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是午夜十二點四十分,他們四個人騎著三台腳踏車奔馳在空曠的陡坡上。

前方不遠有一座紅綠兩色交錯,古典而華麗的牌坊慢慢地浮現在高高的階梯所刻劃出的幾何圖形幽影之上,透過巧妙安裝的投射燈可以清楚看見牌坊上方刻著『忠烈祠』三個紅色的大字。

 

 

阿寶將腳踏車停好在一旁的草叢後抬頭望向那排高聳的斑駁水泥階梯,草叢裡的蛙鳴與蟲叫有著奇妙的重量感,薄薄的汗覆蓋著他的四肢與背部,一陣涼風輕撫而過使得雞皮疙瘩漫延整個手臂。

    前幾天雙胞胎的表姐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所談論著的關於金陵山種種的零碎片段浮上了他的記憶表層……

兩位表姐分別叫做莉莉與蕾蕾,大他兩歲跟他讀同一所國中,他始終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

「妳有聽小敏說嗎?又有人看到黃衣小女孩了耶!」

莉莉與蕾蕾其中一個用氣音故作神秘地說。

「真的假的?之前不是已經有個什麼大師的把祂給收了嗎?電視上有播喔,我們一起看的啊!那個封住黃衣小女孩的雞蛋裡全是黑乎乎的黏液,那個法師還唸了很像很強的咒語把那些黑色黏液倒在紙船上放水流了啊。」

「那是假的啦,又不是死狗,幹嘛放水流!」另一個說,並伸出右手的食指左右晃動,「上次新聞有說雞蛋那一招是用針筒跟墨水啦,畢竟黃衣小女孩那麼強!聽說加上一開始在影片裡的人已經有十二個人死了耶,十二個喔!而且祂又不是鬼,是魑魅魍魎還是魔神仔之類的,是道行高深的妖怪,哪有那麼容易解決。重點是─祂不是沿著中央山脈移動嗎?所以小敏說她哥的同學看到囉……在金陵山喔!」

「真的假的,金陵山?阿雄他們學校後面那個?」

「是啊,來了喔!從西部搖啊晃地一邊殺人吸魂的走過來囉!」

「畢竟金陵山本來就很陰啊,忠烈祠也是因為這樣才蓋在那裡,所以我覺得黃衣小女孩會來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叔叔不是說那附近以前是日軍的刑場,忠烈祠的牌坊本來也是日據時代的神社鳥居改建的喔。」

「對啊對啊,是砍頭的刑場喔!陳伯伯說他年輕時有一次在黃昏時經過那裡,想說怎麼那麼多蝙蝠在天上飛,是不是天災的預兆之類的,結果仔細一看才發現滿山在飛的都是……人頭耶。」

「好可怕喔!」

「很可怕啊!」

當時他正在一旁按著翻譯機略為吃力地讀著《蒼蠅王》的簡易英文版,但不知不覺卻放空了本來追逐著不知所云的英文鉛字的視線,全心全意的拉長耳朵聽著莉莉與蕾蕾一搭一唱般的談話。

    其實阿寶並不太相信兩位表姐所說的事,他甚至認為有些莫名其妙,什麼黃衣小女孩的,還有為什麼這裡明明不是日本卻有神社跟似乎生前很喜歡砍頭的日軍的鬼魂?無法理解啊!

但那天夜裡他還是因為聽了那些事而有點睡不太著,過了午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卻體驗到生平第一次的鬼壓床,並在黑暗中聽到由遙遠的過去所傳過來的整齊劃一的雷鳴般巨大踏步聲。

 

 

跑上階梯的阿寶摸著激烈起伏的胸口站在高高的牌坊下方,雖然看不到左手邊的港灣,但空氣中還是聞得到潮汐的氣息,他深深的吸一口那鹹鹹的空氣感到胸腔有些刺痛,腳底下是空蕩蕩的T形馬路,遠處市區的欄柵燈火像是反射著滿天的星光。

 坐在旁邊的馬告用一臉快死般的表情大口喘息著,渾身也散發出驚人的熱氣。

 幾乎跟成人一樣高大的潘仔站在他們後方,藉著一旁幾座像是要熄滅的立燈看著聳立在牌坊後如同中國古代皇宮縮小版般的雄偉建築物,建築物的紅色大門上的匾額寫著『正氣殿』,兩旁的大理石牆上則分別刻著『英烈』與『千秋』,雖然是跟他們一起快跑上來的,但潘仔的呼吸依然平穩得像是無風的湖面。

