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日本宿舍的回憶,大多都是在夏天的,還有那些存在於夏日的三角玫、半夢半醒間的白色蟑螂和不絕於耳的蟬鳴之間的。

 還有蚊帳外的明亮月光,以及在夜裏,從窗外飄進來的淡淡的,香港櫻花的香氣。

 這些叨叨絮絮的、如破碎琉璃般的景象,構築了我的童年與記憶的原鄉。

雖然寒假時也會回鄉下過年,但我最喜歡的仍是夏天的老家。在那日本老房子裏,夏天從來不會是悶熱的。因為傳統的日本房子說穿了,四面八方都是窗戶啊,根本就沒有隔間這回事。日式的房舍就是由一堆大木窗、小木窗、長長的格狀紙門、華麗的實心紙門、沿著紙門而建的走廊、走廊盡頭的小型廁所,以及走廊的木質地板、被木質地板包圍起來的榻榻米等等建構而成的開放式空間。我喜歡在榻榻米上以大字型平躺著,讓不知從何而來的微風從我身上拂過,讓我的腦袋瓜神遊四方、胡思亂想。每次這樣躺著,總是被奶奶叨念著:哪有女孩子躺這樣的?難看死了。

但我無所謂啊。奶奶的嘮叨和蟬鳴混在一塊兒,就是我的夏日交響曲。

早熟的我,深深明白著我正在享受著我的童年。

雖然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我卻清楚地記得。在那幢日本老房子裏,住著我親愛的祖父母,而夏天,就是我和祖父母的特別時光。所有父執輩或同輩親友都在臺北工作、生活,只有和祖父母親近的我,一放暑假就準時回老家報到。許多親友擔心我會感到無聊,認為一個在臺北念書的小孩子,怎耐得住和兩個老人家在鄉下渡過長長的夏天呢?其實他們的擔心真是多餘的,在那可愛的日本老房子裏和祖父母在一起,哪有無聊這回事兒呢?

該是九歲那一年吧,我和祖父母晚飯後,一起收看電視節目《天涯若比鄰》。我站在祖父身後,輕輕搥著祖父的肩膀,一邊看著電視上主持人介紹歐洲的風景。祖父母一雙慈祥的背影背對著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我感到那麼地快樂與安心。

幸福,在我還小的時候,很簡單,就是只要和爺爺奶奶在一起就好了、就夠了。

像那樣的日本房子,是很適合胡思亂想的。祖父母對我很放任,我可以一整天無所事事地在這有前院、後院,加起來總共一百坪的房子隨便亂逛、亂玩、亂翻祖父母的東西,新舊不拘。但我最愛的還是拿幾本小說或祖父買的大英百科全書,在榻榻米上趴著看書,或什麼都不做地變回我最擅長的大字型胡思亂想,總之,我完全不必理會時間的流逝,因為時間到了該吃飯了,廚房裏會準時傳出飯菜香,而奶奶至多在午餐快準備好時,吆喝我幫忙放個碗筷。

 

那樣的自由與胡思亂想,現在想起來是那麼地可貴。

 

午飯後,正是陽光最逼人的時候。從客廳看出去,前院裏的三角玫都被強烈的日光刷上了一層扎眼的白。三角玫的花瓣如此柔嫩,年復一年,我總是不禁地想,它怎麼承受得住這樣的炙熱呢?水泥地上逐漸冒起了陣陣熱氣,於是紗門外,前院裏所有的小榕樹、三角玫、螃蟹蘭、仙人掌在熱氣蒸騰中好像變身成了梵谷的畫作,輪廓像烈焰一般地向上飛衝扭曲了。

