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很少下雨。
尤其是冬天，一個月內都不下雨並不奇怪。古人把下雨視為大地和天空相好的象徵，雨落下是新生的開始，上天催化作物生長的意志。那麼台南冬季或許是個死寂之地，萬物以最低需求苟活著，所有能量皆以等待下次甘霖天降之需。
我剛到台南度過初冬，還沒有發現幾個珍貴的冷天過去，滴雨未下。天氣時陰時晴，最冷的時候，陽光照射在皮膚上的觸感堪比最高級的毛皮。即使我沒穿過什麼高級毛皮。我卻覺那是台南一年四季最奢華的時刻，走路不流汗出油，校園裡皆是漫天落葉掩蓋秘密什麼不斷飄落，像是要替代雨水行進的路線。
還好台南從未因此限制過用水。只有每年會進行幾次管線維護工程時，整個東區才會無水可用。有次，我收到一張工程單說要進行南化水管工程，將停水兩天，那時我急忙回家度寒假，回來就忘了。大樓用水已經乾枯，我瞪著水龍頭發楞，全身因為運動完而滿身大汗。只好打通電話去永康的姑姑問可否淋浴，他們家是做美髮沙龍，用的水是自家水塔供應，在那個無水可用的城市是個最後淨土，和盎然綠洲。
每年梅雨季節是台南最濕潤的時刻。或許因為雨水期短，那時候一連下整禮拜的雨讓人覺得永遠都不會放晴了。彼時阿勃勒的花期剛過，滿地黃色花瓣浸濕在雨水之中，而土地吸飽了水份似乎要膨脹，城市幾乎要漂流起來。我得涉過滿地爛泥殘花和積水才能去醫學院上課。下午忙完實驗室，傍晚回家走出大樓卻看見滿天陰霾，心情自然是有些煩躁。況且連日雨水讓運動場地濕滑，我必得中斷運動的習慣，待雨季過後重新調整體能狀態。
我曾在短暫且鬱悶的雨季裡寫過那樣一首詩：
〈台南某日驟雨〉
傍晚突然雲層壟罩
遠方趁天色失神，變化大塊
大塊的顏色，細細描繪出的鴿群
成為被天空按住的鋼琴鍵
城市開始塞車，變換
不停的紅綠燈，一點點空檔
斑馬線上穿黃色雨衣的小朋友
在明亮的車燈裡奔跑
增添雨景中的細節─未被提及的
開始在擋風玻璃板上出現
騎樓騷動起來了，公園裡身穿
條紋運動衫疾走的老人
和陽台上趕忙收衣服的人家
(露出半個頭，不約而同看天)
人潮逐漸在街道上積水
城市轉瞬沉沒
交通警察情急下吹響手中的哨子
所有人都靜止
天空突然放掉了琴鍵
小孩安全到達街道對面
隨後磅礡的雨聲
一個城市的秩序和節奏是一種很私密的，必續細細挖掘才會發現的詩意。我感覺台南是非常強烈且鮮明的那種。尤其雨落人們開始抱怨天公不作美，同時在短期內默默改變了原有節奏和秩序，那也是屬於這城市特有的節奏和秩序。例如雨季突然那樣中斷了這個城市中市井小民的生活起居，一切都換個方式進行。散步的時間提早或者延遲，路線改由一連串騎樓護體的乾燥路線；洗衣由自然烘乾改為自助式洗衣；小吃部座位從馬路邊緣往騎樓內推擠一點一點，遮雨棚和大雨傘在巷子口張開。等等云云，人們換了另一種方式繼續過原來生活，不過是雨水從屋簷下低落的瞬間。
然後梅雨季節過去，烈日再度從雲層厚出現，一切又恢復往昔。剩下夏日的午後驟雨不定時佔領天空，或者夜裡突襲般降下大雨，清晨起床地板已乾。在這裡天公要下雨是件偷偷摸摸要不得人的事。所以當我看見天色開始陰暗，各家各戶的衣服收進陽台。心裡便想又要開始了，這短短的雨季，雖然台南很少下雨，但是每當下雨時，我就會想起這座雨水稀薄的城市，少的是降水，多的是有那麼強的生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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