慢慢走上來的萍萍用手梳著長髮走到潘仔的身旁。

除了細小的蟋蟀叫聲外,四周安靜得像是沉在幽暗的深海裡,周圍巨大的榕樹與樟樹配合著微風低語著。

「黃衣小女孩真的會出現嗎?」像是在檢查著髮尾分岔的萍萍說。

「管它是黃衣還是紅衣,我都一拳就可以打爆它,不用怕啦!」潘仔說。

阿寶聽著背後潘仔的話語,心裡暗暗不屑地罵了聲幼稚。

    「嘿,還有一些時間,要不要去買個飲料喝?」呼吸慢慢和緩的馬告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順便指了指旁邊透出慘白色光芒的老舊飲料販賣機。

阿寶看了看手上附有藍色冷光的卡西歐電子錶,才十二點五十分而已,於是他說:「好啊,走吧!」

    他們肩並肩走向像是開啟在黑暗中通往哪裡的門的販賣機。

「你媽還是沒回家喔?」馬告有些若無其事的說,並且迫不及待的將零錢掏出塞入投幣孔。

硬幣掉入機器深處發出響亮的清脆聲音。

「嗯,我想她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阿寶說。

匡噹─冰冷的飲料掉了下來,馬告彎下腰去拿取,臉孔沒入了黑暗,他含糊地回應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喔』或『啊』之類意義不明的語助詞,接著就默默迅速起身走到一旁將飲料的拉環喀地拉開,罐子中的氣體嘶嘶地竄入了大氣。

「你覺得黃衣小女孩真的會出現嗎?」馬告連灌了三大口汽水並打了個嗝後說。

專注研究著飲料販賣機裡各式各樣的空罐樣本的阿寶只是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

「喂!金元寶,幫我買個沙士!」

當阿寶取出所選的藍色包裝運動飲料,感受著手中那股冰涼時潘仔在他身後這麼喊著,隨之而來的還有萍萍輕聲的嬉笑,他縐了縐眉頭,映著販賣機冰冷白光的臉龐上飄過了一絲不耐,但他還是背對著潘仔用壓抑的語調喊了聲OK。

大家都知道忤逆潘仔就像是數學老師最愛的那句口頭禪一樣。

「你們老虎頭上拍蒼蠅啊!」綽號『章魚哥』的禿頭數學老師總是看著他們班考卷上的分數這麼說。

就在阿寶將運動飲料擺在一旁拿出暗紅色的沙士鋁罐時,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

雖然可能挨幾個拳頭,卻可以使總是一臉跩樣的潘仔在萍萍面前出個大糗,只是這麼做的……

盲目的怒氣與本能的理智在阿寶的心中拉扯著。

猶豫的阿寶轉過身,他看見了六、七公尺外潘仔與萍萍仍然氣氛熱絡地有說有笑,昏黃的光線中萍萍因為潘仔的話而笑得樂不可支,怒火終於隨著那倒映在視網膜裡的笑容而在阿寶心中被引爆。

明明上學期萍萍轉來我們班那一天是我先分她看我的課本的!

明明是我先跟她說第一句話的!

明明是我帶著先帶著她去教務處跟福利社的!

明明是我……

明明是我……

    ……應該是我才對啊!

「你在幹嘛?」馬告緊張的聲音溜入了阿寶的耳朵,但他卻停止不了配合著翻滾的思緒瘋狂地搖著手中那罐沙士。

「潘仔,接著喔!」阿寶大喊,右手高高舉起,握在手中冰冰的沙士正冒著汗,那一秒中他奮力將劇烈的怒火全都集中在向上伸起的右手。

但正當阿寶準備將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妒嫉與不滿所包覆的鋁罐盡全力投向可恨的目標時─

一道巨大且刺眼奪目的紫光毫無預警地在他們四個人的正上方乍現,如同能量強大的近距離閃電的光瞬間使一切的輪廓消失在無盡的白色之中。

強光使阿寶閉上了雙眼,萍萍與潘仔的身影也剎那間融化在眼皮的陰影中,只剩一堆莫名的線條在黑暗中亂舞著。

本來已經上膛的右手也就這麼被定格在半空中。

同時,讓人無法忍受的高分貝尖銳刺耳的聲音啃蝕著神經。

阿寶急忙用雙手蓋住耳朵,而冒著汗的沙士也就這麼掉落水泥地面並轉了幾個圈後就滾下了階梯。

但使他聯想到半年前地獄般的根管治療的強烈噪音卻像是從自己的頭骨中發出般揮之不去且越發激烈直到他失去意識。

 

2

 

 