祖父總是要午睡的,因此老房子的夏日午後,真是靜悄悄地什麼聲音都沒有。蟬兒和壁虎也好像睡去一般,有時會連風都沒有。就是因為這麼地安靜與悶熱,讓我總覺得下午時光特別地落落長。祖母喜歡在後院的陽桃樹下一邊乘涼,一邊整理她的花,鬆鬆土啦、除除草啦。我則是在一旁拿著小鏟子和水桶忙著屠殺螞蟻。楊桃樹下、螞蟻的地下碉堡總是在一個夏天過後,被我破壞殆盡。我往每一個碉堡的出口灌水,或用小鏟子封住碉堡出口。小螞蟻忙進忙出地逃命,我便呵呵呵地大笑起來。

隔壁的田媽媽有時會隔著竹籬笆和奶奶聊天,有時,我們也會移師到前院,在水泥地上、倉庫一側凸出的屋簷下鋪上一層竹蓆,邀請田媽媽和她的女兒一起來家裏玩個撲克牌。不愛玩牌的我,就在一旁躺著打盹。

十一歲那年,祖父在前院種了一棵樟樹。樹,真是奇妙的植物,好像每天都會長大似地,但卻是在不知不覺中默默地長大。往往,在我為了開學而離開老家時,它好像又多了幾枝幹,多了幾十片葉子了。奶奶有時會抓隻蟬給我,而我喜歡將蟬的一隻腳用棉線捆住,然後綁在樟樹幹上,就像養狗一樣地養蟬。這笨蟬因為驚慌,便繞著樹幹飛呀飛地,直到被綿繩絆住了才放棄,看起來有點頹喪,便附上樟樹一動也不動了。我當然被這景像逗得哈哈大笑,大笑不止。

孩子的樂趣有時果真是有點殘忍的。

某一天,我想要午睡,便趴在榻榻米上,用手指來回摳著紙門的門溝助眠,當我感到頭昏眼花地就要睡去時,突然發現一隻全白色的蟑螂從我腳邊快速通過、消失。當時我已經嚇到連一聲也沒叫就哭著去找奶奶。奶奶卻直說不可能有這種東西、說我發白日夢。我和奶奶爭了一陣子便放棄了。沒有人相信我。事到如今到底真相是什麼已不可考,但那隻全白的蟑螂一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就會又在心裡怕一下。

傍晚,祖父會在前院幫花兒澆澆水,或修剪修剪前院的麝香樹。祖父總是不擔心把手弄髒地,用他那雙大大的手碰觸著泥土與花草。記得有一次祖父要我幫忙,看到我擔心弄髒這兒那兒的,便對我說:「手髒了,等一下用肥皂好好洗乾淨就好啦。擔心什麼呢?」於是第一次,我試著用我的手,撫摸了那有點冰涼潮濕的泥土,才發現,真是非常地舒服呢。而花草樹木也彷佛在我觸摸它們的時候,對我笑了起來!人是屬於自然的,我之前的擔心害怕,真是愚蠢而多餘的,真是城市孩子的習氣。

等到好多好多年以後,祖父過世了,老房子也拆掉了以後,不知怎麼的,老房院裏,最讓我捨不得的,就是前院的樟樹和後院的楊桃樹。雖然我不在拆除現場,沒有親眼看見它們怎樣被「處理」掉的,但我知道,它們一定是被粗暴無情地截成好幾段,最後再像拔牙一樣把它們連根部拔掉的,而拔不掉的,就直接鋪上水泥讓它們窒息而死。

 

但回憶在我的腦海裡卻仍在呼吸,並隨著我的心跳動著。

 

我曾經和我的日本友人形容我童年時的日本房子,日本友人無不非常驚訝地說,像這樣的房舍即使在日本也已經很少見了。我很幸運,曾經住過這樣特別的房舍,由祖父母和我一起編織了我的童年故事。而現在,長居歐洲的我,七、八年下來,看過也住過了無數像那好久以前的《天涯若比鄰》裏所介紹的,歐洲的房舍。有的非常老舊,有的比祖父的日本老宿舍還要舒服。但我卻念念不忘小時候,和爺爺奶奶在那日治時代所留下的老房子裏的點點滴滴,就算是好久以後的現在,只要回想起我在夏日老房子裏的童年,我就感到非常地快樂,真的是感到非常地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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