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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第一次到歐洲,卻是第一次造訪馬賽。

馬賽是法國第二大城和最大的商業港口,相較於其他知名的觀光點,沿路的遊客不多。

當地人多半穿著隨性,不矯情的大口喝酒、大聲叫喝,一副天生漁夫命的爽快,相對地也不太客氣。尤其錯綜複雜、上上下下的巷子,許多觀光客都曾被計程車司敲竹槓。

在這樣的場景下,我遇到那個女人。

大馬路上,女人與計程車司機用英文吵的面紅耳赤,連一旁叫賣鮮魚的人們也頻頻觀望。

綠燈亮了,猶豫了幾秒,便趨前幫忙。

「年輕人,多虧有你。」稱呼我年輕的女人,說著標準中文,外表看不出來實際的年齡。

第一眼給人像是貴太太。細緻的妝扮看似三四十,風吹著絲質圍巾和裙擺,看起來非常柔軟舒適。

「沒什麼,同鄉人出外幫忙是應該的。」我以破法語跟司機殺價,要不然就上警察局。對方聳聳肩,拿錢閃人。

「你的法語很好耶!」

「一個人旅行久了,什麼都不懂,只會罵人和殺價啦。」

「司機明明繞路,被我指正就不高興,還敢要超額費用。」貴婦人氣呼呼地連說兩次「氣死我了」,口吻有點嗲聲嗲氣的撒嬌。

「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啦,小事一件。」

「一定要啦,餐廳很近就在前面。」她邀請的口吻不像徵詢,反而是命令。

說完,貴婦人一股腦的向前走,也不管人有沒有跟上,身後飄來CHANEL NO.5的香水味。

即使接近傍晚,太陽仍然很曬。

她穿著細肩帶的低胸洋裝搭配七吋高跟鞋,美好的曲線一覽無疑。從皮包抽出手帕拭去臉頰的汗,從脖子冒出來不及擦的,便急急滑入乳溝。

老實說,她怎麼看都不像喜歡戶外或單獨出遊的女人。

不過,這她說的對。不到十分鐘,從舊港右轉的第一條街,滿是餐廳。

正對海港口的風景很迷人,港內停靠一艘艘白色帆艇,滿載而歸的漁獲吸引了海鷗,癡癡徘徊。

我們選靠門的戶外位置,大洋傘底下的藍白條紋很親近朗朗的晴空。現場用餐的人不多,尤其法國人晚餐時間較晚,八點才姍姍開始,往往拖到十一二點還不肯結束。

「這家餐廳的魚湯很有名,一定要試試看。」貴婦人直指菜單的魚湯,其他都搖搖頭。

餐廳服務生的臉色很難看,直盯著我瞧。

這裡的服務生很會擺臉色,不只聞名、也其來有自。

這些國家用餐的程序十分繁瑣,有餐前酒、開胃菜、主菜、附餐、甜點,最後多半以咖啡做結尾。貴婦人的點菜方式明顯不配合當地人的流程。

身為另一半的我,在這樣的壓力下點了燻雞沙拉、一盤生蠔和搭配的白葡萄酒,一樣的普羅旺斯魚湯,最後以EXPRESS結尾。

貴婦人一點也不在意我點些什麼或做了什麼。眼神有點飄浮、嘟起的紅唇微翹,單手托著腮,另一隻手則靈巧的玩弄頸上項鍊。

其實,她不用刻意裝扮,自然流露的成熟感恰巧遇上最精華的歲月。

不難想像,她舉手投足之間大膽展現的丰姿綽約,身旁少不了求愛的蜜蜂或蒼蠅。每夜入睡都認真的擦拭乳液,撫摸每一吋肌膚,慰問寂寞的心靈…。

服務生送來的超大盤的沙拉和冰涼白酒,正好切斷我的畫面。

「你到馬賽幾天了?」她問。

「剛到。因為工作之便順便來玩。」

「真好。」她說。

旅遊作家,邊玩邊工作的方式,的確羨煞不少人。不過,她的語氣少了羨慕,自顧自的說。

「沿著馬賽舊碼頭往右走,盡頭的台階上去有一座主教堂,是馬賽最老的教堂,是拍馬賽港口最好的位置。」接著,又指向左邊的海岸遠遠地另外一座教堂,說:「那是聖母院,是當地人的精神象徵,馬賽最高點,無論走到哪都能看見。」