「你知道嗎?聽說黃衣小女孩每晚一點十分就會出現在忠烈祠喔!」

前天的暑修後萍萍在教室用曖昧的眼神對阿寶說。

「後天晚上要不要去探個險呢?」萍萍在他耳邊壓低了軟軟的聲音。

雖然阿寶始終對黃衣小女孩沒什麼興趣,但兩個人在黑暗中遭遇到不明怪物攻擊時他勇敢反擊並拯救了萍萍的想像畫面使他興奮不已,所以他當然點頭如搗蒜。

當他知道還有另外兩個人會一起去;其中還有一個是潘仔時簡直如同被幻想中在黑暗中遭遇到的不明怪物用力咬下一口一樣。

阿寶徘徊在充滿挫折感與背叛的回憶中,直到他發覺刺耳而詭異的聲音早已消失無蹤,一切似乎又歸於平靜,於是一身冷汗的他戰戰兢兢的睜開眼睛並放下緊緊黏在耳朵上的雙手,。

……好暗。

這是阿寶睜開眼時最初的想法。

階梯下的T形馬路整排的路燈、建築物的投射燈還有飲料販賣機的燈光全都熄滅了,黑暗包圍了一切。

還好半滿的月亮灑下了藍色的光輝。

阿寶花了幾秒鐘適應那微弱的月光。

然後他看到了潘仔與萍萍依舊站在原處,而馬告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右前方三步遠的位置,他們三人都帶著茫然的眼神望著同一個方向,阿寶也順著他們的眼神看向『正氣殿』右後方的森森樹影。

那是……?

阿寶的耳朵還殘留著類似耳鳴的嗡嗡聲,如同剛從質感黏膩的夢中醒來的他半睜著的雙眼充滿了迷惑。

    那裡是一片如同深海魚的牙齒般的稀疏竹林。

竹林裡有個物體正在發光,,富有層次的暖色調光芒像有生命般地流轉著,使得竹林彷彿是透過電影膠卷投射在黑暗中的幻象。

「那是……」阿寶的聲音像是從陰溼的洞穴傳來,「什麼?」

然而,過了十秒後回答阿寶的依然只有夜的沉默與微弱的蟲叫聲。

「難道是……」他聽到一旁的馬告的語調帶著興奮。

馬告肥胖的身影像是個被向光性本能所驅動的無知甲蟲搖搖晃晃的往環繞著光源的竹林走去。

那就如同像是一個催眠暗示,其他的人也開始踏出步伐跟著他。

阿寶緊跟著馬告,潘仔在他們之後,萍萍拉著潘仔的衣角走在最後,四個人在樹木間的暗影間靜默的走著,就像是遊蕩在古代地底迷宮裡不知自己將面臨何種命運的年幼祭品一樣。

 

 

在竹林裡,數十支竹子露出了根部以不自然的方式呈放射狀折損相疊四散傾倒著,中央凹凸不平的土地形成一個約四公尺的空曠場所,處於中心的圓形發光體比想像中的小,四周散落一地的竹葉。

他們跨過倒塌的竹子站在空曠場所的邊緣看著那直徑約一公尺的球形物體。

圓球如同水銀的質地感覺非常光滑,流轉的光由銀色的表面透了出來並射向四周,而底部三隻腳架般的細長結構將之撐在柔軟潮溼的土壤上。

被眼前景象震懾的他們都沒注意到銀色圓球的頂端有一道不怎麼明顯的裂痕。

幾片竹葉在空中飄著。

「這……是什麼啊?」躲在潘仔身後的萍萍說,聲線有些尖銳。

阿寶看了看萍萍及她緊緊抓著潘仔衣角的小手。

「是幽浮。」馬告說,語氣高昂。

「幽浮?」潘仔的聲音滿是輕蔑與不屑,「你是白痴啊,我看你平常就是跟豬一樣只會吃而已,沒想到連腦筋都跟豬差不多。都幾歲了還說這種沒常識的話,死宅男!」

欲言又止的馬告最後還是放棄的沉默著。

阿寶看著朋友垂下的肩膀線條毫不猶豫粗暴地說:「不然那是什麼?你說說看啊!」

「嗯……」潘仔沒有注意到阿寶異於平常的強勢態度,自顧自的閉目做出沉思的樣子。

「是啊,到底是什麼呢?」萍萍說。

「嗯……」潘仔眉間的皺紋因為萍萍的發問而加深了百分之五十,接著他馬上發出了矯情的戲劇性聲音。

「啊!我知道了,是人造衛星,墜毀的人造衛星啦!」

    「可是……如果是人造衛星的話不是應該在通過大氣層時就著火燃燒起來了嗎?而且從那麼高掉下來也會摔得稀八爛吧?這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萍萍話才說了一半潘仔就馬上帶著惱怒的表情用力轉過身瞪著她。

