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他,是在朋友開的小吃店裡,那時剛巧附近的工人們收工吆喝放飯,廚房蒸著熱氣脹滿了小小的空間,瀰漫著食物的香氣及和著汗水的酸味,他就坐在茶褐色的涼椅上,頭上綁著藍染的頭巾,看起來極像日本浪人,在混亂的食堂中彷彿隔絕於周遭汙濁一般,自顧自地飲用店裡供應的麥茶。

 

問店裡的朋友,他說不是常客。

 

「來了兩三次,都坐在同一個位置。也不像是在等誰。」

 

異鄉人。或是在這附近落腳的觀光客。鐵定不是在地人。朋友粗率地推測。

 

「說哪國話啊?」我很好奇。

 

還是不知道。記得第一次點餐時是用手指的,因為都不說話反而印象深刻了,之後來都是點同樣的。是懶得點別的還是喜歡原來的餐點不得而知,但感覺起來是有點不好親近。「跩什麼啊?」朋友莫名地下了結論。

 

朋友的店開在鬧區的小巷子裡,少了外頭車水馬龍的喧鬧,在隱密的路口裡自有一份幽靜,木色裝潢在高樓林立的商業地段多了點人性溫度,突兀的霓虹招牌跟店內一點也不日式的擺設有一種衝突的違和感。跟朋友這個人的個性很像,產品經理當了兩年卻決定要挽起袖子開一家自己的店,在同是上班族的友輩們驚訝之餘,走科技路線的他還跌破眾人眼鏡開了一間食堂。這衝突是相當厲害的。所幸店落的位置好,通常多在午間及傍晚會有魚貫的上班族前來用餐,而打著絕不加味精的招牌,開店時雖無盛大宣傳,倒也和跟鄰家的港式飲茶店相存甚歡,偶爾飯煮不夠時還會先到隔壁借一碗飯先。

 

換了第二份工作時,剛好公司就在食堂附近的圓環上。因此我下班時都會順道過去吃個夜宵,當然重點是和朋友把上班積累的怨氣大肆抱怨一番,趁機賺份竹輪油豆腐消消氣。那時是夏天的晚上吧,他還是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時間像是忽略他的存在般,空白而震顫地停在他厚實的臂膀上。我看著他的背影,竟有種呼吸急促的莫名焦躁,一時之間匆忙起身,竟把眼前的湯碗打翻了。只見他轉過頭看向我,可那眼神沒有詢問也沒有疑惑,反倒像是筆直穿越的光線,直挺挺地就打到牆的另一側。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圓環附近的大型書店裡。他背著PORTER包,方格硬式襯衫好似出門前隨手套上的,有幾個方角散落在海軍藍牛仔褲外,腳上踩著一雙Timberland泰迪羊毛黃金色反折靴,站在書櫃的一側看書,可能待一陣子了。我好驚喜地想從他看的書籍中找出些許蛛絲馬跡,連忙找個書櫃當遮蔽物,避免驚動到他,這次站到腿都發麻了完全不敢吭聲。這中間到底隔了多久我也不清楚,只記得他終於把書放下的剎那著實鬆了一口氣,連忙像個書店服務員似的趕忙把書拿起確認。<無槳上溯亞馬遜>,感覺是一本遊記吧。看書序寫說作者在畢業後,就展開為期七年的旅行,第一篇是他去非洲三比西河划木舟的故事,非常酷,因為那河裡有很多鱷魚和河馬,去遊歷的時候必須要先簽一份切結書,裡面基本上的意思是說,如果被一隻大型動物吞沒,或吃了一部分,他們還是有權保有哪些錢(笑)。

 

原來他骨子裡是這樣有趣的人啊。我心想。

 

我注意到他只挑了南美洲、歐洲和中東這三個地方的城市看,因為只有這三個章節有翻閱過的摺痕,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把這些段落都抄下來了。

 

中東/敘利亞(完全武裝):

關於敘利亞的秘密警察有種種傳言,大多讓人相信他們是厲行一種「先抓再問」的法律。但是,我和女友席妮在大馬士革遇到的卻不是這種情況,當時,我們像街上一名男子詢問博物館的方向,他馬上掏出槍,告訴我們他是秘密警察(他顯然不善於保守秘密),他表示願意以個人身分送我們到博物館。我們告訴他不需如此,但他卻誤會成「我們渴死了」,然後,他立刻堅持要買芒果汁給我們喝,

或該說他向賣芒果汁的小販揮舞槍枝,小販便慷慨的招待我們。

 

中東/以色列(死海漫遊):

 

