的事發生了。

  妳看著那些翻來覆去的掌紋突然都活起來,彷彿它們真是蛇,只是寄居在掌心裡似的,它們沿著妳的手腕、肘到手臂,一路爬呀攀的,直到肩頭,往下到鎖骨,還要更下,很快連妳的腳都布滿了黑紋,妳訝異地目睹它們侵蝕妳,同時妳亦感覺臉頰、頭部都簇擁著某種騷動,有東西固執地在將妳挖開、掘開,它們正在深入妳──

  那是他嗎?是他來了?是他終於要將妳完全吞食了嗎?

  然後,妳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在其他人看來,斷掌和天機六接續的瞬間,乃發生異變。)

  (天機六的全身上下曲繞著那些黑紋,像是被紋身。同時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線條更在爬滿天機六後,旋即飛起。真是飛起啊。無數黑色的線條,彷彿一大群飛蛇在空中一陣亂舞後,跟著在天機六的身上旋繞不休,並且編織如繭。)

  (她們驚慄至極的動作煞停。)

  (天機六被包覆在一個黑繭,慢慢昇起。)

  (天機十二這時才起身,撲向那團黑色物件,同時劈出存字訣。她的雙手遂不斷、不斷變大,大到像是她其他的部分都萎頓了,只剩下那一對手掌似的,巨大的刀鋒般的掌緣,砍向黑色之物。)

  (而,而,而。)

  (一陣轟然!)

  (天機十二的臉上忽然冒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被震開去。)

  (而,而,而。)

  (黑繭猛然急縮。)

  (很快的,只有一黑色光點漂浮在室內。)

  (跟著,無聲的,黑點往內一炸──)

  (變成虛無。)

  (她們知道:那擁有無數掌紋的手掌吞食了天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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