「妳現在是什麼意思,很懂是不是?」潘仔發像是誤觸捕獸夾的野獸般低沉怒吼著,雙眼因為圓形物體在林中四處流轉的光而閃爍。

被那兇悍的語氣嚇了一跳的萍萍將雙手收到了微微隆起的胸前向後退了一步,但潘仔的右手像是一尾瘋狂的龜殼花般迅雷不及掩耳的向前竄去緊緊抓住了萍萍細白的頸子,「幹!女人敢在老子面前靠夭,那麼厲害妳就給我去看個清楚那是什麼!」

當阿寶發覺了事態不對而跨出去想阻止時,發出短促尖叫聲的萍萍嬌小的身影已經從他眼前飛了出去。

「你幹嘛!」阿寶憤怒的向前猛力推撞了潘仔,來不及反應的潘仔因為那突如其來的衝擊腳步一個不穩就這麼重重向後倒去。

「妳沒事吧?」阿寶轉過頭看向萍萍,並朝跌坐在圓形發光體旁用手撐著地雙肩微微發抖的瘦弱女孩走去。

「妳……沒事吧?」看著那像是融在亮光裡的無聲背影阿寶再度開口,腳底的竹葉發出了沙沙聲。

 

3

 

 

直直倒在地上的潘仔感覺到輕微的頭暈目眩,後腦也有些刺痛,鐵鏽味在口中擴散著。他躺在殘枝落葉中看到了暗藍的夜空裡被薄雲遮住了三分之二的月亮並開始想到自己是被阿寶推倒了的這件事。

那個總是一臉倔強的討人厭傢伙以為他是誰?

不曾有過的羞辱感瞬間如森蚺纏繞了潘仔全身,天空中的月亮完全被雲所掩去了。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了一陣響徹雲霄的整齊踏步聲,但在他意識到之前那踏步聲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當潘仔憤恨地扭動著身體想爬起來時右手在落葉堆裡摸到了一顆冰冷而堅硬的石頭,巴掌大的石頭表面因為積了一層細沙而帶著粗糙的質感。

「我們薛家的人絕對不能被欺負,誰敢欺負我們就讓他知道我們的厲害,因為這世上大部份的人都是認不清本份的狗跟人渣而已,知道嗎?」

總是嚼著檳榔,是議員也是學校家長會會長的父親說的話在潘仔的耳邊迴盪,那顆石頭的觸感讓他聯想到父親無名指上那枚巨大而腥紅的紅寶石戒指。

於是,咬牙切齒的他用力握住了石頭,突然,他的左耳傳來了細微的聲音,躺著的他反射性地將頭轉過去,然後花了一些時間調整焦距看清楚那站立在枯葉與野草間的小東西。

此時,他想到自己該不會其實在被阿寶撞倒時就昏倒了吧。

是夢嗎?

是夢吧!

因為我已經昏倒了!

潘仔瞪著那東西這麼告訴自己。

 

 

在另一個方向,阿寶跑到了萍萍的身邊蹲了下來。

「沒事吧?」他說,並在遲疑了半秒後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女孩顫抖的肩上。

    萍萍彷彿被那舉動嚇到大大抖了一下,她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阿寶,臉上的表情令阿寶感到毛骨悚然。

    「啊……啊……」伸出右手指著前方的萍萍發出了不成言語的聲音。

    阿寶順著那如同癲癇發作抖個不停的手所指的地方看去。

然後,他看到了那東西背著光拉出歪斜的陰影。

那是一個用雙腳站立的生物,顏色土灰的生物非常小,約十五公分高左右。

比例顯得過大的頭部上有著兩顆如同昆蟲凸出的暗紫色大眼睛,眼睛裡小小的白色瞳孔如同黑暗中的貓科動物閃著綠光,隆起的前額與厚厚嘴唇卻又帶來像是魚類的印象。

「喀庫巴囉骷巴仨洿洿霩喀喀。」

人形的小生物唱歌般發出類似語言卻意義不明的聲音並抬起兩隻枯枝般只有四根手指的細小手臂向萍萍與阿寶靠近。

就在同時,潘仔也看著站在離他十公分遠的那隻長得像魚又像蟲的大頭小怪物,緊握石頭的右手慢慢的舉起。

生物用暗紫色的大眼睛歪著頭看著潘仔的雙眼,臉部下方上的洞伸出了四支沾滿黏液像是觸角的銀色物體。

啪唧─

潘仔迅速用手中的石頭大力地砸向那隻醜陋的東西,些許帶著腥味的鮮黃色液體配合著如同美乃滋被用力擠出般的聲音噴到了潘仔的臉頰上。

只是那啪唧聲是那麼微弱,馬上就被萍萍淒厲的慘叫聲蓋過。

萍萍因為那隻小東西突然跳上了她的膝蓋而發出了高分貝的驚恐哀鳴。

阿寶因為眼前缺乏真實感的畫面及萍萍的慘烈驚叫嚇而有些腿軟,但一看到如同青蛙伏在萍萍膝蓋上的生物用大眼睛瞪著自己的同時又從疑似是嘴巴的地方伸出了四支銀色的觸手貼在女孩嫩白的皮膚上蠕動著的那一刻,他立即向前用力的抓起那醜陋的生物往旁邊拋去。