死海似乎比較適合拍照,而不是游泳。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不斷重複的姿勢:漂浮在海面上,假裝在看雜誌。

沒有人會真的在死海看雜誌。海水和空氣都太熱了。

看過那麼多在死海看書的照片,真令人有些失望,

我原本以為圖書館就在死海隔壁。

 

南美洲/哥倫比亞(亞馬遜的吹箭筒狩獵):

有些事,你一輩子只會做一次:像是吃泛黃的雪、用髮膠刷牙,還有深入獵頭族出沒的亞馬遜。這些獵頭族投擲開山刀的模樣,就跟美國國會投票通過有油水可撈的國防預算一樣熱烈。

 

歐洲/瑞典:(作者跑去瑞典的馴鹿場打工)

隔天,有一支來自英國與愛爾蘭的觀光團,為了好玩(但也可能是因喝了太多杯乳酪咖啡瘋了),我跟尼爾斯借了雙馴鹿靴,並在胸膛上纏了幾圈套索,然後尼爾斯告訴他們,我是他的表弟,一個不會說英語的職業馴鹿牧人。這群觀光客不斷和我合照,還說著這樣的話:「傑佛瑞,再過去和尼爾斯的表弟拍張照,他不會介意的。」

 

他們離去前,尼爾斯告訴他們我是美國人時,他們差一點休克。

 

 

這種旅遊紀事好有梗,我笑得花枝亂顫的,在抄寫時才意識到,

其實他會看中文耶?!

這毋庸置疑的,我剛剛抄下的文字既不是日文也不是英文。

感覺自己解開一個謎題似的,同時又覺得這個人散發的氣味頗奇怪,既然懂的是同一種語言,為何一點也沒有相通之感。

 

這次相遇的隔天晚上,我跑去朋友店裡,跟他說這個大發現。

「真是怪人!」朋友一面打理著桌子一面回應我,我覺得自己昨日的行徑也頗怪異,沒有資格說些甚麼。這天稍晚的時候,店裡只剩我跟朋友兩個人,我們在木桌上喝著熱騰騰的麥茶,「匡啷」一聲,門簾外的鈴噹響了,只見他穿著亞麻色的大衣走進來,彷彿已熟悉不過店內的擺設,眼神並未定焦於哪裡,像蝙蝠一般憑著嗅覺或是鯨魚的聲納系統就能摸索出他的方位。

 

朋友在吧檯拿了菜單,走到他面前,

「今天還是點一樣的嗎?」朋友問。

他沒有表情的點點頭,像一尊白色的巨獸,匍匐於座椅之上。

 

「要加點茶碗蒸嗎?」我實在沒辦法保持沉默。

「這家的茶碗蒸沒有加味精,是自己做的喔!」我像個老主顧推薦店內的招牌。

朋友從廚房望向我的位置,比了個殺頭的姿勢,附帶一個吐很大的舌頭。

 

我只記得他緩緩轉過頭,再次看進我,嘴裡呢喃說著什麼。頓時我感覺被困在一座牆中,被某種失真的氣味包圍,那氣味沿著各式管線穿過水泥牆壁,蛇一般地四處滑行,朋友舌尖的味蕾突起,唇瓣閉閉合合發出小孩們呶呶地細語聲,時而凝聚時而擴散地迷漫著。語言化為視覺,視覺化為嗅覺,嗅覺化為聽覺,我對自己毛細孔的開合感到恐懼,彷彿整個人迎向宇宙黑洞的吸力,若不緊抓著什麼就要溶為一灘水了。

 

那天晚上我高燒不退,也忘記是怎麼回到家的了。朦朧中好像到了異世界,在那裡我和朋友躺在樹林裡,棕色的枝頭掩蓋成長的虛弱,長出好多朵狂妄的花;呻吟的時候是在海中,軀體像陀鈴般隨著海波擺動。然後看見穿著高中校服的我叼著菸,讀著難懂的哲學術語,正在大聲朗誦,送給名為青春的不坦然。他說在這裡傷痛只是過去的一段,就像幾天前人們談論的香蕉巧克力蛋糕,即使酒香還在味蕾,可我們的語言卻那麼一般。

可我們的語言卻那麼一般。這是最後出現在我耳邊的話。

時至今日,我仍舊不明白當時是怎麼一回事。隔天頭疼不已的我仍是正常的上班族,而後因為工作的搬遷,我也不再那麼常去店裡了。聽朋友說,他仍會在店內出現,出現的次數不算少,或許可以稱作常客了吧。是異鄉人嗎?還是在地人?沒有人知道,但也不是挺重要的問題。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不和人說話,就像是一道蒼白的虹,啃食著殘缺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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