「這些地方妳去過好幾次吧?」

「不,」她想也不想的回,「一次也沒去過。」

這下子,更對她來馬賽的動機,匪夷所思。

「這次是一個人出遊嗎?」我刻意將”一個人”的音量放小。

她喝了一口水,舔著唇片的舌尖靈活的抿著,「我第一次來馬賽是慶祝結婚十周年,我不喜歡海、也不喜歡海港,行程是老公安排的…。」

他們縮減了巴黎的行程,乘子彈列車抵達馬賽。她發現老公偷偷將蔚藍海岸的郵輪簡介藏在行李內袋。

「所有的事都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我飢腸轆轆的吃完整盤生豪,肚子仍咕嚕咕嚕的叫,魚湯正好送上來。

這一大碗類似雜魚湯,夾雜鮮味和香草味,攙入高級的番紅花。服務生將燉煮到爛的魚和貝類一一挑到另一個大盤,殘渣疊得高高。

「這碗湯真是一點也沒變。」貴婦人將沾著美乃滋、大蒜的麵包輕輕和著湯汁,黃褐色的湯汁濃郁到化不開。

「吃起來很特別。」我說。

魚湯配上特製的辣醬汁Riuille或是大蒜美乃滋Aioli沾用,是普羅旺斯魚湯的標準吃法。魚肉經過長期煎熬煮,入口便像是雪般融化。

她遲遲不開動,反而一心一意的說起魚湯的傳說和作法。用一種非常專注的表情,一字不漏的轉述。讓我不禁猜測,她的老公是不是因某種不可抗拒的因素,再也無法同行。

「明明都是很棒的食材…」貴婦人說話一向沒什麼忌諱,但接下來更是嚇人。

「混起來好像骯髒的糞便。」

就是這句話,讓我口中的湯汁全噴了出來,還差點噴到對面的她。

「各國的口味和美感大不相同吧。」我只能苦苦笑。

海鮮混在一起的味道確實腥了點。不過歐美時興的料理不講求去腥,反而強調越羶越美味,加入多種香料,適時的壓住後勁而不過分。

貴婦人面無表情,仍把玩著手邊的麵包和湯。

「他也是這樣說,叫我不用勉強喝…」她終於放下手裡的食物,說:「當晚,他一口氣喝完魚湯,隔天就消失了。」

「什麼叫消失了?」

「早上我從旅館醒來,他就不在身邊。」

「有問過櫃檯人員嗎?」

「當然有。不過衣服、鞋子、皮夾所有東西都還在,連護照也沒帶走。」

「說不一定只是去散步,或者…。」我想說”自己回家了”,從眼前那一片海洋游出去了,好像又不太可能。

「我去警察局報警,每個人都用可憐的眼光看著我,叫我再等等。」

一個中年男子穿著飯店睡衣、拖鞋,身無分文的憑空消失,連電梯、出入口的攝影機都沒捕捉到,神出鬼沒的簡直像是電影情節。

「等了一個月,他還是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連出入境的紀錄也沒有。」

「他就這樣消失了?」我不得不說認同最初的理論。

整個人宛如人間蒸發,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蹦的彈跳離開地球表面,再也不存在了。

「之後,每年我都來這家餐廳,點一樣的魚湯,住一樣的飯店。」她低聲的說,「六年了。」這發自內心微弱的聲音,不確定的又重複了好幾遍。

每年的這時候,有一個女人隻身躺在飯店的雙人床,等待著。

此時,嬌羞的夕陽半落入海,她抬頭看著橘紅沉靜的天色,宛如一張興奮的臉蛋,眼神也紅通通的發亮。

她親吻自己的肩膀、手臂,鮮紅色的口紅烙印在身體的敏感地帶,透過鏡子親吻最熱烈的唇,回應卻冰冷。她的指間游走在柔軟的胸部,下腹,安撫不安的孤單;不堪脹痛的陰部流洩出濃稠液體,像極了眼前那一碗魚湯。

她可能從夕陽內盼到另一半的身影,眼神瞬間亮了,當發現只是錯覺,有點賭氣將手中的濃湯攪拌更渾濁。

「今晚你住在哪裡?」她說,「我住的房間可以看到聖母院和港口。」

直到黑夜降臨,一個人輕聲的呻吟變成放蕩不羈的哽咽,呼吸越來越重,胸前的項鍊也上下起伏,整各房間散發的腥羶味,是原始的體液混著太陽曝曬的汗水味。

她一直攪拌、快速挪動,直到湯內麵包全泡軟了,四肢也癱了。

然後,一口氣將魚湯、魚肉和海鮮全部吃掉,連湯匙的腥鮮味,也用舌頭舔的一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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