在空中畫出拋物線的生物發出一連串叫聲,並在阿寶的手中留下爬蟲類般冰冷的觸感。

啪─

那隻小東西就這麼落在了馬告腳邊,從阿寶與潘仔發生拉扯到萍萍發出尖叫這段時間裡失魂落魄的他都像是透過水晶球探索著未來的吉普賽人一樣呆望著發光的球形物體。

直到聽到了那一聲『啪』。

他低下頭去看腳邊那隻嘴裡流出黃色液體的生物,生物四肢呈現奇怪的角度躺在地上抽動著,瞪大的暗紫色眼睛裡白色的瞳孔正逐漸轉換成黑色。

馬告倒吸了一口氣,立即蹲了下去將生物捧在手中,平時就著迷於超自然事物的他在此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激動與興奮。

他不知生物何時出現在他腳邊,更沒注意到剛才這生物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道手中的生物快死了。

馬告很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绬咖鎢耷……顝喀……」虛弱的生物正在表達著什麼。

喀嚓─

這時一個腳步聲出現在馬告的身旁,有那麼一瞬間,那聲音之大在馬告聽起來像是無數人同時踏步所發出的,馬告抬起了頭,他看到的是潘仔冷漠的臉。

「潘仔你看,」馬告的臉露出了豁然開朗的笑容,並站了起來將小心翼翼捧著生物的雙手遞到潘仔面前,「這百分之百是外星人,活生生的第三類接觸喔!」

潘仔看都不看在馬告肥厚手掌中虛弱的小生物,只是『啪』地用左手將它從馬告的手中打掉。

小生物無聲的以背朝上的姿勢落地,微弱顫動著。

潘仔沒給它太多時間就用穿著黑色帆布鞋的腳像踩蟑螂般的狠狠踏了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噗唧啪嚓喀啦喀喀噗唧啪嚓喀喀……

潘仔用力踩著,臉上卻露出了柴郡貓式的咧嘴微笑。

「潘仔,你在幹嗎?那是……那是……不要這樣……」馬告慌亂地抓著潘仔的肩膀試圖阻止他。

潘仔停下了動作望向馬告,但他腳底下的小小人形生物早已爛糊成像是阿米巴原蟲了。

發出難聽嗚咽的馬告滿是雀斑的肥臉上掛著淚痕,「不要這樣……嗚……這是……」,看著那團混雜了鮮黃與嫩綠還有些銀色的扁平肉糊,馬告淚如雨下。

繼續掛著柴郡貓式咧嘴微笑的潘仔瞪著眼前這個國小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的人那張淚流滿面的臉時心中有個聲音鑽了出來:「明明這隻豬就笨得要死,整天只會打電動跟看漫畫,成績很差卻因為入了那個只會喝酒的酒鬼母親的戶籍就毫無道理的加一堆分,每學期還可以領到政府給的錢,都只是跟了他媽的鳥姓,幹!垃圾!」

笑著的潘仔舉起了緊緊握著石頭的右手用力往那張悲哀的臉揮去。

馬告發出一聲悶哼倒了下去,在他漸漸消失的意識中他聽到了酒醉的母親哭著說:「那些自以為的死Taioan可以看不起我們沒關係,但我們絕對不要看不起我們自己!」

 

4

 

 

阿寶花了些時間與力氣扶起了驚嚇過度而陷入失神狀態的萍萍,他感覺似乎聽到了馬告的聲音,但渾濁的思緒早已經幾乎失去了對外在資訊的解讀能力,他現在只想逃離這裡。

他把披頭散髮的萍萍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轉過了身,潘仔的燦爛笑容映入了他的眼廉。

「快……快逃……」阿寶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被打了結,「有怪……快……去叫馬告……逃!」

然而,右手藏在身後的潘仔只是笑笑地看著腳抖著且吃力攙著女孩軟塌身體的阿寶。

阿寶有些著急也有些生氣,情況不太對啊,不是逞強也不是吵架的時候了,重點是快離開這裡!但想表達的意思都只是化為支離破碎的文字飄散空中。

忽然,潘仔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恐慌的表情,而低著頭的萍萍也抬起了頭發出過度換氣般的激烈喘息。

 

「喀庫巴囉骷巴仨洿洿霩喀喀。」

 

阿寶也聽到了那熟悉的詭異音調,只是這一次響亮得多。

數十隻跟剛剛一樣外形的小生物從發光的圓形物體底部陸續冒出圍著他們三個人並抬頭用含著發光白色瞳仁的紫色大眼珠看著他們。

「喀庫巴囉骷巴仨洿洿霩喀喀。」小生物再度集體異口同聲的叫著向他們靠近,嘴部同時伸出了蠕動的細長銀色觸手。

  萍萍大叫了一聲推開阿寶用力向小生物踩去,就像是在跳著踢踏舞,「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一頭亂髮的萍萍狂亂的喊著。

面無表情的潘仔也彎著腰像在玩打地鼠似的用手中的石頭敲向地上那些生物。

圍著他們的小生物開始發出尖銳的叫聲四散奔逃。

而阿寶這時似乎聽到了那晚在惡夢中由遙遠的過去所傳過來的雷鳴般巨大的雄壯踏步聲,但又好像其實只是自己激烈的心跳聲罷了。

 

 

十分鐘後,阿寶看著手裡被他捏爛的生物拖著幾支銀色觸手的嘴巴像離水的魚微弱地開合著,露出體外的綠色內臟沾染著大量黃色的腥臭液體佈滿整個手掌,蠕動著的觸手遲緩的捲著他的手指並帶來刺刺的感覺,於是阿寶毫不猶豫地用另一隻手將那像是長著銀色觸腳的水母的頭部壓碎,拖著神經束之類的紫色眼珠噴了出去掉在地上。

滿地盡是殘肢、頭顱、抽搐的軀體與濃黃的體液還有豔綠的內臟。

阿寶看著掛在自己手中的殘破屍體,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陣陌生的快感。

    「什麼外星人嘛,這麼弱,跟蟲一樣隨隨便便就打死了,我看你們想征服地球再等一萬年吧!」

    阿寶在心中自言自語著,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日本電影裡那些破壞著城市口吐放射線的核能怪獸,擁有絕對性的力量。

   「哈哈哈……」阿寶踢著地上的微細殘缺肢體時笑了,他並沒有發現在他背後的圓形發光體發出了嗡嗡的聲音並輕微地搖動著。

「阿寶……你……你的後面……」萍萍的叫聲傳來。

失控了般笑到肚子痛的阿寶按著肚子喘息著,他因為萍萍的聲音而看向她,站在前方的萍萍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後,腳上綴著史奴比造型鞋釦的粉紅色卡駱馳多了許多黃黃綠綠的斑點。

    在萍萍旁邊的潘仔也同樣張著嘴望著他。

阿寶遲疑的回過頭去。

一個約一百五十公分左右的矮瘦人影佇立在他與發光球體的中間。

背著光的人影低著頭,五官被黑而稀薄的長髮遮住,瘦弱的身上穿著一套長袖的黃色休閒服,赤著的白色腳掌踩在地上,腳指甲又黑又長。

以為自己擁有絕對性力量的阿寶全身能量瞬間跌坐在殘缺不全的小小屍塊間,「黃衣……黃衣……小……小女……」他的上下顎喀噠喀噠地劇烈相互敲擊著。

    黃色身影緩緩的向前移動,腳步僵硬,鳥足般的手掌向前舉著,五隻白色手指像是大型節肢類動物的腳。

阿寶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連滾帶爬的向萍萍與潘仔的身邊靠近,手與腳在地面上拼死又拉又扯的,好不容易到了另外兩人的身旁。

在一旁的萍萍用手掩著臉跪坐著,黑色長髮顯得粗糙而雜亂,潘仔則雙眼無神的癱坐在地上,雙腿間湧出了帶有強烈阿摩尼亞味的溫熱液體。

趴在地上的阿寶害怕地看著雙手伸長逼近的黃色身影時月亮從雲中露了出來,而他發抖的手也碰到了一個堅硬而冰冷的東西。

那是潘仔用來攻擊那些小怪物的石頭,覆蓋表面的黃色液體已漸漸乾涸而變成了淡咖啡色。

    黃色的身影在離他們約五步的距離外停了下來,慢慢抬起頭的動作像是定格動畫般的不流暢。‘

阿寶不敢置信地看著那逐漸浮現在稀疏黑髮中灰色臉孔上的五官並感覺到轟然的暈眩。

「ㄇ……ㄚ……ㄇ……ㄚ……?」阿寶發出了痛苦的聲音。

那雙望向阿寶的灰白色瞳孔裡滿是直到世界盡頭的一片荒蕪。

阿寶也悲哀地回望著那無盡延伸到世界盡頭的虛無風景,觸感潮濕的淡咖啡色石頭被緊握在手中,礦物冰冷而堅硬的質感似乎給了他某種啟示。

握著帶來啟示的石頭的阿寶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堅毅的站了起來。

不管眼前的這張臉看起來是多麼的熟悉,但它絕對不是真的。啟示這麼告誡著阿寶。

於是,他大吼一聲將手中的石頭往黃色的幽影用力擲出。

劃破空氣的石頭直直穿過了黃色身影的臉孔彷彿那裡什麼都沒有,接著就這麼朝它背後的圓形物體衝去。

『砰』的一聲,石頭重重擊中圓形物體表面上的那道微小裂痕,在留下一個深深的凹洞後石頭無聲地落到了地面。

本來層層蓋住那『石頭』的厚厚硬土此刻終於脫落了下來露出了兩個深深的漆黑窟窿,那窟窿哀傷的對著阿寶,可惜本來在窟窿裡的東西早已不再。

就在那『砰』的聲響傳出時,黃色的幽魂像是當機的銀幕晃動幾下便消失了。

阿寶全身虛脫的坐下看著那鬼魅幻影消失無蹤的虛空,他想到了《星際大戰》裡的立體投影,剛剛那似乎是類似卻又在本質上完全不同的東西。

被銀色觸手糾纏過的手指再度傳來麻麻的感覺。

圓形物體被石頭砸裂的凹洞蹦出啪吱啪吱的火花。

阿寶看到了濃煙開始從破裂處大量冒出,他馬上起身並強硬的將萍萍拉起。

「喂,快走吧!」他順便用命令的語氣對著癱軟於地,兩腿間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潘仔說。

但雙眼無神的潘仔對阿寶置若罔聞,只是重複呢喃著夢啊夢之類的。

冒著煙的圓形物體伴隨著強風快速地向上昇起,滿地的竹葉因而狂亂地打轉紛飛。

在旋轉飛舞的翠綠中,阿寶瞇起眼看著瞬間已向上飛了近四層樓高的銀色圓球。

依然縮著身在地上低語著的潘仔看起來如同澆水過度的仙人掌。

「哼!」阿寶鄙夷的看著他冷笑了一會兒。

然後就堅決地轉身邁開步伐,被他牽著的萍萍也無言的跟著他走過散佈著破舊玩具般屍骸的暗色中。

他們走不到十步,搖搖晃晃飛入夜空中與月亮並排著的圓球上的破洞猛然竄出了一道藍色的火燄。

圓球劇烈擺蕩著,然後它又掙扎地向上爬了約五十公尺左右。

一聲轟隆的巨響在空中爆開被熊熊藍燄吞噬的圓球逐漸向後方的黑色山影墜下。

阿寶因那爆炸聲回望了在那黑夜中如巨大流星跌下的藍色火團,那冷冷的藍使他感到想吐,於是他拉著萍萍冰冷的手加快了腳步。

猛然,一個黑影擋在他們的面前,阿寶差點發出了尖叫。

被空中煙火般綻放的藍色亮光照亮了的是馬告那張哀苦的臉,左額上還帶著一抹面積極大的血痕。

「是你啊!」阿寶看著流過那蒼白臉頰上的半乾血跡,卻只說出了這三個字。

「潘仔呢?」平時總有一堆問題的馬告也只是默然地看了看狼狽的他們及樹影後方劃過大熊星座尾部的那道藍光。

「他……」疲憊不堪的阿寶不知該如何回答,「不用管他了啦,走吧。」

 

 

    在兩百公尺外的濃密樹林中,被炙熱藍火所包覆的銀色圓球終於再度回到了地面,並在剎那間衍生出超過想像的大質量爆炸染紅夜空,彷彿是那朵俱體而微的烏黑蕈狀雲的根的衝擊波向四周狂飆奔騰捲起了漫天塵土。

熱風煙塵快速地襲來,來不及反應的阿寶、萍萍及馬告被捲入了載滿渾沌的衝擊波,三個人如無根落葉般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狂潮中翻滾著。

沖天的火舌以崩塌中的蕈狀雲為圓心猛烈地舔舐著周圍的樹木,紅光像東昇的朝陽照耀著一切。

 

5

 

 

    身體好似要散開般的阿寶吐著嘴裡的沙搖著沉沉的頭爬了起來,疼痛雖然遍佈全身不過自己似乎還活著。

他在彌漫的黑煙及或倒或塌的樹木中找著其他兩個人,同時感到從沒有過的無助與害怕。

他們該不會……

「馬告……萍萍……」他大喊著,但喉嚨熱辣辣的發不太出聲音。

    濃煙使阿寶喘不過氣,但他繼續虛弱的呼喚著朋友。

終於,他隱約看到兩個身影浮現在漸漸加深的煙塵中。

「阿寶……」馬告扶著萍萍走了過來,灰頭土臉的兩個人除了有些擦傷外似乎沒什麼大礙。

馬告將滿臉驚懼的萍萍交給了阿寶,「你們先走,我要去找潘仔!」

「他媽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他去死!」

「再怎麼說我跟他國小就認識了,他……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以前他很好……只是現在……」

阿寶緊握著萍萍的手,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瘦小的身體顫抖著。

    熱氣四面八方的流竄著。

「好吧,我們在停腳踏車的地方等你。」阿寶遲疑的說,同時看到了從沒在馬告眼中看過的厚實漆黑在他的瞳仁裡翻滾著。

馬告點點頭向身後越發兇猛的紅光中走去,走了兩步時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般彎下腰撿起了腳邊一顆大石頭後才又繼續往前。

看著馬告走遠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濃煙裡,阿寶馬上拉著萍萍往另一頭跑了起來。

萍萍踏著倉促的步伐跟著阿寶,飽受驚嚇的她用右手當梳子理著頭髮,這是她撫慰自己心情的習慣動作,然後她想到那個美樂蒂髮飾,其實她不太喜歡那隻紅色的兔子,但那畢竟是長期在外國的父親去年回家時送她的寶貝禮物。

雖然為了排遣無聊而從網路上認識的乾爹不但給她零用錢也會送她許多名牌精品,但她並不缺錢,而那些包包衣服也都比不上那個廉價的髮飾對她來得重要,只是她卻粗心大意不知把它丟到哪裡去。

而父親也已經半年沒有回家了。

她現在總是在跟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乾爹懷裡得到高潮時呼天搶地的大喊著『爹地,我愛你!』

 

 

男孩少年牽著女孩跑過牌坊走下階梯到達腳踏車旁時部份火舌已經舔著『正氣殿』了。

    那幅火海襯著宮殿的光景讓歷史課所看過的頤和園記錄片閃現在萍萍的腦海中。

「馬告……」阿寶看著無情的烈燄低聲叫喚著朋友的名字。

嗆鼻的氣味與熱灼的空氣不斷迎面而來,阿寶與萍萍緊牽著彼此的手。

月亮被黑煙遮掩的夜空中,兩架幻象兩千低空飛過發出隆隆的巨大聲音。

充塞在空氣中的焦味讓阿寶不知為何懷念起了那咖哩的滋味,那是因為與父親激烈爭吵,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天早晨所吃到的超美味咖哩。

前一晚的午夜,他在房間內聽到母親歇斯底里地質問父親關於車內的長髮與兔子髮飾的來源,不時還夾雜著翻天覆地的碰撞聲,一波波霹靂啪啦之後卻是長時間不自然的寂靜,直到接近天亮車庫裡傳來的引擎發動聲時他才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起床父親就說母親離家出走了,於是早餐由父親準備,菜色是一大鍋又濃又稠的咖哩。雖然早餐吃咖哩讓阿寶不太適應,不過那不知種類卻軟嫩入味的肉讓本來沒什麼胃口的他整整吃了三碗飯,電視新聞上關於鄰鎮無頭且手腳都被砍掉的赤裸無名女屍的報導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胃口。

「來,這是頰邊肉,很好吃喔!」心情看似不錯的父親邊看著電視邊放了一大片肉到他碗裡。

總是為了長期進出療養院的母親而一臉陰鬱的父親從那天開始有了笑容。

為此,即使母親失去了蹤影阿寶也不怎麼在乎了。

 

 

馬告肥胖的身影出現了,他蹣跚的步下階梯走向萍萍與阿寶。

「潘仔呢?」萍萍說,語氣卻像是生澀的二流演員。

馬告搖了搖頭,但表情卻帶著輕佻的氛圍。

閃閃的火光中阿寶注意到馬告手上沾著許多黏稠的深色液體。

遠處傳來消防車的鳴笛聲。

「快走吧!」阿寶在猜測著馬告手上黏稠的深色液體是否為紅色時心平氣和的說,並讓萍萍坐上自己的後座。

接著,他們騎著車衝下了陡坡,將潘仔的腳踏車與今晚的一切留在了金陵山上與映照天際的狂熱烈焰中。

無數螢火蟲般的火星在空中繚繞著,然後它們無聲無息的飛向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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